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白練的屍體,是叫人從後門擡出去的。
秦王/府死了個丫鬟,聽說是起夜的時候踩着地上的東西,自己撞到柱子,又摔倒地上暈過去,血流了太多沒救回來。
這樣的消息去到外頭,難免會有好奇心重的,同秦王/府下人來往時多嘴問上兩句。那天夜裏的事大部分人還真的就不知情,聽管事的這麽說,也就同人這麽應了。
至于白練死前說的那一句“禍至”。
除了當日看守她的侍衛,以及景昭和衛燕喜他們幾人,無人知曉。
就好像,那句“禍至”不過就是她臨死之前置氣的話。
有些事不知道還好,一旦引起注意,總還是會叫人渾身不自在。
衛燕喜到底不是景昭,一句“禍至”就這麽留在心裏頭。雖然白天夜裏,做事依舊認真,絲毫不帶馬虎,但偶爾閑下來的時候,她總是免不了響起白練的聲音。
明明不是親耳聽見的,也好像就在她的耳畔說起過一樣。
這天,跟着景昭從疏雲齋回到正院,傍晚用膳的時候,張仆在一旁彙報今日情況,衛燕喜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
她平日裏說話做事利索得很,這一下猶猶豫豫的,就叫景昭不由觑了她一眼。
衛燕喜沒注意,聽見綠莺在外輕輕喊了她一聲,忙走出門去。
景昭看着,一直等看不見她的身影,只依稀還能聽見說話的聲音,方才收回目光,示意主動停下的張仆繼續。
張仆輕咳一聲:“王爺不打算收用燕喜姑娘?”
景昭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的手,聞聲動作一滞:“她想出府,何必把人留下。”
張仆嘆了一口氣:“王爺若是看得上她,将人收用了,總是比讓她出府過苦日子的好。有王爺在,再生下個一兒半女,将來還怕王爺舍不得給她一個名分麽?”
他不解的表情太過明顯,景昭回道:“她還真沒打算要什麽名分。”
張仆噎住。
景昭看他:“你究竟想說什麽?”
“定王殿下新得一子,特地命人送了東西過來。”
張仆說完,靜候他的反應。
景昭端坐椅中,聞聲笑了起來:“這是他後院的哪位夫人生的?我記得他一年前才新納了一個小縣令之女為妾。”
“似乎正是這位夫人生的。”
“挺好的。”景昭點點頭,“皇室多年來子嗣單薄,他能多生幾個也是好事。父皇在世時,膝下只有我們兄妹五人。皇兄登基後,又只得了安平和當今聖上一雙兒女……”
“王爺又把恭王殿下忘了。”
景昭沉默,靠着椅背靜靜思索。
“恭王今年多大了?”
“兩歲。”
“還是個……孩子呢。”
“恭王雖還是個孩子,可将來未必不能成為棟梁。而且淑妃娘娘既然能護着還在肚子裏的恭王,直到坐穩了胎才讓人發現,将來也定然會為恭王做一番打算。”
景昭未置可否。
“王爺,禁足封地不過是一時的事。王爺難不成打算這事過去之前,不納妾,不蓄婢,連個子嗣都不留嗎?”
張仆畢竟是景昭的伴當,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他不能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就打心眼裏盼着景昭能早日有妻有子,家庭圓滿。
“世人皆盼着自己有兒有女,有妻有妾。”景昭撣了撣衣袖,“你是知道的,如果先帝還在世,我當然能和世人一樣,期盼着妻兒環繞,家庭圓滿的生活。但現在,不能。”
張仆皺了皺眉:“王爺,聖上如今……”
“噓。”
景昭淡淡地笑着,“不要妄議國事。”
先帝在世時,年幼的大皇子也曾經是景昭身後的小尾巴,一口一個“皇叔”,恨不能挂在他的腰上跟着一起守衛邊疆要塞。
那時候,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秦王和大皇子的關系極好,将來即便先帝去了,有大皇子在,也能保秦王一世榮耀。
不知道什麽緣故,大皇子突然疏遠了秦王。尤其是正是冊封太子之後,與秦王的關系更顯疏離。
而那時候,已經病入膏肓的先帝俨然被蒙在鼓裏,還一心盼着自己的皇弟,能輔佐太子繼位。哪裏會想到,先帝前腳駕崩,後腳小皇帝就同秦王過不去了。
至于恭王……
張仆知道,每次只要提起當今聖上和恭王這對兄弟,他的心思就變得不好琢磨了,這時候也只能嘆一口氣,躬身退下。
景昭自然是知道張仆的一番好意,見他退下,臉上慵懶閑散的神情慢慢收斂,視線垂落,看着地面出神。
綠莺進屋和小丫鬟們一道撤去桌上飯菜。
他擡起眼問:“燕喜呢?”
“在小廚房。”
景昭站起身,走到門口腳步頓了頓:“綠莺,你今年多大了?”
綠莺“欸”了一聲:“十七。”
綠莺的年紀在秦王/府的一衆丫鬟中,已經算是比較大的了。當初頭頂上壓了個黃鹂,所以她就算年紀大了,也沒得出頭。等黃鹂走了,她才被張仆挑了出來,做了正院的大丫鬟。
比起那些還懷揣着希望的小丫鬟們,綠莺這個年紀最多也就是再在王府裏伺候一年,就到了該出嫁的時候。
“十七了。”景昭點點頭,別的話倒也沒說,甚至沒有多看她兩眼,只得了答複就走了出去。
他進了小廚房,靠門口的幾個仆婦瞧見他正要喊,見他擺擺手,立即把到嘴邊的“王爺”重新咽了回去。
有個伶俐的小子身子一躬,壓低聲音:“王爺,燕喜姑娘在裏頭。”
景昭往小子指的方向走,過了一扇門,只見衛燕喜蹲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認認真真盯着面前的一個小爐子,手裏拿着蒲扇,一下一下扇着火,煨着爐子上的東西。
她今天穿的是新近才做的一身丁香色的衣裙,霜色的裙擺鋪開來,襯得她像朵新開的小花。而且,愈發顯小。
景昭在門口看了會兒,屈指在門上敲了敲:“那是什麽?”
他聲音突然出現,衛燕喜結結實實被吓了一跳,差點從小椅子上摔了下去。
景昭挑眉:“這麽膽小?”
衛燕喜呼出一口氣:“王爺要不要試試做事的時候,身邊突然冒出一個人跟你說話,會不會被吓一跳?”
景昭低笑,伸手要去拉她。
身後頭,藍鹇匆忙闖了進來。
“王爺!”他臉色難看,氣息難平,“朝廷來人了。”
朝廷來的人一路上吸引了無數麟州百姓的注意。這是一支完整的隊伍,打頭的是一隊騎兵,後頭跟着其他兵卒,中間跟着一批高頭大馬,馬上坐了一個頭戴紗帽、穿雲肩喜相逢蟒紋袍的內官。
那人生得一雙狹長的鳳眼,氣度不凡,看起來不像是宮裏出來的尋尋常常的太監。
百姓們跟着隊伍指指點點,品頭論足。
一直等到這支隊伍停在了秦王/府的門前,百姓們這才跟着停下腳步,震驚地看着一行人下馬,敲響了秦王/府大門。
“這是幹嘛?”
“好像是從燕京來的。”
“燕京啊,離我們這好遠的,怎麽突然派了人來?是不是為了把秦王請回去?”
人群中有人認出當前那名內官,大叫一聲:“那人、那人不是先帝身邊的鄭大太監嗎?我表弟在宮裏當太監,說這人是先帝身邊的紅人,能耐的很!這人來麟州,難不成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秦王/府門外已經議論紛紛,這時候門開了,人也出來了。
景昭一行人走出門:“原來是貴人登門。”
鄭愔神情冷峻,冷淡地掃視一圈:“王爺客氣了。王爺是想在這裏說,還是進門再說?”
景昭伸手,将人請進王府。
門外看熱鬧的人群還不肯散去,久久望着留在王府外那些佩劍佩刀的兵卒。
而秦王/府內,氣氛已然變了。
景昭站在院中,他的身後,是他手底下最得用的幾個人。衛燕喜也跟着,站得稍遠一些,但頭一擡,還是能清楚地看見那些站成排的兵卒垂手站在門前,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們每一個人。
“秦王。”那個生得有些秀美的大官拿起身旁人手中捧盒裏的東西,嘩啦一聲展開,“跪下接旨吧。”
捧盒裏裝的是黃緞帛書。
展開的一瞬,衛燕喜明顯感覺到身邊人的呼吸都放緩了。
聖旨寫得文绉绉的,她挖出小燕喜的記憶,再靠被景昭逼着讀書的那些經驗,聖旨寫的什麽她仍舊聽不大明白。
雲山霧罩。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聽到後面,她終于聽懂了幾個字。
……秦王景昭意圖謀反,念其多年護國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貶為庶民。
這幾個字落地,衛燕喜直接愣住,周圍更是半點聲音也沒有了。
景昭站在原地,平靜地和人對視。
院中氣氛凝滞,風一過,甚至還能清楚地聽見衣袖被風吹動的聲音。
景昭就在這個時候輕輕笑了一聲。
“他倒是留了我一條命。”
鄭愔慢慢地往他身後所有人臉上看了一圈,視線落到衛燕喜身上,重新又轉了回去。
“秦王殿下,聖旨已下,從今往後這座秦王/府就和你沒有任何關聯了。還請王爺早做準備,等搬出王府後,我們就回京回禀聖上。”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
衛燕喜皺了眉頭。
王府上上下下那麽多人,一下子告訴他們王府沒了,秦王成了庶民,甚至還要從這裏搬出去,那麽多人怎能一下子接受得了?
她去看景昭。
男人的背影依舊挺拔,絲毫沒有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被打擊得顯出一絲頹态。
她走上前,聽見景昭笑了笑說道。
“那是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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