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快雨時晴(1)

梁世鈞夫婦被章郁雲突然一通光火炸得夾着尾巴走了,留梁淮安在醫院裏拿主意。左右老太太暫時無大憂;再一則,他章郁雲聯絡的醫院資源,大包大攬,好不霸道,人在病房裏杵着呢,沒人敢再進去觸黴頭。

姜南方再橫,她橫不過錢。錢是王八蛋的話,等同于她橫不過王八蛋。

梁斯嘉是同沈閱川一道來的,她的車子還在花都酒店。臨走前,母親要從她手裏抱回囝囝,她不肯,死命地圍着手裏的孩子,更像是護,卻也不說話,硬板板地,全無平日那股子端着的清高。

姜南方罵她,“你也同我作對是不是?”

“夠了,你還嫌今天丢的人不夠多嘛!囝囝我會親自送回大嫂那裏去!”梁斯嘉或許愛不起來梁京,可是在淮安的孩子這裏明白了,稚子無辜的道理。也明白了自幼親近什麽的重要性。

她同母親別扭地兩個回合,終究姜南方氣沒處煞,丢開手,“沒心肝的東西,現報,你同外人一齊作踐死我你才甘心!”

父母揚長而去,梁斯嘉立在原處,手裏沉甸甸地抱着淮安的小子。想哭,拿孩子作幌子,臉埋在孩子脖頸處,囝囝當姑姑同他鬧着玩,咯吱咯吱直笑。

沈閱川在局外落寞瞧了許久,終究逼動身子,翻出風衣口袋裏的紙巾遞給她,“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同她一樣,在這裏幫不上什麽忙,圓圓也不需要他幫。

沈閱川叫她在急診大樓的感應門外等,他把車子開過來。

吞風吻雨的外頭,梁斯嘉脫下身上的外套護着孩子,沈閱川車過來的時候,她想一步踏進雨裏,誰料車裏的人比她快一步。

下車摔門,再隔些距離吆喝她一聲,讓她別動,他從後備箱裏翻出傘,砰地一聲撐開,來接她和孩子。

梁斯嘉幾乎有一瞬間,心像掉進這大雨淹沒的地平上去,淺淺地,卻密密地。

沈閱川把傘全壓到她這邊來,接她上車。自己肩頭全澆潮了。

替她阖上門時,梁斯嘉能聞到他身上的風雨氣息和淡淡的煙草味。

他繞回駕駛座,坐進來,帶上門,把全墜着水珠子的傘信手丢到副駕邊,人沒回頭,只在後視鏡裏看梁斯嘉一眼,“你住哪裏?孩子又……”

“我學校有教職工宿舍。但孩子我要送回我大嫂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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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大可不必。”

“什麽?”

“為了孩子争一口氣我懂,但是遠不必急這一時。當着外人,弄得你母親也下不來臺。”

梁斯嘉讷讷從後視鏡裏彙他一眼,她有點唏噓,平複自己的理由是,也許他只是職業病看得穿些。

“哪裏?”

“什麽?”

“淮安的住址。”沈閱川至此,打住了話題,他在手機地圖app裏輸入目的地,導航開始。

接下來一段路程裏,只有導航的男聲在說話,車裏再無交談。

孩子在梁斯嘉懷裏睡着了。無憂無慮,世界都在腦後。

車裏開着冷氣,沈閱川駕車之餘,無聲端詳到什麽,調高了冷氣的數字,調低了風檔。

抵達淮安住處的別墅樓外,外面的雨收捎了些,但沈閱川依舊紳士地替她和孩子撐傘。

庭院門樓下,他舉着傘,安全送梁斯嘉到了避雨檐下。

人在幾節臺階之下望她一眼,很正式也很禮貌,同她再見。

口吻再客套不過。

梁斯嘉醞釀一路的一句話,再不出口,仿佛能馊在心裏,“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欺侮了圓圓。”

“……”

“我知道,你們都說她好。”

也許人只有對着陌生人才會更誠實點,因為他們不會追究你的過去,關注你的後來。

梁斯嘉眼前這人,是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突然心像打翻了些什麽,支離破碎,各種味道都有。這些年能叫她真正袒露自己的很少,她用偏執的驕傲包裹着自己,自以為面子光鮮華麗,實則,哪一天她抖落開一看,破面褴褛。

平白叫人笑話了許久許久,渾然不知。

此時此刻,萍水相逢的人卻讓梁斯嘉有了強烈的傾訴欲,她覺得對着他,她是平靜的,難得的不浮躁。

而沈閱川卻拿趕時間和她遮掩,冷峻疏離,“我媽還在家裏等我。”

“好,今天,謝謝沈醫生了。”她還想說,生日快樂,生生剎住了。

沈閱川清淺的情緒裏有一秒的停頓,因為他聽出來了,斯嘉口吻的變化。

最後,人是告辭了。

院子裏,秋雨敗一地的月季,瓣兒紅的,粉的。掉在濕漉的草地裏,洇一層鏽色,等待她們的只有腐爛、腐朽。

煙雨霧障裏,梁斯嘉一點一點撿回自己的尊嚴。最後,收回目光轉身去揿門鈴,其實她并不保證大嫂在家。

梁京哭過,唇上有淚,苦澀發鹹。

尤其這裏是醫院,奶奶病床邊上,她拒絕也不準章郁雲造次。

吻,淺嘗而止。

她勸他回去忙自己的正經事,這裏有她就夠了。

“不必祈禱多長那十歲來,”章郁雲捉她的手,與她十指交錯,“因為我不喜歡。”

“誰知道三十二歲的梁小姐會不會變成女強人。到時候,我可能拍桌子都辯不過你!”

梁京吸吸鼻子,整個人被他說癱軟在椅子上。

因為顧及着Elaine的休憩,他們的聲音很輕,章郁雲更是比她低沉。

“梁京,我剛才說什麽了?”

“說我三十二歲,章先生四十四歲了。”姑娘太過實誠了。

“……我還沒有原諒你,請你慎重發言。”

梁京再想想,“那說什麽了?”她腦子還亂着呢,心神恍惚。

“自己想!”某人不由揚高一聲調。

引得梁京按住他的手,要他小點聲。

姑娘清瘦臉龐親近着他,眼還紅紅的,臉上甚至能瞧得見淚痕。終究,章郁雲作罷了,也許眼下不是個好時刻,他也太急了點。

正經八百地跟她說什麽,沒準會吓着她。

公司那頭章郁雲還要回去,“我叫梁淮安留下,你們兄妹商量着來。有事給我打電話。我晚點再過來。”

“剛才外面說的是真的嘛?”梁京拽着章郁雲的手不肯松,“答應淮安公司重回你們供應商名目。”

“嗯。他确實被罰降級了。”章郁雲市儈地認真告訴梁京,“我也确實徇私,讓他重回了。因為你,圓圓。我當時知道,你挨了你那繼母一巴掌。心疼瘋了,可是我沒辦法幫你,只能用這種利誘的方式,試圖招安梁淮安。”

“章先生,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麽?”

“故意和我說這麽細,叫我記住你的恩情,對不對?”

“那你要記住嘛?”

“……”梁京不答,恨恨地看着他。

章郁雲臨走前,拾起她的手,在她的腕處落了個無關欲.念的吻,“你最好記住,下輩子都不準忘!記住我打一開始就算計着你!”

秦晉還在外面等他,章郁雲最後丢開梁京的手,取回自己的外套套上身,細致扣好西服的第一粒紐扣,手掌來蓋梁京的頭,“堅強點,最不濟都有我在。”

天還未黑,快雨停歇,明日絕對出晴。

直到晚上七點多,Elaine才意識蘇醒過來,她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梁京幾乎本能地跪在床邊,一聲再一聲地喊她,Elaine,奶奶,再學着爺爺的口吻:小沈。

她只是希望給Elaine一些動力,一些重回她身邊的支撐。

淮安在邊上聽着也動容了,一邊攬住圓圓,一邊揿鈴喊醫生,病人醒過來了。

值班醫生過來檢查的時候,兄妹二人在外面等。圓圓不住地踱步,晚飯叫她吃一點,也聽不進去。

梁淮安頭一次發現這個幺妹長大了,從前精神難自抑的時候,發瘋的時候,他多少回以為圓圓活不過二十歲。

或者,奶奶哪天沒了,她會瘋癫地跟着去。

他怎麽也想不到,命運嘲弄至極。當初那個最不起眼的病姑娘,如今,他們再不承認,都是不争的事實:她接濟着梁家。

“圓圓,”梁淮安喊了她一聲。

梁京徒然回頭,以為醫生出來了,卻聽淮安道,“我聽到了,今天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喊的我‘哥哥’。”

是的,她小時候常喊。哥哥長、哥哥短。直到有天,姜南方惡狠狠地告訴她,誰是你哥哥,你哪有哥哥,他是斯嘉的哥哥,不是你的!

梁京腿上那塊傷口,因為裙擺遮住的緣故,章郁雲都沒認真瞧見。梁淮安眼下看到了,勸她坐下來,別老是走,老是動,傷口更不容易合了。

兄妹倆都坐下來的時候,梁京只淡淡地跟淮安說了一句,“我好不好不要緊,或者如父親所願,我回江北去,都可以。我只是不想奶奶最後一段路走得那麽凄涼,她都進重孫了,可是一天像樣的福氣日子沒有過過。”

“……”梁淮安不發一言。

“奶奶時常和我說,她和我一樣都是沒有子孫、父母緣的人。抛開我不論,我本就是最後進來的人,奶奶要強了一輩子,她就是太清高了,和阿姨過不到一處去,可是哪次你們有困難,她不是傾囊而出。”

“她也是什麽苦沒吃過的小姐出身,爺爺那麽早地去了。淮安,哥哥,如果可以選,我情願從頭到尾沒來過你們梁家,也許那樣,奶奶活到如今年紀,她才是真正外人眼裏的老太……”

那頭,醫生出來了,兄妹二人的談話戛然而止。

病人目前體征平穩,明日一早做冠脈造影及複查心電圖,再進一步确診治療方案。檢查正常的話,觀察一日就能出院了。

臨走前,那醫生和梁京單獨說話,對方很準确地稱呼梁小姐,也給梁京留電話,讓她有什麽疑問,直接call他或到醫生值班室找他。

很明顯,是章郁雲那頭提前打過招呼了。

梁京重回病房的時候,Elaine伸手要圓圓,她是想摘掉鼻子上的氧氣導管,梁京知道戴着不舒

服,可是還是耐力安撫她,“Elaine,你現在在醫院,恐怕一時半刻不能摘掉呢,醫生不允許,

我們也擔心。你放心,我記着你的話呢,但眼下遠遠到不了那一步。”梁京說這話時,篤定也理智,她緊握着Elaine的手,不說為誰的話,僅僅希望Elaine為自己活下去。

如果她願意的話。

床上的人,良久,翕動了下嘴唇,緩慢但沉靜地,“圓圓,你回來了呀。”

梁京賣力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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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這章章節名:快雨時晴,化自《快雪時晴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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