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摔車了

沈欲睡得很晚,黑暗的世界太過清晰,經常不舍得閉眼。他有夜跑的習慣,像一只晝伏夜出的夜行動物那樣靈活,回到家剛好11點。

兒子已經睡了。怕吵醒悟空,沈欲拎着拖鞋去沖澡,地上一串濕淋淋的45碼腳印。每根腳趾的第一關節都比較細,趾肚的空隙印不出來,無名趾和小腳趾因為蜷縮,也印不出來多少。

洗好澡,沈欲雙腿緊夾着被子,翻來滾去,像搓團子那樣蜷着睡。不一會兒,胫骨上凸起的包有點疼。他找出跌打油輕輕按摩,原本平順的小腿胫骨表面已經有了多年訓練的痕跡。

為了增加腿法的進攻啓動速度,每天上千次的踢打發力、步伐配合、出擊腿反彈,做夢都是支撐腿在蹬地,再如何把力量順着腰部傳上去,有時候蹬一下腿就醒了,或者直接滾下床。

真想拿束帶把手腕、腳腕捆上再睡。想起曾經睡眠質量堪比死豬的自己,這具身體早不是以前的沈欲。

現在是重拳重腿獨領風騷的時代,像自己這種空有身高卻增不重的拳手,只能靠技法,靠躲,靠一擊擊殺。

本來睡得就淺,所以電話震動的那一刻沈欲想把手機捏爆。他還沒試過,但不一定不行。

“喂。”他幹咳幾聲,等那邊的聲音。

電話裏很安靜,仿佛也在等。沈欲困得睜不開眼,也不敢睜。因為全色盲的關系,他和正常人的适應方向剛好相反。

正常人從暗看到亮的速度比較快,他反而很慢。可适應黑暗環境的速度幾乎是剎那間完成,标準的夜行動物配置。等他看清手機來電,從頭到腳全部硬僵了。

小喬的手機號,淩晨02:46。

電話那一端仍舊沒有聲音,但有沉重的呼吸。兩邊同時保持膠着狀态,又同時聽到布料摩擦聲,仿佛在同一頻率爬起來,從躺姿變成了坐姿。

沈欲小心翼翼地靠着床頭,深呼吸。他茫然地看着窗外,全是黑色。有好幾次他都很想說話,可又捂住嘴憋回去。只能光溜溜地夾着被子,一次又一次變換姿勢。

聽筒裏只有呼呼喘氣的聲音,堅定又缱绻,心懷鬼胎地聽着,他們都是一樣。

沈欲把呼吸頻率一降再降,現在的嗓子不好聽,離這麽近,可以聽見微弱的哨音。黑暗裏可能有一雙金眼睛在看他,浏覽他傷痕累累的身體。

沒有人去打破這場沉默,他們出神一致地僵持着,真像一條單行道上迎面沖撞的車,誰也不肯提前拐彎。

沈欲安靜地聽,想起自己每天唱給悟空的搖籃曲,俄羅斯Lube樂隊的《Давайза》。小喬很喜歡這首歌,唱到“為了西伯利亞,為了高加索,為了朋友,為了愛人”那幾句,眼裏會露出和當年年齡嚴重不符的凝重。

後來沈欲才知道這首歌是反戰歌曲。小喬還說,如果會有戰争,他一定去當個戰士,家人可以在大後方等他回家。如果他回不去了,會有一個兄弟代他回去。

沈欲記得自己當時把他訓了一頓,摟着髒髒的他,告訴他不會有戰争了。戰鬥民族的孩子果然天賦異禀,小小年紀就想為國捐軀。

那麽現在,小喬為什麽把電話打回來?沈欲不敢問,怕一問,這個電話就斷了。

不過電話最後還是挂斷了,在淩晨03:32。沈欲滑進被窩,揉了揉眼睛。從前每通電話的結束都被拖成拉鋸戰,你一句再見、我一句晚安,誰先挂誰就虧了似的。

離開小喬之後,沈欲換過好幾個手機號,這個尾號6666的號碼是趙老板送的,據說花了10萬。現在他捏着手機,不知道為什麽,想把這個昂貴的號碼換掉。

可小喬把電話挂了,贊助商的事是不是涼了?

接下來的1個月裏,沈欲确信自己真的是涼了。小喬再沒出現,和夜裏那通沒頭沒腦的電話一樣,來無影、去無蹤。

但沈欲的日子還要照常往下過,以前他的身上有賠率,每周打兩次。董子豪想把龍拳轉正,賺投資商和代言的錢,只和幾個職業隊簽了訓練賽。

這倒如了沈欲的意,身份回歸拳擊教練,早九晚五,還能多陪陪兒子。只是那抹格外亮眼的灰,再也沒出現。沈欲時常想象,那個顏色應該就是悟空口中的寶石藍。

寶石藍,和小喬的名字一樣,真好聽。

這天中午快到吃飯的時間,沈欲幫最後一個學員解開護件,思考今晚給兒子做哪幾道菜。

“小馬哥!”學員叫楊宇,剛上大學一年級的男生,買了一瓶礦泉水給他,“給,辛苦馬教練了,我打了大半年拳,唉……一點長進也沒有。”

沈欲搖搖手,不接,只保持距離。陪練的身份敏感,離太近容易說不清楚。可楊宇執意塞給他:“一瓶水不至于。好久沒見悟空,我都想他了。”

“他忙,幼兒園作業多。”沈欲還是不接,怕壞了規矩。楊宇對自己什麽意思,他活到快26歲不可能不明白,可是人家總買自己的私教課,實在推不開。

“你衣服開線了,要不……我拿回去幫你縫?”楊宇挺大方,笑起來紅唇齒白,“悟空的衣服也開過線,馬教練,你沒想過再找一個人……照顧你們?”

還真是這個意思?不要再搞我了。沈欲站姿板正,面龐冷峻:“我自己會縫,自己帶孩子什麽都會。”

“那我多問幾句,你別煩啊,咱們都這麽熟了。”楊宇被自己帶孩子這句話萌到,冷酷帥哥又能打又能帶孩子,薄韌的肌肉又有爆發力,胸肌還這麽漂亮,“小馬哥,你當年……為什麽離婚啊?悟空的媽媽,就這麽舍得離開你們?”

沈欲語塞,方才勢如破竹的鞭腿和閃躲全部使不出來。他想問題速度很慢,犀利的問題招架不住。又想找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讓楊宇知難而退。

“我吧。”沈欲站在燈下,五官沒入黑暗只露出尖薄的耳骨,“硬不起來,打拳的時候叫人踢壞了。”

軟墊區的入口一聲急咳,沈欲懵然,先看到捂着嘴咳嗽的阿洛,頭發顏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暗淡。

然後看到斜倚着門,拎着頭盔的那一身亮眼的灰。

阿洛這個月被好兄弟逼着戒酒,喝一次打一次,是真打,再挨打估計沒命回俄羅斯。犯酒瘾的時候只能喝可樂,誰料剛喝一口,嗆得半死。

講道理,他眼前的沈欲,和當初喬佚在國際長途裏形容的沈哥,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那時候兩個人剛剛好上,喬佚在中國不認識什麽朋友,中文說得磕磕絆絆,每隔幾天打一個電話過來,碎碎叨叨地講他和他的沈哥。

他拉到了沈哥的手,他和沈哥一起逛了街,他和沈哥吃了中國火鍋……盡管沒見過這個沈哥,憑借喬佚的精細形容,阿洛也能拼湊出異國他鄉的中國男生的模樣。

沈哥應該是很高的,短發,帥,又冷又酷。穿白襯衫,渾身幹淨得不行,別人只能給他當背景板。飯量很小,唱歌好,害羞又溫柔,心軟。

再後來,喬佚說沈哥放他進屋睡覺了,還說沈哥非常非常寵他。至于怎麽寵,無論怎麽問都問不出來。

再後來,媽的,沈哥跑了。

現在阿洛眼前的這個小馬哥,完全找不到當年沈哥的痕跡。

高、帥、冷酷,沒錯,這些确實沒變。可是從第一次接觸,阿洛自诩的狗鼻子就聞出他身上有股血腥味。嗓音和好聽不沾邊,脫了衣服打拳也沒見害羞。

溫柔?他以前可是帶賠率的打手,夠狠。

沒想到還有更震驚的,打拳居然打不舉了。可以,這比喬佚還蘇維埃。阿洛又喝一口可樂,看着兩個愛當爹的狠人怎麽交流。

沈欲第一時間撿起軟墊上的T恤。剛剛只有楊宇一個男學員,他容易出汗就把衣服脫了。現在覺得有點露怯,他背過身,摸着胸口,沈欲你膽子好大,你敢脫衣服?

“你們來幹什麽?”藏好紋身,沈欲問。

喬佚微微皺了皺眉,還戴着黑色的頭罩。半長的頭發淩亂,發梢探出頭罩邊緣像剛下賽道。汗水順着喉結往下滴答,他把軟墊上的兩個人挨個打量。

“你叫什麽名字?”他看沈欲旁邊的人。

暗戀對象被打閹了的事實讓楊宇震驚,他指了指自己:“我?我叫楊宇,是小馬哥的會員。你也是會員?”

阿洛再喝一口可樂,小會員你太幼稚了,他可不是會員,他是爸爸。

喬佚不記仇地笑了:“記住了。”

記住了?記住什麽了?楊宇一頭霧水,方才的話題太過尴尬只想離場。“那個……馬教練,我先走了,回家我好好體會你今天教的動作,争取把胯練成你那麽開。下周我再來,你騰出時間等我。”

“嗯。”沈欲背靠着巨型沙袋,心跳如鼓。他掏了一把褲兜,授課期間不允許帶煙,只好把手放在兜裏,掩飾出過汗的掌心。

等人走掉,阿洛才把模特長腿邁進來。“我現在靠近你,不會被你打死吧?”

沈欲搖頭,動作利索幹淨。阿洛剛才把手放在小喬肩上,還能接小喬的電話,他們……很親近。

“那就好,我進來了啊。”阿洛倒不客氣,“想不到你們平時還教課,你幾點下班啊?”

“下午5點。”沈欲一步步退後,可以确定自己對這個阿洛沒好感。

“哦,那挺晚的。”阿洛對危險毫無知覺,拽着喬佚的手,“環境不錯啊,伊戈你進來看看嘛。”

沈欲發紅的眼睛把他看了又看,最後雙行睫沉沉地壓下去。

喬佚一直斜倚在門上,他很高,斜站的時候稍稍矮一些。穿賽車靴,钛合金護塊緊緊包裹着小腿下端,箍出了兩條筆直的線。

車靴自帶高度,再加上自身1米89的身高,站直後的壓迫感直逼到眼前。

沈欲正在拆束帶,拆到腕骨的時候那抹亮灰色已經殺到眼前。他調整了一下心率,剛要開口,右腳不受控制地往後撤步。

緊接着左腳跟上,小喬往前走一步,他撤一步。

束帶是保護手骨關節的第一層人造皮膚,在拳擊高危工作環境中相當于僅有的保護措施之一。腿斷了可以接,手一旦壞了,拳手的命就不值錢。

沈欲瘋子一樣想賺錢,從沒丢過束帶、拳擊套、護齒、口籠……以及所有能保護自身的東西。黑色的細細的束帶從繃緊到松弛,可憐兮兮地捆着尺骨和桡骨,最後打着圈地落在腳邊。

慌忙中沈欲又跑了,走過訓練臺和沙袋區,再往後,走過一群小拳手的休息區,再往後,撞開了簡易更衣室的門。

簡易更衣室也是回字型,沈欲從更衣櫃繞到後方的沖涼區,聽得到後方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和那天的皮鞋聲一模一樣。

只不過今天是車靴踩出來的,聲音更低沉。沈欲開始思考,回字可以繞,只要繞過沖涼區就能回到出入口,再走出去,往拳場的方向,走一條通道,通過指紋認證上2F,剛好把小喬關在門外……完美的逃跑路線,我可真行。

喬佚一直堵在更衣室的出入口,聽沈欲焦急忙慌的急促步調,看他無頭螞蟻似的繞了一圈。

最後饒有趣味地等沈欲繞回原地。

沈欲繞回原地,傻眼。

“還跑麽?”喬佚冷冷地問。

沈欲掉頭就跑。沒走幾步聽到一聲咳嗽,和5年前一模一樣,像感冒了。

不能回頭,沈欲對自己說。

“我摔車了。”

沈欲聽到的一瞬間放慢速度,無可救藥地回了頭。剛好看到小喬摘頭罩,頭發亂亂地耷下來,顴骨上貼着一塊創口貼。

沈欲停下了腳步,不知不覺中轉了過來,心裏也燒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欲崽:今天也是膽子好大的一天!

阿洛:大個P,有種你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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