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瑤臺(捉蟲)

一路心裏想的都是寧王。那句“漢皇重色思傾國”從浪蕩子輕佻的口中說出時,熾繁清晰地覺出了痛苦。他是王子啊!被人當衆辱及親母。他為何要受這等屈辱?

就因為權勢的移易麽?得勢的一方,就可以草菅人命與尊嚴?!

熾繁握緊了雙手。

夜宴雖散,卻有被副官留宿的次等官妓還在往來。熾繁只顧埋頭走,節度府西南角的郁儀園不久便到了。

這園子熾繁并不陌生。老節度使還在時,熾繁陪芸夫人進府侍宴,便偷去玩過。那時她未及笄,還沒有佐酒的資格,但依舊不習慣那場合。因在夫人之下,躲懶逃空,都知也不便責罰。

一開始她去偷窺李玦,只是好奇。都是那件事後跌落下來的,也隐隐有些同情。

她以為她會看到一個頹唐、暴躁、恐懼的待死親王,但她沒有。他是那樣清潔,氣度翩然,仿佛一切的網羅都并不存在。

從他身上熾繁頓悟,原來人雖難以控制境遇,卻可以控制自己。

從那時起,她把家變埋在了心底。

園中建築依照都中流行的道家仙界風格建造,因而彌漫着令人心折的長安氣息。

蓬萊仙山在月色中迷蒙而悠遠,蓮池中敗荷參差,冷水幽光。高高的希聲閣窗燈亮着,與銀月彩雲輝映。它是一座建在夯土高臺上的書閣,四面版門皆可以打開,東西兩道階梯全由蓮花方玉砌成。上至高臺上,白玉闌幹盡頭雕以螭首,青石勾闌。

在這樣冷的有月光的夜裏,閣子越發如瑤臺般清絕。

尉遲熾繁熟門熟路地上去,卻不妨有人出來了,忙隐在闌幹下。她偷眼看時,像是幾個小黃門并侍女們簇擁着什麽人從西玉階去了。寒風中只餘一縷丹檀清香。

熾繁呵呵手,往脖子根暖暖,繞至閣後進入。室內也挺冷,數十道足有二三人高的檀木書架,連綿不絕至閣子盡頭。南窗下墨玉屏風籠着一架寬胡床,一座青銅地龍。熾繁依舊閃入屏風後。

地龍旁倒有些暖氣兒。在此讀書,盡可消磨無數歲月——她再一次感嘆。全大炎的詩書大約都在這裏了,官使女子舍的書房哪及這裏包羅萬象?

許多詩集都是善本孤本,上頭有不知幾代人的批注,而最新的詩稿還被源源不斷地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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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繁曾鬥膽圈點過自己最愛的詩句。

陶淵明“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王摩诘“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而且很快,那些圈點後便新添了遒勁隽永的批注——是寧王殿下手澤。

多少次,熾繁偷偷觸摸那似還未幹的墨跡,字裏行間的灼見真知可拜為師長,又可引為知己。

于是膽子漸大,調皮起來,就往瞧不上眼的作品旁批上“笨伯才這樣寫”“前朝早有成句,這是抄某某”之類。

寧王也不惱,回句“評得好”,甚至“有趣”,“痛快”。

這幾乎是尉遲熾繁遭逢家變後唯一的快樂和安慰。讓她覺得時間還停留在溫柔的過去。

正面版門輕響,熾繁不由退後一點。屏風雕镂,影影綽綽間果見寧王李玦款步進來,靜坐在蒲團上。

熾繁這才注意到青玉案間散置着青竹夾、梨木碾、海貝則、紙囊、都籃等茶具。有小黃門進來将之全都收走,又送來一把九霄環佩琴,把多餘的蠟燭都熄了,只餘下李玦手畔一支玉燭瑩瑩。

光影之下,郎豔獨絕。

初見已驚,再見依然。

熾繁撫着胸口激烈的心跳,怕驚擾了他,戀戀不舍地看着。忽然,他起身朝屏風走來,熾繁倒吸口氣差點咬到舌頭,慌不擇路間便鑽到胡床之下。

她蜷着腰,剛把侍女赭紅石青間色裙的裙裾嚴緊地收到腳底,就聽見他的腳步近前了,越過屏風,恰恰站在她面前。

熾繁捂嘴屏息,那□□雲履離自己不過一尺,地龍的炭火不知怎麽旺盛起來,熱得她背上都出了薄汗。

正着急,忽聽見環佩輕響,衣飾窸窣。壞了,她想,方才見殿下仍穿着筵席上所着的禮制正服,此刻要彈琴,必是要換長袍了,這太亵渎,連忙閉上了眼睛。

好容易等窸窣聲安靜下來,熾繁睜開眼,人已走了,卻有一條十二環玉帶從胡床上垂落在面前。玉帶上除了嵌寶佩刀、砺石、契苾真、火石袋外,還有鎏金香球網着的一顆香珠,不知是什麽香木磨成,溜光水滑,散發着醇厚清幽的香味。

這想必是寧王的味道……熾繁忍不住伸手觸摸那枚香珠,卻不妨打開了機括,忙往回裝時,急切間哪裏裝得回去,然後就聽見那人道:“坐吧。”

熾繁這一驚非同小可,木住不敢再動,卻聽見小黃門輕輕的棉靴聲,才吐出一口氣。

想是寧王殿下憐下賜座。熾繁悄悄默默爬出來,一放松才覺得腿都酸了,歪身不覺就輕坐在胡床上,剛坐下,琴聲便響起。

是《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蒌。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熾繁在心內默念,殿下心中竟藏着這樣深重而絕望的愛戀麽?是怎樣的女子,竟值得如此谪仙般的人物求之不得,甚至不敢、不能、不可去求……

最末一個泛音在閣內回蕩,熾繁偷偷溜了出去。

回到官使女子舍,天已發青。熾繁抱膝坐在床上,舒開右手,香珠宛然流轉。

剛眯着,卻被阿愚死活推醒:“別貪眠了,芸夫人叫陪客侍茶!”

尉遲熾繁打起精神一骨碌爬起來,由阿愚梳洗打扮。阿愚看着鏡中口角噙笑瑩光滋潤的小臉,翻翻白眼:“恭喜小娘子,又逃過一劫。那寧王院裏的侍衛都是死人,竟回回被你糊弄了去。”

前庭,芸夫人已嚴妝坐于主位旁,念奴更次之,而主位上則是位肥胖的中年官員。熾繁穩步上前先叉手遮額一禮,微觑一眼立即斂眉退立一旁。

那官員着青衫,腰帶飾鍮石而無魚袋,想是七品散官,只聽他道:“胡權聽聞昨夜節度使剛到就召侍了館內一位尉遲娘子,可喜,可賀。”

芸夫人微笑道:“縣令客氣。”

那人咳嗽了一聲,又道:“某因此攜了些禮物,還請笑納。”

芸夫人不語,那人又道:“新節度使正是用人之際,若尉遲娘子能引薦一二,那某情願傾家再賀之。”

官妓侍女們互相交換眼色:這小官兒倒會鑽,可惜咱們那位未必說得上話呀。

“什麽地界的人,也來求引薦?!”

熾繁擡起頭,不知何時媚川也來到前庭了,她站在蓮花柱礎旁,已換了一身素衣,頭上胡亂挽着堕馬髻,無一花飾,面色慘白。

“長官面前,不得無禮。還不退下!”芸夫人低聲斥責,又向那七品中縣令微笑道:“朝廷有法,官妓不得涉政事,更不得索取賄賂,犯案者,輕則發配邊疆為營妓,重則杖斃,請恕奴婢不敢收受。”

那縣令胡權自常年兵荒馬亂的邊陲松州而來,何曾見過蜀中麗色,此刻望着尉遲媚川釵軃鬓松,衫垂帶褪,雖顏色慘白,卻仍有王嫱春睡之态,西子捧心之姿,一腔怒火都化了,面上不由就露出淫邪的顏色:“哎呀這位就是新娘麽?昨夜辛苦!下官有禮。”說着果真叉手禮拜,眼珠卻直瞪瞪上下亂掃。

媚川不禁将臉激紅了,正欲出言不遜,就聽尉遲熾繁搶先說:“縣令果然風雅,這樣癡相,可是瞧上我們的洛神圖了?”

作者有話要說: 才簽約,所以之前停更了幾天。有存稿的人表示,小天使不要大意地入坑吧,坑品用美貌保證!

繼續統計票~~戰神VS仙界男~~

掉個書袋:熾繁說“吳衣出水”,本來應該是“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是指古代人物畫中衣服褶紋的兩種不同的表現方式。前者筆法剛勁稠疊,所畫人物衣衫緊貼身上,猶如剛從水中出來一般;後者筆法圓轉飄逸,所繪人物衣帶宛若迎風飄曳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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