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時計渺渺(3)
章郁雲在籠沙公館的那間法式餐廳,梁京起初和沈閱川去過的。
車子泊停好,梁京即刻推門下車。
司機關望亭喊住她,“梁小姐……”他人也跟着她下車。
阖車門的力道很重很悶。
梁京腳後跟不自覺往後退了退。世界多大,它能盛得下那麽多人;世界又多小,繞一圈,骨肉全在眼前。
花都酒店門口,關望亭喊關寫意阿姊,後者只頓了頓,立刻否了,“你認錯人了。”領着孩子就回酒店裏了。
“剛才那位女士是不是姓關,關月。”
“不是。她不叫關月。”梁京不知道為什麽要否認這一點。
“你是……”
關望亭多次接送過梁京,也見識過章先生多上心這丫頭,當寶貝都不為過。剛才那小孩子朝她說的話,他沒聽大分清,但是直覺梁京和阿姊淵源不淺的樣子。
甚至有幾分肖似。
“關師傅,章郁雲還在裏面等我。”梁京幾分鎮定,起碼此刻眼前的人還在維持一份工作。
是工作就得有準則。對面的人無奈,只得放行,畢竟她随章先生而言,始終還是關望亭的老板。
梁京悄然轉身而去。關望亭沒立即回車裏,他站在風頭裏三兩口抽完一根煙,到頭的時候,他棄煙頭到地上,踩了踩,重新坐回車裏,章先生關照過,送到梁小姐後,他就可以走了。
車子是要開回章先生住處的,因為這輛他不公務用。章郁雲的規矩,除了那輛奔馳邁馬赫司機可以自行開回去,其餘他的車子,用完必須擱停到他的車庫裏去。
這幾天老板自行開車了幾天,停在城南就得去城南替他開回來,城北就得去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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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則上,章郁雲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他發薪給關望亭,差遣他,自然也是工具人的自覺。
這就是有錢人的派頭,甚至嘴臉。
但有朝一日,這位大少爺萬萬想不到,他也許會同下九流的人沾親帶故。
關望亭把着這輛賓利的方向盤,昏昏然有了些浮躁的念想,他頭一個覺悟也不是把車子先送回章的住處,而是驅車再回了花都酒店,一腳地板油,引擎嗡啦一聲梭出去老遠。
進裏的梁京順着侍者的指引,順利來到章先生的包廂。
隔着一道門隐約能聽到些歡聲笑語,侍者替她叩門,得到裏面的“進”,侍者進去通報,章先生,您的朋友到了。
梁京始終站在門外,戚戚地舍不得把自己公之于衆。因為她知道,今晚是章郁雲的生日局,他請了許多篤交老友。
就在她還在用手指梳頭發、端正衣襟,盡量調動自己熱情的時候,章郁雲出來接她了。他不出來還好,一露面,梁京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瞬間萎靡掉了。
眼睛紅紅地望着他,一萬句話堵在喉嚨口,想說又不知道能不能說。
某人見狀,下意識皺眉,手來扶她的臉,左右端詳,“這是怎麽了?搞砸了?”
“……”
“沒事,晚上回去給我翻譯,我補給你。”
梁京像小孩子紮猛子般地,埋頭到眼前人懷裏,兩只手在他的西裝外套下穿過,交疊在一起,無聲無息地圈抱住他。
鼻息裏有他的氣息,瞬間平靜了不少。
腦袋上方傳來某人的聲音,身體的震鳴很清楚,“難得這麽熱情,算是生日禮物了?”
梁京依舊不語。
有人言語了。許還業去洗手間正巧回來,他老遠就叫嚷起來,“差不多就得了啊,壽星佬也不帶這麽膩歪人的。”
投懷送抱的人當即丢開手,站離章郁雲幾步遠。
許還業也到了他們眼前,他先來和梁京說話,右手食指點着梁京的眉心,“我給你提前轉正,你去給我接私活!”
章郁雲伸手剪掉許某人的指頭,“瞎指什麽指,現在下班時間,許總!”
“得令,那我明天上班時間指!”
章郁雲沒好氣地橫許還業一眼。
許某人雙手抱臂,一副欠欠的嘴臉,難得看大佬吃癟,他想笑還得忍着。多新鮮,要麽說男人不能沾女人呢。
—
章郁雲領着梁京進裏,包廂裏西式長桌邊,男男女女坐了十來號人。
梁京粗掠視線,認識的也就秦晉,還有沒有落座的許還業了。
晚宴已經接近尾聲。壽星佬即做東人最後一個賓客這才姍姍來遲,有人耐不住地打趣口吻問章郁雲,“別光牽着手呀,也介紹介紹呢!”
“不必介紹,就是你們認為的關系。”
衆人齊笑,問話人緊接着,“我們認為的可不好聽,狗男女。”
“把狗拿掉。”
看得出來都是舊相識,所以玩笑起來,才這麽無邊無際。
章郁雲攜梁京在他手邊落座,初次照面總歸要彼此最基礎社交的知曉,章先生先是報了梁京的名字,再一一介紹他的朋友。
姑娘面子薄,章郁雲介紹地又點到為止,她聽得迷迷糊糊。
只有一個她略微回神了些,章郁雲介紹說趙孟成,趙老師,外國語附屬高中部的年級主任,“蘭舟的班主任。”
梁京的目光像擦過的風又掉回頭,喇喇落在趙老師臉上。她意外生出些敬畏心,不知是因為對方是老師,還是因為是蘭舟的班主任,總之殷勤客套些總歸是沒錯。
她沒開口,但颔首的姿态相比旁人,多了些痕跡。
趙孟成回禮她。但心裏暗自嘲笑,咦,這女生有趣,還沒咋地呢,倒生出些家長自覺呢,還挺官僚調調呢。
剛進來時,一身黑色通勤裝,低束着馬尾,肩上挂着鏈條口金包。趙孟成視角看來,鄰家女孩挂的,無非就是漂亮些,矜貴些。
嗯,章郁雲這厮就吃這口。
趙孟成想起章蘭舟槽他二叔:總之,和他那小女友膩歪起來啊,我是真希望自己沒長耳朵沒長眼睛。
趙孟成:你長了和沒長有區別?
随即一腳把臭小子踹回座位去。
于是,趙老師對于章某人這新女友的主觀印象就下去了,純屬蘭舟那小子槽的。
秦晉和許還業自不必介紹。倒是秦晉看出梁京對趙孟成有些端正感,揶揄到底教書人受人敬仰些,那廂趙老師并不買賬,“人家是未來學生家長,懂伐!”
“老趙,你是今天出門忘了吃藥嘛?”逮誰都刺頭,好不容易給臉捧了你一回罷,還捧到臭腳了,章郁雲當衆拆穿老同學,“他純屬憋的,自己婚姻不幸,然後手舉着火把,看人家和睦就想燒死一對是一對。”
“我跟你說啊,你這樣很危險。實在不行,我要替章蘭舟轉班。”
“趁早轉。我阿彌陀佛。”趙老師吐槽章家的兒子,沒有一天不騷的。
章郁雲私下跟梁京解釋,趙老師目前屬于離異狀态,扯證了,但是女友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把身孕的孩子流掉了。二人長跑多年,最後因為這一樁事,世界觀沒談攏,分道揚镳了。
席上已經上甜品了,蛋糕是許還業女友買的。梁京愣了一下,低低聲音在章耳邊,“許總有女朋友哦?”
她本來情緒就不高,然則這老友會上,一瓜接着一瓜。她腦子更懵。
“他不能有?還是你以為他該有男朋友?”章郁雲聞得出來,梁京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混合着她的香水味,很燃情。此刻有外人在,他不便問她來前出什麽事了,但直覺姑娘有事瞞着他。
蛋糕分到壽星佬手邊,因為他不興許願那套,梁京來前,蛋糕就叫服務生切了。
章郁雲的這頭一塊,他挪到梁京跟前了,“來前應酬桌上吃東西沒,沒有的話,就再叫點。”說着他喚侍者拿菜單,梁京按住他,“不用了,我不餓。”
二人親昵地咬耳朵狀。衆人看不過去了,說既然是女友,老章你怎麽着也得為難為難自己,秀恩愛是要付出代價的。
中國人的宴席上,是喜也是酒,悲也是酒。
東道主一點沒有打嚓。這種敬酒罰酒的路數,于他而言,似乎向來如此。
章郁雲原本就喝了不少,眼下朋友起哄,說再加罰三杯,許還業的女友先出口打圓場,不帶你們這麽捉弄人的呀。
許還業:“放心,章總的酒量,我們鮮少見到底的。再說,他為自己的女人喝,他樂意!”
樂意的下場就是為難自己。梁京見章郁雲這般由朋友玩笑,心裏不忍,盡管知道大家全是開心取鬧。
菱形勃艮第的紅酒杯,容量大概在700毫升,三杯下去的話,正好是一杯的容量。
章某人坐在主位上,幹杯随意的行徑,連喝兩杯,
最後一杯,梁京攔住了。她顧不得會不會由他朋友取笑,“你不是說要我陪你喝一杯嘛,這一杯我替你喝吧!”
話音将落,在座的男人就起哄起來,有說酸到了酸到了,妮子太可人了!
章郁雲難在那裏,吟吟笑意,他即便有心護,但也沒料着姑娘自己送人頭。此言一出,章某人想自己喝都不能夠了。
梁京孤勇得很。她看着章郁雲,從他手裏接過酒,“我還沒有跟你說,生日快樂。”
這場美人救英雄勢在必行。外人看這位梁小姐身形纖瘦單薄,沒成想,倒是個花木蘭能沖鋒的個性。
許還業帶頭鼓掌,“瞅見了吧,我們1997太會了!要不說,有人能這麽上心呢!”
章先生向來護美人的,這美人反過來一心要護章先生的,絕對頭一個。
梁京覺得豁出去後也就沒什麽難為情了。她當真替章郁雲喝了一杯,盡管難咽得很,但多少她替他分擔了些。
這是她的心意。
姑娘捏着空杯才落座,章郁雲當着衆人的面,撈她的臉,認認真真香了一口。
衆人嗚呼。
離異空窗的趙老師幹脆罵人的嘴臉,“尼瑪,做個人罷,章郁雲!”
這廂,章郁雲的吻才撤離梁京,她的眼淚就下來了,驟急地落、也驟急地揩。她佯笑,嬌嗔的口吻,說是被酒辣到了。
外人會信,但章郁雲吃透在眼底心裏。
面上沒說什麽,只在桌下交握她的手。
一場生日會,最後一興小波瀾收捎。
賓主盡歡作自散,章郁雲也沒能送客。因為梁京喝多了,她也就這兩杯的酒量,第一杯來時多少消解掉些,但第二杯喝的急,還空腹下去的。
心思重重,更是不擔酒。
其餘幾個要麽是女伴開車捎走的,要麽是喊代駕走的。留趙孟成一個,他說好今晚借住章郁雲這裏的房子的,他那裏最近在衛生間翻修重做防水。朋友圈裏也就屬章公子住産多,後者連酒店長包房都有幾處。
章郁雲讓他自己挑,趙孟成這才挑中了籠沙公館這。
“怎麽說啊?”趙孟成可有可無地關懷口吻,“就這點酒量,還出來擋駕。”真是天真可愛,當然,趙老師口裏的天真是貶義詞。
男主角公主抱女主角。趙孟成沖老同學豎了個大拇哥,再指頭緩緩翻朝下,“圈內那些流言都是真的,章郁雲你丫就是好色之徒!”
“嗯,一見鐘情的本意就是見色起意,別那麽玄乎,你還借不借住?”
趙孟成屬于看客嘴臉。章郁雲和他十五歲前都混在一起,後來章回國後,趙孟成也見識過他的那些女友:有精英挂的,有不吃飯靠仙氣吊着的,有抓馬明星向的,唯獨眼前被他章某人扪在懷裏的這個最普通。
當然姿色是個頂個的,漂亮在章公子這兒,是跨門檻。很高很高那種。
章先生抱女伴出來,餐廳的侍者立馬跟上來,問有什麽可以為章先生效勞的?
章郁雲同這裏的老板熟稔,同屬于業內,前者時常給這裏介紹客戶、老饕,自己的酬酢也時常定在這裏。
餐廳離他小公館不遠,他叫服務生幫他開個接駁車過來,送他們到章那裏。
趙孟成即刻狐疑了,“喂喂喂,你不要告訴我,你今晚也住這啊!如果是,我趁早去住酒店拉倒,我可不想聽什麽現場直播。”
“放心。我也沒興趣直播給你聽。”章郁雲說,他們先醒醒酒再回去,尤其圓圓。
餐廳門口,趙孟成随章郁雲一起上接駁車,後者像抱孩子般地要小女友好好趴在他肩上,那姑娘嗚嗚咽咽的聲音,着實叫人頭皮發麻,
“她……好像在哭。”
“嗯。”章某人倒是很淡定。
夜風很冷,章郁雲用西裝外套裹着梁京,裏面的人不知是不是吸到鮮冷的空氣,醒了點酒,賣力地從他懷裏想掙脫出來。
人還是醉的。頭發也亂了,章郁雲幹脆替她取下了發圈,瞬間發絲彌漫開來,一縷發梢揚到他面上去。他好心替她想歸攏好,後者不舒服,被他抱太緊,又不肯他弄自己的頭發。
薄薄的怨氣,“你不要動,我可以自己動。”
坐在前排的趙孟成突然像被嗆了口冷風般地咳嗽起來,偏後面的某人,都這個時候了,他還老流氓地逗趣人家姑娘,“我沒有動呀,乖乖。”
“你就動了!”梁京哭着撒酒瘋。
人家哭,章郁雲愈發地笑,才想再說什麽的時候,前面的人聽不下去了。
“夠了,虎狼之詞你倆關上門說好伐!”
都說老房子着火,燒起來噼裏啪啦。
趙孟成從前還不信,現在冰山一角地聽了一耳朵,已經受不了:
這他媽坐.腿.上撒這種嬌滴滴的閨怨嗲,老房子豈能不着!特麽太好着了!
直到到了章郁雲住處,梁京都是半昏沉半醒悟的狀态,她趴在章郁雲肩上喊他的名字,某人也不厭其煩地應着。
趙孟成氣得直翻白眼,這是在和智能AI談戀愛嘛,一個喚醒,一個應答。
章郁雲抱她進門的時候,梁京又在抱怨他:你過生日都不提前告訴我,弄得好被動,章先生。
“是。我是怕圓圓為我花錢呀。”
章郁雲把趙孟成領進了門,從玄關抽屜裏翻出備用鑰匙給後者,一樓有幾個房間,“你自己随便挑,洗漱用品缺的話,打管家部電話,就這樣。”
主人急急地抱女友要上樓。
“卧槽,用得着這麽急嘛?”
某人渾不吝,“很急。”
他是很急,急切想知道圓圓發生什麽事了。
章郁雲把梁京抱到自己的卧房,後背才擔到床的軟墊時,梁京就不肯了,不肯這樣的擱淺自己。
她凄婉地抱着章郁雲的脖頸,像極了那種夜裏不肯躺床上睡的嬰孩。
再恹恹地哭。某人原本沒多少念頭的,氣息同吻交纏到一起,也就變成了急.色之人,他想要她開口,也想要她。
梁京身體很誠實,但情緒上在抵觸。
章郁雲伸手揿亮了床頭燈,要她看着他,“圓圓,怎麽了,告訴我!”
也去探究她,他記得她的生理期,在她耳邊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梁京經期原本就不怎麽準,這幾天身體隐隐地要來潮的酸脹感。但遲遲沒有來,她只去問一個假如,假如我和章先生是婚外的不道德關系,我有了章先生的孩子,您會善待孩子嘛?
章郁雲被提到兩個字眼,心委實地痛了一下。
“圓圓,你遇到誰了?你父親?還是生母?”
“章郁雲,我有點怕。”怕好多好多,全是未知的。
她身體在抖,卻又怎麽都不肯說實話。
“圓圓,讓我進去。”他先是溫存的口吻,繼而脅迫起來,“現在還是我的生日呢,對不對?”
下一秒,緘默心思的人終究松了口,她熱情地迎納了他,甚至比他更愛這種瞬間淹沒自己的滅頂感。起碼她還活着,她是有溫度的,是安全的,是有歸屬的。
并不漂泊,并不忌憚他們所有人的排斥。
“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全部!”章郁雲市儈地拿這種歡.愉感在和梁京做交涉,且有把握,她會和他成交。
因為她是他的圓圓。
……
次日上午八點,行政樓地庫負二層,有員工見到章總自己開車進公司。
今日周五,例會是在下午,老板來這麽早,感覺氣壓有點不對。
總經辦的幾個小姑娘将将錄好指紋考勤,吃早飯的吃早飯,擦桌子洗杯子,讨論雙十一買什麽,各忙各地備戰狀,冷不丁章總進來,姑娘們一致吓了一跳。
收吃食,開電腦,換高跟鞋,早安問好……
“方秘書來了嘛?”
跟着方姐的助手小齊趕忙應老板的話,“還沒。方姐今天早上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她女兒要去看牙醫。”
小齊想說,章總你昨天下午自己點頭的事。。。
“給我一杯咖啡,一杯普洱茶。”這是方秘書多年跟着章郁雲的習慣。
這麽多年了,他早上喝什麽也向來是方秘書親力親為。有時方請假了,章郁雲也不為難別的下屬,她們也掌握不好他的胃口,都是他自己搞定。
今天心神不大好,懶得動。交代完就徑直進自己辦公室了。
留小齊在外面張大嘴巴,“他是要我自己沖還是買呀?”
其餘幾個瞬間惶惶慶幸自己沒接話,一致,“不知道。”自求多福。
小齊趕忙給方姐打電話,SOS。
章總今天脾氣很不順的樣子,您快來!!!
結果,章郁雲要的茶和咖啡還沒送進來呢,方秘書的電話先進來了,
章郁雲開得公放,頭一句就是問對方:
“方柔,關望亭那頭你認真給我查過背景沒?”
電話那頭說了句什麽。
章郁雲:“在你回來前,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前科。另外,換掉他罷,……,其餘等你過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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