63 、苔花如米(5)
章郁雲昨晚的局到淩晨三點才散。
梁京再給他來電話的時候,他在牌桌上,有徐起屾,新北那塊地的對公信貸塵埃落定。一屋子男士亂哄哄談事呢,章郁雲彼時顧不上兒女情長,就狠心掐了圓圓的電話,短信告知她,回來當面說。
且他知道,她收到錢了。姑娘才急吼吼地要還給他呢!
爺爺轉去了療養院,章郁雲也沒會到那邊的陳院長。散局後,坐進車裏,司機默認章總回崇德巷那裏,而後座上的人降着車窗點煙,夜風很大,舔着他手裏的微弱星火,改判司機掉頭,“去南郊。”
章郁雲歇在爺爺套房的小卧室裏,沒睡幾個小時,正好起來陪爺爺用早餐。
老爺子疼了七八天算是緩過來了,但活動範圍還僅限在床上,章郁雲接過特護的熱毛巾親自給他擦手時,章仲英受用也不受用,他聽說了崇德巷那裏的事。
外面傳成章郁雲金屋藏嬌。
“我這回要是一口氣上不來,直接去了,倒一了百了。也好過,我躺在那不能動了,還由你逼宮!”
病人的早餐清淡得很,梗米粥、蝦餃皇、一杯去脂牛奶、一份水果。
章郁雲許久不陪爺爺飲茶了,他也知道爺爺早餐胃口淺得很,“陪您喝點茶?他們這裏該是也能弄到點燙幹絲的。”
“不稀罕,我在住院呀,我曉得的。”
章郁雲唇角浮點笑,由着爺爺鬧小孩脾氣。末了,老爺子再問他,你要同梁家那圓圓鬧到什麽時候?什麽地步?
陪床的家屬和病人一樣的夥食,章郁雲就着碗沿吸一口粥的湯油子,其餘他一概沒胃口,“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沒時候沒地步。”
“那你記住你的話,郁雲,除非我當真死在你一條道走到黑之前,否則,即便你鬧到天地步,我同你父親都不會認精神上有瑕疵的人進章家門的。或者你果真做到,女人是女人,孩子是孩子。”
這是章郁雲那天和爺爺談判時留的一個話口。是的,他有想過,要圓圓,但是孩子不由她出;或者幹脆他們不要孩子,永絕後患。
直到章郁雲從爺爺這裏告辭,他未置一言,但形容很冷峻,甚至到陰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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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孫倆往日不由分說的威嚴,如今倒個了。章仲英一面喜一面憂,窗外的S城,綿綿陰灰蟹青色,氣壓低垂着,俨然醞釀着一城撲朔秋雨。
下午兩點不到,天果真搗開了那個墜窟窿。
起初是淫.淫的雨,再就起煙了,風助陣着,高樓處,能看見窗外席卷着一層茫茫的煙。
章郁雲在聽高管例會。會上集中讨論第三季度各部門的財報分析。財務部的總負責人姓蔡,臨近退休年限,爺爺還未放手平旭的時候,蔡副總就在爺爺那裏叫得上名字。
這種老人,還是女人,單身至死的老小姐。公司上下,都會恭敬喊她英文名,唯獨章郁雲叫板地性子,喊她蔡總,英姐。
方秘書知道老板的路數,蔡副總的英文名是Sara,但是中文名叫……桂英。
章郁雲還在項目部做經理的時候,和蔡打交道,一被退財務申請就喜歡背後點蔡的名,哦,桂英吶。
為此爺爺教訓過他多回,慈不掌兵,義不管財。
蔡副總沒小章的惡趣味,背後說人。她說通常當面說,她說過章郁雲最不同他爺爺及父親的就是,接地氣,知道什麽人來什麽路,最緊要的是,喜歡以牙還牙。
所以沒人輕易能在他這裏讨什麽便宜——小章最會惡心人了。
章郁雲:嗯,我當英姐是誇獎。
會議行程将半不到,桂英已經挨個battle了每一個部門的頭目。章郁雲落在辦公室的手機由方秘書送過來,方在他耳邊提點:梁小姐的兄長,打發了幾遭了,還是執意要給你遞話,說是梁家出事了。
随即,章郁雲擡擡眼,無聲不改色地看秘書,示意,什麽事?
方秘書在章的筆記簿上,赫然幾個大字:老人危!
章郁雲即刻領會了過來,他再看自己的私人手機,上面毫無某人的動靜。
借故出來給梁淮安回電話時,對方發電報惜字的口吻,十萬火急,通風報信的自覺,“雲哥,你最好去一趟,圓圓那裏,我怕萬一奶奶有個好歹,家裏不放過。”
章郁雲舉手機貼耳邊,聞言後絲毫松動沒有,只是冷冷地問梁淮安,“你又在哪裏?”
梁淮安說他在趕回的路上。
章郁雲蔑笑,二字罵人,“大爺!”
他挂了那頭的電話,直接沒回會議室,他撂這種挑子不是頭一回,方秘書自會替老板收場。
倒是行政樓一樓,遇上了秦晉,後者剛從外面回來,車子直接泊在門口,他是回來放文件的,下午秦晉休年假,帶他的小外甥去打預防針,阿姐有事回老家鄉下去了。
章郁雲嫌司機急call來得慢,臨時要征用秦晉的車子,說着,拉他下車的架勢。
秦晉看章郁雲一副溜號的模樣,問他,“去哪?”
“醫院。”
聽話人只以為章董,“療養院?”
“不是,梁京家裏事。”
車上人微頓了頓,随即沖章郁雲一偏頭,招呼老板上車,“你司機把你養刁了,我自己的車子,不放心你開,載你去!”
沒所謂,章郁雲全不放在心上,他只要結果。
急診室門口,章郁雲趕到的時候,正巧如梁淮安那厮的烏鴉嘴算到的一樣,正在上演家庭倫理抓馬戲。
其實這戲碼他并不陌生,只是章家人到底要臉些,磨不開面子,扯不開嗓子而已。
他人在走廊盡頭站着,陸續來往的人,瞧不分清他這邊。抱孩子一心想離開的梁斯嘉冷不丁地和章郁雲迎面碰上。
她恨恨又怯懦地看章郁雲,因為身後父母正口徑一致地讨伐梁京,極為惡劣地。
章郁雲對梁斯嘉可有可無地目光,任由她杵着,或者走。
停車後上來的秦晉一時剎停腳步,不解得很,章郁雲火急火燎地催他趕過來,紅燈都闖了,怎麽眼下又躲這聽牆角了,
問話也動身的秦晉要往裏走。
被章郁雲攔着了,他乖張地朝他們道,“我還沒看過她吵架呢!”
“由她吵!吵出來,才知道心裏苦在哪。”
再冷眼丢一記梁斯嘉,“你也不該走,梁家大家長出事了,你這個時候走,說不過去!”
後者明白,章郁雲是看不過,她不參與,事不關己的冷漠。
那頭梁世鈞身為人父,口裏言語毫無起碼的人倫大防,罵自己的親生女兒仗着跟了個男人,沖他們甩起臉來了。
章郁雲兀自一聲笑,他自然對號入座,沒錯,他就是那個男人。
既然被點名了,他沒有再不參與的道理。拿手撥開擋道的梁斯嘉,徑直往那口角風波裏去,梁京也剛得很,犯起軸來的樣子,章郁雲再熟悉不過。
她揭她父親過去的醜事,事态急轉直下,梁世鈞憤懑揚起手。
章郁雲原本的念頭是喊住他,喊住這個混賬老王八的行徑,轉念,整個人欺身上去,全有本能作主了。
……
于是,混沌之中,梁世鈞卯足勁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右邊脖頸處。悶悶作響。
久久餘威。
梁京驚愕從他懷裏揚起臉時,章郁雲沒來得及開罪任何人,只是朝她扯扯嘴角,“這一巴掌你挨下去,臉能腫三天,你信嘛?”
懷裏的人聞言後,如同今日外面的天氣一樣,五官烏雲卷密布,頃刻間,大雨滂沱起來。
沈閱川沒能來得及攔住梁伯伯,倒是對徒然介入的章郁雲措手不及,
還有突然情緒失控的圓圓。她剛才挨得很辛苦,可是始終沒有哭。唯獨,章郁雲來了,她所有的積攢,全潰散了。
梁京一面歉仄章郁雲替她挨這一巴掌,一面全沒主張地告訴他,“奶奶暈倒了,她不好。”
“我知道了,所以才來了。”一句簡單的話,招惹得梁京哭得更兇,抽抽泣泣。
章郁雲再在她耳邊,委屈的口吻告訴梁京,“圓圓,這是我為你第二次挨耳刮子了。”
“真晦氣!”他後面這句,是轉身過來朝打他的人說的,發話時,他左手攬着梁京的肩,不讓她躲也不讓她逃。
另一只手從西服外套內襯口袋裏抖落開一塊方巾,他拿方巾揩一揩挨痛的脖頸。正巧,該第一時間趕到的梁淮安最後總算也趕來了。
章郁雲把那“髒”帕子惡劣地丢到梁淮安臉上去,口裏聲音沒好氣,“梁淮安,你他媽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那頭,急救室裏的值班護士出來吆喝了,這裏是醫院,家屬要吵架請到外面去。
打錯人的梁世鈞看到是章郁雲,即刻臉色就暗了下去,還是有火,但是慫人能慫住了。
倒是姜南方,難得會到章郁雲,一股子舊賬新賬一起算的破罐子破摔的蠢勁,她沒退的陣仗,沖章郁雲指摘起來,“噢喲,我當是誰呢,撐腰的來了。可是章先生,你也是有頭有臉有長輩有父母有家教的人,不會不懂什麽叫家務事吧!”
“懂。不然不會平白挨這一耳刮子了。我攔不住有人教子啊!”
“我只是替老太太屈,哼,孝子賢孫地站了一排,真心憂她命的就一個!”章郁雲再說梁京,
“圓圓,我也要批評你一句。奶奶還在裏面沒個落定呢,這麽沉不住性子地吵什麽,你該吵的時候哪裏去了!”
那頭姜南方還要說什麽,被章郁雲一個眼刀駭回頭,這少爺打小就有這沉着唬人的腔調,他不緊不慢地開口,拎梁淮安出來練,“當初允你們梁家的公司重回我們平旭供應商的A級名單,是我章某人私心。”
“我是想着圓圓到底姓梁,有梁家的一口,才能有她的一口。”
“一筆也寫不出兩個梁。”
“是我少見了。你們梁家一筆怕是能寫出三個四個,你們的家務事我不想管,只問你們一句,生意還做不做。我的私心還在,對,就是給梁京撐腰了,我不想我未來的太太家世淺薄到哪裏去,所以我是有心擡舉她娘家,而不是你們!”
“你……”
“我在談生意,找個能作主的人和我說話!”章郁雲一秒喝回姜南方的刻薄相,“梁家的男人都習慣由女人上前的嘛?”
“梁伯父,你認為呢?”牛不喝水,章郁雲強按頭。
“郁雲,生意歸生意,你爺爺絕不會允許你渾到這個地步!”梁世鈞惶惶之色,拿生意勒索人。
“我不摻和你們的家務事,你也別去擔保我的。我爺爺如今也在醫院保養自己呢,他的絕不允許,對我來說已經沒多大奏效了,你們該是知道我的!”
章郁雲乖張地說着,不忘醫院這邊,他轉臉知會秦晉,陪圓圓去辦住院手續,“直接按上次那樣聯系他們貝院長。”
梁京肩上的手松開了她,可她卻一步不敢挪,她想勸章郁雲不要說了,“快去。”章郁雲冷冷地催促她。
他當着梁家人的面說,“命任何時候都比人重要。”
“永遠不要為不值當的人浪費時間浪費生命,快去!”
梁淮安可勁地給章郁雲賠不是,又說要陪圓圓一起去,章郁雲不肯,“這是我給圓圓名義的孝心,和你們梁家沒半點幹系。”
“更不要跟我說,梁京沒資格的話。她是不是梁家的血脈,你們比我清楚,老太太更是比你們清楚!”
“或者,你們誰清楚告訴我,梁京沒資格管老太太,寫一筆給我!我即刻押她走,即刻和你們梁姓斷得幹幹淨淨,從此後,她姓章姓王姓孫姓李,就是不他媽姓梁了!”
章郁雲攤手管他們要白紙黑字這一筆,并把剛才姜南方對付梁京的招數悉數還給她,“不是女人沒資格說話嘛,不是有老子有兄長嘛,誰喘個氣給我看看!”
梁京由秦晉拉去了辦住院手續,章郁雲旁人誰都不看,只看梁世鈞,後者被他看得渾忘了主意,
良久,章郁雲說,“人都說偏心偏心,其實心本來就長歪着。”
“今天在場的我一個都不怪,唯獨你,梁伯父。你不配為人父,最起碼在梁京這兒,你是不合格的。”
“躺在裏面生死未蔔的是你的母親,站在眼前,心亂如麻孤苦無依的是你的過錯。”
“恕我冒昧,你有什麽立場打人,這二十年你有何付出在她身上?”
反正對外只是個養女,何嘗不由她去呢?
章郁雲說到痛心疾首處,感同身受,但他不是梁京,他終究可以硬起心腸對付了那個人。
這世道做什麽事都要過五關斬六将,唯獨給予人生命,潦草輕易就能。
說不清這是大善還是大惡。
末了,章郁雲不趕人,他自己走。
臨走前,留話,“我說的話還作數,總之,哪天圓圓說和梁家沒幹系了,那我們就好好清算清算,該是原來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梁淮安全程沒說得上什麽話,眼下,他一味跟着章郁雲,口口聲聲喊雲哥,“你一通脾氣好發得很,可是你明白這支離破碎家的苦處嘛?”
“雲哥,你要我怎麽做?為了自己和父母姊妹擇得幹幹淨淨嘛,如果可以這麽輕易,你早不管章家了,何以面面俱到都是一個人在撐呢!”
梁淮安還記得年幼在章家做客,聽章家老保姆說,郁雲想做外科醫生的理想。
何以全放棄了呢,因為章家要有人扛。
到頭來,倒成全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去追逐自己了。
可是郁雲困在了這俗套裏,為爺爺,為父親,為兄弟,為仰以章家活命生計的萬千人。
梁淮安說,雲哥,我以為起碼你懂我夾在中間難做的道理。
一邊是我生身母親和胞妹,一邊是我父親的親生骨血。
“我也難做啊,我為什麽不能同情我母親,她也是受害者啊。是,她淺薄粗鄙,可你真真不能強求我母親就務必善待圓圓啊!雲哥,你不能以着你歡喜圓圓,就所有人都得仰她鼻息啊!”
“今天這個狀況,我第一時間通知你,就是希望能降幹戈到最低。”
“你還要我怎麽做呢?”
“你章郁雲這麽能耐驕傲的人,在自己的家庭裏,不是照樣有無力感。你是頭妻原配生的,到了繼母手裏不是照樣不被善待。”
是,人生總是過不好自己的多。
但是章郁雲沒有饒情叫梁淮安知道,只冷漠傲慢地沖他點點手指頭,“滾。趁我罵人之前。”
Elaine被安置到VIP病房,病情暫時穩固,醒了一會兒,梁京來不及問她什麽,又虛弱地昏睡過去。
梁京用棉簽沾水,耐心地替Elaine潤唇邊。
陳媽要圓圓讓她來,床前的人不肯,一邊忍着眼淚一邊小心翼翼手上的動作。
幾顆熱淚掉在Elaine打點滴的手背上,祖孫倆一個渾然一個不顧。
梁京在床邊艱難地忍着淚,不多時,才發現章郁雲無聲站在不遠處,好像進來許久了。
她看向他了,門口的人才發話,叫陳媽先出去一下。
章郁雲是有話問梁京,在老太太病榻前,他随手把外套仍在沙發上,撈一把椅子,陪梁京坐在床邊,二人面面相觑許久,最後是梁京熬不住了,想別開臉去,他伸手穩住她下巴,不讓她躲,
只問她,“為什麽不通知我?”
梁淮安都想到他,為什麽圓圓想不到。
“因為這是我的家事,我不想事事成為你的負擔。”
“我只問你,腦子抛錨那一刻,有沒有想過告訴我?”
梁京挨不住的眼淚滑落到章郁雲虎口處,“想過,”
“好多好多。”
“章先生,你很難體會我的感受。Elaine那麽突然地倒下,我當時以為她……”梁京悲憫怯懦之色,她告訴章郁雲,“可我身無分文,不是章先生昨晚給我的那一筆錢,我甚至沒有勇氣送Elaine來醫院,這就是慘烈不争的事實,我沒有能力去保護自己愛的人。”
“我恨不得自己多長出十歲來,這十歲內我一定努力工作認真存錢,那樣的我也許才有相對的能力保護Elaine。”
“而今天的我做了什麽,我和自己的父親大吵了一架,他們要是不管Elaine,我該怎麽辦……”
“我管!”章郁雲幽幽壓低的聲音來截她的話。
梁京停頓在那,再微微搖頭,“不一樣,他們才是Elaine的家人,是她同爺爺的延續。”
“那我是你的罷!圓圓,我成為你的,是不是就一樣了?”
梁京徹底聽不懂他的話了。
“章、”
他不要聽她說什麽,只微微擡高她的下巴,自己也俯首去夠她,他知道身份場合都不對,
可是還是屈服自己的本能。
想她,也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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