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時計渺渺(2)

煙燃到了頭,關寫意轉身去到洗手臺邊,開水龍頭澆滅了煙蒂。

她把梁京的包信手擱在臺面上,與她的并排着。

“別誤會,這回我沒追着你。”說着,不無自嘲地口吻從包裏翻出粉餅補妝,梁京愣在原地,而關寫意從眼前的化妝鏡裏瞟她一眼。

彼此無話。

這裏是公用領域,梁京卻徒然從心底裏湧現出些自己闖境的莫名,心念橫生之際,她就想離開這裏,徑直去到關身邊想拿回自己的包。

對面的人手機響了,幾乎是響鈴的同時,關寫意突然怒氣叢生,揚手就把手機掼在地上,裏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手機正好落在了梁京腳邊,她微微頓了一下,進退兩難。

而關寫意自顧自地繼續補妝,妥帖好面上,再來脖頸處,她抽開了系着的那條絲巾,梁京隐約覺得頭皮略緊了緊。

因為她看到鏡前的人,項鏈鎖骨處一圈淤青,正好是一個人虎口能卡出的痕狀。當事人沒事人地在往上面補粉。

她在遮掩,也許,這也是系絲巾的真正緣故。

“你……”

“你……”

關梁二人同時出聲,到底梁京鈍化了些,關寫意轉過身來問她,“圓圓,你上回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梁京發現她泥菩薩過河,渡不了自己,又為何要對別人起憐憫心。

她起了些生理痛,咬緊牙關地想撤退。

豈料關寫意喊住她,喊她“圓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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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在拍賣會上,就想和你聊聊,問問你這些年好不好。其實我知道不好,呵,婊.子生的玩意,怎麽可能好?”

“可是我那時候沒有辦法。”

“我想活,活下來,好好地活下來。生下這個孩子是我唯一的生機,因為我知道梁世鈞的母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體面人家總要有幾尺遮羞布。”關寫意從手袋裏翻出口氣清新劑,往剛吸過煙的口裏噴了噴,“當年的梁家,如今的徐家。”

聽到這,梁京不無動容地回首來看她,聲音微微地顫抖道,“你……”

Elaine說的對,放在心上來回地恨,不如從沒介懷過。她于父親那邊是第三者,但也是給予圓圓生老病死人生四哭機會的人。

要恨她嘛,這個鈎子抛出來,梁京發現卻無從挂肉。

對面的關寫意正色告訴梁京,她二十二年前和已婚男人有個私生女,這事她原封不動告訴徐起屾了。

“……”所以他打了她,至少對她動了強。梁京滞在那裏,無從問出口,或征詢或問候。

“我知道你跟着你奶奶沒習得像我這般賤骨頭,也知道其實你未必願意認我這個生你的。”關寫意說,就當我尋心安罷,我不想再瞞任何人,從你同你奶奶出現在我面前起,我就意識到了,老天爺要我還賬了,“這是我該你的,圓圓。”

“沒必要。”梁京深深吸了口氣,重新組織言語,形容冷情、疏離,“我現在過得很平靜,你再……總之,我覺得互不打擾的界限更值得尊重。”

“你去了江北十年。”關寫意冷酷地陳述了這一句。

“夠了。”梁京忍着翻江倒海的話,所以你是調查了我,發現我過得不好,或者精神失常,來彌補我?

一個孩子從牙牙學語到端着手臂走路,再到七八歲狗都嫌,作為一個教養的身份,父親抑或母親,要伺候她多少茶飯,梁京想問問他們,你如何彌補,你要把這成百上千的飯一頓頓喂給我嘛?

過去的始終過去了。她不去計較他們,現在他們反過來為難她。一個要她滾回江北去,一個在這作踐自己的生活來叫她不忍。

梁京恨恨地,恨自己的無辜。

她決絕地落話下來,“徐太太始終是徐太太,您先生姓徐,您兒子姓徐,而我姓梁,就算和梁家沒有幹系了,我也只能叫梁京。”

何苦來呢,“到頭來,你們恨地恨,補地補,都是為自己罷了。”

“與我無關。”

梁京做了回決絕人。她扭頭就走,出洗手間門口,才惶惶擦眼淚,不期然與門口一人差點撞上,低眉順目地張口抱歉。

“梁小姐。”

梁京駭然擡頭,才發現徐起屾站在門口。

話音降落,裏面的關寫意篤篤腳步聲跟了出來,後者趕在徐起屾開口前拽住對方,“老徐,我好了,走吧。”

徐起屾衣冠楚楚,這種富貴人家出身的男人向來身嬌.肉貴,他相貌身條全然沒有四十開外的樣子,掖着太太的手往自己臂彎裏套,舉止也相當紳士風流。

“今晚章總也在這裏?”他和煦有禮地同梁京打招呼。

“不。我個人工作應酬。”

梁京看着徐起屾替太太系正脖頸上的絲巾,再聽他好好先生的溫存口吻同太太,“這條顏色實在太不襯了。”

關寫意不曾言語,整個人僵硬地,梁京這個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徐起屾一邊往太太頰上湊吻,一邊回首正色朝梁京,“替我向章總問好,他可欠我一個人情,上回那枚扳指。”

徐家人在這裏赴同僚兒子的彌月酒,“再會。”

關寫意是被徐起屾生生扽走的。她像個提線木偶,這份苦楚乃至恥辱,梁京即便只看一個後背都醒眼刺目。

仿佛前面二人掉了一地荊棘在腳下。

她不知在原地困了多久,直到手機響了,她以為是傅先生催她回包廂了,倉促接通,“抱歉,傅先生,我就在外面了,馬上來。”

“是我,章先生!”某人提醒她。

“……”

“還有多久?”

“不知道。”梁京興致缺缺的樣子,那頭也有觥籌交錯的聲音,

章郁雲的聲音聽起來很遠很淡,“司機已經在去的路上了。”他知會她。

“來就來罷。”

“嗯?”某人緊接着問。

“因為我喝酒了。”

“……”章郁雲停了會兒,梁京聽到滑火機的聲音,他該是在抽煙,吐釋了口,“那待會來,你也陪我喝一杯罷,我一個人慣着你沒用。你的酒量被別的男人練出來,我可不答應。”

“章郁雲……”她心裏咚咚地害怕,急急喊了他一聲,仿佛如此可以抵消什麽。

“……”那頭的人等着她的下文。

梁京才想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發現廊道不遠處站了個七八歲的孩子,一身英倫風的兒童西服貌,梳着矜貴周正的三七開小油頭。

對方感受到梁京的注視,即刻閃回了包廂裏。

于是,她和章郁雲的電話也草草挂斷。

梁京說見面再說。

傅先生這裏八點過一刻,正式完結任務。他們後面還有招待活動,傅用不到自帶翻譯了,對方有随從人員,男士的消遣會。

傅要替梁京叫代駕,後者婉拒了,她直言有車過來接他。

照行內規矩,是要通譯文書出所有與會記錄給到用人方,才結時薪報酬的。有秦晉這層關系,傅先生當場就給梁京微信轉賬了,說等着她的後續郵件。

以及,“期待再次合作。”

梁京莞爾,與對方握手再會。

章郁雲的司機給梁京發信息說在酒店停車場了。

關望亭其實已經熟稔梁京了,也知道老板這新女友很敦厚。

緊接着再進來一條短信:粱小姐出來就提前告訴我。

梁京看着那個別字出神:嗯,出來了。

酒店正門旋轉門外,一輛黑色賓利泊停着,門童在與車裏的人交涉什麽,關望亭降着車窗給對方遞小費,說載個人即刻就走。

梁京見狀,也腳步加緊了些。

她人才從旋轉門裏出來,外面夜風很大,她的背心毛衣還在自己車裏。此刻也顧不上這些了,她自己拉開車門坐進後座上,不想為難任何人。

趕忙地叫關望亭開車罷。

話輕言交代完,她人還沒來得及扣上安全帶,車子只穩穩向前躍了半個車頭就驟踩剎車,彈地梁京往前一沖,車裏人往擋風玻璃前望,才發現有個孩子攔在了車子前頭。

關望亭慌忙跟梁京道歉,繼而光火全發在了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小赤佬身上,沒合上的車窗探出個頭,罵罵咧咧朝小孩,“作死呀!艹。”

是他。梁京心上一跳,是先前樓上遇到的那個小孩子。

徐前才不認為自己小。

或者說,徐家的孩子沒有小娃娃這一說。

因為他懂人情世故了。他懂媽媽為什麽和爸爸吵架,在書房裏,不可開交的那種。

媽媽口口聲聲,你如果不能接受,那麽就離婚吧!

關寫意,你他媽愛過誰?你他媽只愛自己!爸爸怒吼道。

我沒媽!以至于我自己也不是個媽,朝裏朝外都不合格。

之後的行徑,徐前隔着一道門就似懂非懂了。

他唯一的認知就是,媽媽挨不過爸爸,所以他報了警!

眼前的徐前,悠悠踱步到梁京靠近的左車門處。他敲她的車窗,七歲的孩子,像極了再沉靜的大人不過,或者他們徐家教養出來的男兒,要麽纨绔要麽早慧。

後者依他的意思降窗下來了,其實小孩還未張口時,梁京已然明白了他的身份。

徐前解鎖開從爸爸那裏偷來的手機,他展開一張照片給梁京看,“是你沒錯吧。”

“……”

“所以你是我媽媽的女兒?”徐前憤恨地望着梁京,兩只眼睛紅紅地,像困獸嘶吼前的可憎狀。

“你才不是!你從前是個野生的,現在對于我和我爸爸依舊是!”

徐前下一秒就伸手要來揪梁京的衣襟,後座上的人根本來不及喊不,駕駛座下來的關望亭就一把叉小雞仔地把徐前往地上狠狠一搡。

“哪來的小王八蛋,眼睛長在頭頂上,人沒竹竿高,倒會動手了!”

“住手!”

不遠處有人喊。關寫意護子心切,根本沒看清車裏的人是梁京,只看到一個司機撂前前的行徑,她本就窩了一晚上的火。

大步流星過來,上手就給了關望亭一巴掌,“啪”地,響亮幹脆。

梁京推門下來想攔阻解釋的時候,已然來不及了。

關望亭到底是個粗人,他貿然挨了一巴掌,才想還手過去的時候,梁京喊住他,“關師傅,不可以!”

沖突的當事二人這才勉強照面,關寫意足足與關家二十五年沒有聯系了,

她當初意氣出逃時,弟弟才七歲,和前前一般年紀。

命運果然只是轉了一個圈。她依稀記得他叫望亭,因為出生的時候,父親正在望亭鎮談成了一筆生意。

而關望亭對阿姊的記憶早就随時光洗磨掉了,家裏唯一一張全家福,也被母親扣掉了。

前些年搬家,他找出一張舊照片,是阿姊從前的學生照,同別的男生合照的。

底面寫着,留與關月紀念。

“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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