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瘾

牛雜粉絲店的桌子很小,正方形。4個平均身高超過1米85的男人圍坐在一張桌邊,有點滑稽。

地方是張權選的,他點好菜,假裝抱歉:“不好意思啊,喬老板遷就遷就。喝什麽?”

“有酒嗎?”阿洛躍躍欲試,“中國有什麽酒好喝?”

“老板!來幾個小二!”張權一揮手,“小二就是中國二鍋頭,度數高,悠着點兒喝。”

不到1分鐘,戴着一次性衛生帽的小夥子把幾個小二放上了桌。“呦,小馬哥啊,早知道是你,我多拿兩個。”

沈欲抿住了嘴,雙手插在褲兜裏說什麽都不肯拿出來,攥着用來吸汗的紙巾。

服務生已經習慣小馬哥不理人了,他對誰都挺好,可和誰都不親近,插着兜,媽的,又帥又酷。而且酒量相當棒,啤酒連吹好幾瓶不在話下。

喬佚的左手松松垮垮地垂着,看向服務生:“你叫什……”

“沒事沒事,咱們趕緊談吧,伊戈的大老婆還在路邊停着呢。除了大老婆,他還有三個妞兒在停車房裏。”阿洛一把捂上了喬佚的嘴,“贊助商的事具體怎麽操作?”

沈欲的左撇子,張權坐在他右側,對面是一身藍色的喬老板。“贊助商就是贊助商,目前小馬哥沒有賽事,董子豪只簽了訓練賽,你只要負責他吃飯訓練和請教練的錢。以後要是打出名氣了,還要給他一個專業的團隊,包括醫療。”

“哦,那就是先花錢才有回報咯。”阿洛繼續捂着喬佚的嘴,“他以前怎麽賺錢?”

“我以前……”沈欲安靜了一會兒,兩條長腿換了好幾個姿勢,“以前會和大客戶合作,偶爾……打假拳,他們會押賠率。你們贊助我,我不會輸。”

張權伸手攏住沈欲的脖子:“不會輸?你不想要命了?”

沈欲輕淺地笑了一下。“我心裏有數。”

“你心裏有數?”喬佚終于能說話了,左肘慵懶地搭在椅背上,騎行服在冷光燈下反射迥異莫測的顏色。黑頭發,黑眉毛,唯獨眼睛不是黑色的,幾秒之後也換了個姿勢,腿伸直,開始侵占對面沈欲的位置。

“什麽叫押賠率,打假拳?我中文不行。”喬佚開口。

沈欲的踝骨凸被蹭,趕緊收回雙腿又喝一口熱水,受驚了。“以前是雙面押注,可以押贏,也可以押輸,但只能選一個,還可以押雙倍、三倍。”

喬佚舔了舔上颚。“你一直幹這個?”

張權想打人了,這個貴族和這個換裝是不是有毛病?故意欺負人?

“我不幹了。”沈欲低下眼,“地下拳和正規博.彩不一樣,輸錢也是按照我們身上的賠率走,所以拳場才有錢賺。我不幹了。”

“哇哦,我好像明白了。”阿洛看着二鍋頭,咽口水,“我押你贏,但是你輸了,我要按照你的賠率賠錢。如果我押你輸,可是你贏了,我也要賠錢?”

沈欲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沒錯,這就是自己身上的生意,一個地下拳手的價值。

“那拳場還挺精明,無論輸贏都有好多錢賺。”阿洛碰了碰喬佚的腿,“拳場穩賺不虧。”

“還真是穩賺不虧。”喬佚說,幾個字像從牙根底下磨出來,随後意味深長地看沈欲。

他看得非常平靜,仿佛幾年間的春秋四季呼嘯着就過去了,從大雨滂沱的夏天看到了滿地落葉的秋,從電光火石的暴雨看到了隆深凝重的雪。眼神是淺嘗辄止的,目光在沈欲臉上聚了又散,周而複始。

沈欲雙手在出汗,只想跑,腳後跟微微踮起。

“沈欲。”看完了,喬佚續了一句,“你別想跑。”

剛好服務員端了牛雜上來,打破這場靜窒。張權先嘗了一口自己的,直接将沈欲那一碗換過來:“你吃我的,不辣。”

喬佚視線一偏,砰一聲掰斷了塑料湯匙。“我出去一趟。”

随即他踹開椅子,店門外是振動地面的摩托轟鳴。

直到這一刻,沈欲才敢把潮濕的掌心拿出來擦,他又變成小粘糕了,粘粘的。讨厭自己這雙手,如果有機會,是不是可以做個汗腺切除手術?

大約20分鐘摩托賽車的聲音才回來,喬佚邊走邊摘頭盔,脖頸上凸棱的血管爬出皮質領口。手裏拿着一個薄荷巧克力的雙球蛋筒。

“真給我買啊?我太愛你了。”阿洛受寵若驚。

“吃。”喬佚幾乎把冰淇淋怼在沈欲鼻子上。

沈欲手腕微僵,僵了十幾秒,接了過來。再不接,小喬真敢把冰淇淋戳他臉上。

喬佚坐回原位,熟練地用竹筷挑粉絲湯裏的牛雜。

就着這個右手拿冰淇淋、左手拿筷子的姿勢,沈欲回不過神來。以前小喬不會用筷子,只會用刀叉,他排斥中國的一切,學也學不好,什麽都夾不起來。

是自己手把手地教他,可小喬只要說一句“沈哥,筷子好難”,自己就心軟了,一口一口喂他。周末兼職的超市隔壁是冰淇淋店,小喬傍晚起床,睡醒了會找過來。

那個牌子的冰淇淋很貴,兩個球要46塊。沈欲從來不肯把錢花在這種地方,可小喬想吃,他會買。小喬問他喜歡吃哪個味道的,沈欲不敢說自己從沒吃過,随便選了一個最亮的灰色。

薄荷巧克力,從那天起小喬經常買給自己。沈欲吃習慣了,偶爾會想象薄荷的顏色是哪一種藍。

5年沒嘗過這個味道,現在又回來了。冰淇淋融化得快,沈欲小心地舔了一口,卷進嘴裏,又舔幾下,好吃得上瘾。一口接一口,沉重的雙行睫壓着眼皮,掩飾不了喜歡吃的神情。

“你那個嗓子啊,不能吃辣,也不能吃太冰的。”張權給他倒一杯熱水。沈欲接過來,突然間杯中的水面開始搖晃,從幅度微不可查到晃出杯口。

沈欲放下杯子,倉促地放下他的冰淇淋蛋筒,起身沖進小店的單人洗手間。竹筷滾到桌沿,清脆地掉在地上。

張權也扔下筷子,朝洗手間跑過去。“開門!是我!”

沈欲蹲在地上急喘,汗水一點一滴往下淌。他從兜裏拿出一個東西,是自己的護齒,急速塞進嘴裏咬住,然後拉開了門。

張權擠了進來,第一時間将門反鎖。“張嘴!把嘴張開,別把舌頭咬了!”

沈欲不肯,死死地咬住護齒幾乎要把橡膠咬透。張權怕他痙攣先摟住了他的腰,幫沈欲蹲下去。懷裏的身體一個鯉魚打挺,沈欲揚起下颌,背弓反方向地挺了過去。

手在痙攣,死死抓住張權的衣服不放。沈欲的大腦放空了,眼前只有白光,幾道電流從頭蓋骨打到了尾椎骨,身體一下子軟下來變成佝偻狀,縮在張權懷裏劇烈抖動。

護齒咬住,但不斷有口水流出來。

“你多長時間沒用了?”張權問,以前他根本不知道還有興奮劑這一說,因為股份很少,大老板不會讓他這種小股東參與。等他發現的時候,沈欲、骨頭,還有另外一個拳手已經有了興奮劑瘾。

興奮劑讓他們易怒,麻藥讓他們不怕疼。

沈欲的腦垂在兩膝之間,抖抖索索伸出5根手指。5個月,他已經斷了快半年了,不信自己扛不過去。好在這不是毒,就連正規運動員都有偷偷上瘾的記錄,可以戒斷。

“你這樣他媽怎麽打啊?還讓他贊助你?”張權想幫他脫身,“走,去醫院。”

剛安靜的沈欲一下子又痙攣了,他的頭朝最高處伸,暴露出線條幹淨的脖子。胸口拼命向前,堅韌的腰成了一片彎道。嘴唇咬得很紅,唇峰中間探出一個透明的塑料片,還咬着護齒。

可他一把捂住了嘴,怕自己叫出聲,怕自己吐了護齒咬斷舌頭。馬上就熬過去了,他要當個幹幹淨淨的人。

阿洛盯着那扇門。“伊戈,你不過去看看?”

“我去看什麽?”喬佚手裏的筷子遲遲不動,最後掰斷在手心裏,站了起來。

阿洛飛快地掃了一眼他的碗,粉絲一根都沒碰,雷打不動地控制主食攝入量。用這點極度克制下的體重交換瞬間的車速。

因為作為一個要快不要命的摩托手,伊戈的身高太高了……雖然沒有死線規定,但大部分賽手都在1米78以下,過高的身高增加了不必要的體重。

除了控制主食,伊戈還把酒給戒了。阿洛刨心挖肺地佩服,生長在俄羅斯苦寒地帶,高度酒精和高熱量的俄羅斯食品幾乎是保證他們活下來的主要因素。

可伊戈為了跑摩托,說戒就戒掉了,痛快得如同放棄大烤餅,再喜歡也不碰。可這個沈哥……阿洛一笑,究竟被沈哥寵過是什麽滋味,讓他這麽放不下。

想着,阿洛偷偷擰開一瓶小二,嘗一口辣得直冒眼淚。可以,這很鋼鐵洪流。

門就在眼前,喬佚戴着手套的右手在動。尾指動得幅度很小,彎曲一下又繃回來,因為兩根手指間的韌帶連接,還捎帶無名指動一下。

他把手放在門把上,還沒開始轉動又收回來。再擡,還沒碰到門把又收回來。

裏面有說話的聲音,但是隔着一扇門根本聽不清楚。喬佚調轉方向往左走,牛雜店是最普通的瓷磚地,他一步能邁過兩塊磚,兩塊、四塊、六塊……一塊塊朝着桌的方向走。

忽然又轉回來,很快地來到門前,右手抓上去,使勁兒擰。反鎖,擰不開。他開始敲門,敲不開的時候開始用肘撞,門沒撞開倒是把牛雜老板從前臺撞過來了。

“幹嘛呢幹嘛呢!”老板的臉色布滿愁雲。

“有沒有鑰匙?”喬佚問。

老板沒聽清:“什麽?”

“我他媽問你有沒有鑰匙!”喬佚指着門,“沒有我就踹了。”

門就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開了,張權在前面:“幾個意思啊?上個廁所還催?”

喬佚的視線穿透張權,全部刺在沈欲身上。他的T恤濕了一大半,頭發是剛梳好的,嘴唇很紅,被咬過。

“你滾出去。”他沖張權說。

“不是,你他媽算老幾啊?”張權很高,甚至比喬佚還高一點,年齡也比他大,“小孩兒有病吧?”

“我瘋的。”喬佚拽住張權的領口一拉,又因為穿着騎行服,動作格外僵硬。張權還沒反應過來,短短幾秒間自己從門裏變成站在門外。

“開門!”張權确信這喬老板瘋得不輕,怎麽自己今年老碰上有病的小孩兒,“不開我踹了啊!”

老板在一旁快急哭了。“權哥,我們是小本買賣,別踹,別踹。”

門外一片混亂,門裏一片死寂。沈欲雙手撐在洗手臺上,兩平米的單人洗手間徹底斷了他想跑的念頭,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沒睡醒一樣的恍惚神色。

喬佚站在旁邊,只看他,不說話。沈欲很白,以前自己曾經無數次用鼻尖貼着他的胸口,說沈哥你好白啊。

現在沈欲撐在臺面上,不經意間繃出幾條淡青色的血管。距離很近,近到沈欲後悔今天沒穿長袖,好掩蓋一下身上的訓練疤痕。手背和指節簡直是重災區,都是打拳打出來的。現在什麽都藏不住,以一種狼狽的方式稀裏嘩啦掉了出來。

“你滾出去。”沈欲不輕不重地說。

小喬轉身了,沈欲一陣輕松。

突然小喬的動作像按了暫停鍵,扭過頭沒看幾眼,就将他壓在了臺面上。

作者有話要說:  阿洛和張權:繼續吃瓜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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