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玉魚
一夜好睡,醒來窗紙初清。熾繁梳洗整齊,自早早到松雪堂灑掃。待站到書案前,不過辰時。每日都有驿使傳書,她先細細抄起來。
“十二月十八,土蕃又犯松州南交河一帶,擄人畜若幹……”自大炎立國,這土蕃就是如此。游牧小國只知利不知義,熾繁搖搖頭。
“筆力峻激,無女子氣!頗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學,亦衛夫人之流啊!”
熾繁忙擡頭看時,只見一位清秀修長着白袷襕袍的秀士不知何時已來在一邊,正盯着她的字擊節嘆賞。
熾繁忙擱下筆退後叉手一禮,正猶豫如何稱呼,“在下王建,節度使新任幕僚。”那人已深深揖了下去。
熾繁聽了,若有所思,“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
“呵呵,”那秀士臉上綻開一個有些羞澀,也有些得意地笑容:“玉容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小娘子竟聽過拙作。”
熾繁福了一福笑吟吟道:“當年長安誰不知道這闕調笑令?連宮中的妃嫔都學唱呢。原來是詩人降臨,失敬,失敬。”
王建不禁又笑了,覺得這個婢女真是不同尋常,寫這樣一筆好字,又生得動人,言談有趣,端的十分可愛。
韋晟被另外三兩個幕僚簇擁而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熾繁忙回身叉手行禮,然後退在一邊垂目侍立,由他們彼此揖見。節度使面上黑雲,她全然未覺。
沒有韋晟的話,她也不敢擅離,就靜立着。不知怎麽又想起昨日在希聲閣的種種,那笑不知不覺就濺到眼睛裏。
韋晟假作專注地聽着幕僚們有關牧民以德的宏論,實則将這一切收歸眼底。他的手暗握成拳。
“節度使萬福。這不是聞名長安的詩人王建麽,竟在這裏相見了。”熾繁聞聲擡頭,來者不是媚川是誰,她今日穿了一身碧綠越羅長裙,頭上點翠插戴,豔光四射,只是那雙碧清的妙目卻有些紅腫。
王建忙揖了,正欲謙虛兩句,韋晟卻先開口:“詩人不嫌韋某粗鄙,前來投奔,今夜某設酒相待,就不醉不歸吧。”說罷指向熾繁:“某雖粗鄙,門下騷人墨客卻多。這侍女就能詩,今晚就叫她侍宴。”
熾繁忙欲謝辭,卻被媚川半笑不笑道:“我這位姐姐一向以詩媚人,連節度使也青眼有加。‘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就是她十二歲時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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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川說着,将血滴滴塗了蔻丹的指尖搭在脖子上:“這可不是天生的谶語!注定要迎來送往,永堕賤籍。真是薄命的很。”
熾繁愕住,心內狐疑亂拟。媚川臉上有種陌生的尖酸與恨意,再看向韋晟,他分明也面色不虞,仿佛山雨欲來。
熾繁有些忐忑地由侍女往她發髻間簪上鮮花寶石,看媚川冷臉在一邊坐着,不由道:“妹妹……”
“妹妹也是你叫的?貴賤有別你都不知道嗎?別忘了我已經脫籍,你還在泥塗裏呢。也是,你若知道,哪來的膽子一手勾着寧王,一手又攀上節度使的高枝!”
聽到寧王二字熾繁不由變色:“妹妹怕是誤會了我,但無論我做什麽,都沒有對不起妹妹!都是尉遲家的人,已落到如此地步,何必還彼此為難呢?”
媚川冷笑道:“你還知道都是尉遲家的人?!那姐姐耍得一把好手段叫節度使欲罷不能時,怎不想想尉遲家妹妹的處境?”
熾繁噎住,除了“我沒有”三字,竟無可辯。停停只得道:“你說我都罷了,我的心事,日後自然明白。只是寧王殿下再怎樣都是天家貴子,他的清名卻亵渎不得。實話說,他連我叫什麽都不知道。”
媚川細細打量堂姐,“我從沒覺得你真會與寧王往來,那不是自尋死路麽!”然後從喉嚨裏滾出一聲笑低低道:“可現在怕來不及了,姐姐就取囚徒而舍将軍吧。”
她将一朵白茶花掖入熾繁斜鬓裏:“姐姐要與我争我不惱,我惱的就是姐姐踩了我還像沒踩,争了還要得不争的名兒!姐姐既會下欲擒故縱的藥,我就幫你再下猛點兒。”
說罷站直身子向侍女:“花多多插戴,才顯出官妓的本份!”也不容熾繁多說,摔手去了。
向晚,宴會廳的耳房滅了燈燭,媚川定定倚直棱窗站着,長裙垂地。“這件事有勞校尉,多謝了。”
昭武校尉徐恪悄然靠近些兒:“那是自然。哪個男人心裏容得下這根刺,何況韋晟!不過,”他的眼光黏向那交領的玉白處:“你就這麽謝我麽?”
媚川把嬌小的下巴擡高點:“謝禮,我已着人送到貴處。當然不多。等我站穩了腳跟……”
話猶未完,一雙蠻力的胳膊就箍上來:“标下不稀罕娘子的金帛!”
媚川驚得奮力掙起來,咫尺朦胧窗紗外站着侍女,再遠處卻見韋晟帶着王建等人步入庭中了。她咬牙咽下已到嘴邊的呼聲,卻聽“嗤”的一聲,怕是裙幅哪裏裂了。
待會還要見人。
媚川凝住,徐恪趁機亂拉亂拽,嘴裏快速道:“小娘子不要标下做個終身的退步麽?我雖不及韋晟,卻也頗有家底……你橫是被你那姐姐帶累了,節度使嫌惡上她,又豈會待見你?都姓個尉遲,模樣又不差什麽。總是好不了的,倒不如随了我!”
媚川一怔,近日種種都上心頭,眼神不免一暗。徐恪立即覺得了,更下手狠了些,他雖不是真軍人,但男人畢竟力大,媚川又不敢鬧開,終被他恣意妄為起來。
紅燭灼灼。
菜過五味,見席間有些寥落,司馬王詠便向默默侍酒的尉遲熾繁道:“尉遲娘子何不滿飲此杯,再為節度使一舞助興呢?”
熾繁此刻心慌意亂,勉強笑道:“司馬認錯人了。奴婢不過是粗使雜役的丫頭,不配飲酒,更不會跳舞。”
“都是娼妓粉頭罷了,分什麽娘子丫頭?司馬讓你喝,你就謝恩喝了。”
熾繁吃驚地擡起頭,只見韋晟舉起夜光杯一飲而盡,然後半笑不笑盯着她。
這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熾繁盡力按捺自己。夜已深了,自己沒吃豹子膽,這會子陪他飲酒。因擠出一抹微笑道:“節度使所言極是。但雖則是低賤無比的娼妓,站在節度使身邊,也貴重起來。便是司馬賜酒,也敢不喝了。”說罷忙給韋晟杯中添滿:“節度使海量。”
話音剛落,熾繁的下颌就被韋晟的大手一把捏住:“好巧的嘴巴。”他的手指不經意地撫過那塗了紅脂的櫻唇:“今日定饒不得你!你也知道娼妓是低賤無比,就給我站到一邊,自斟自飲,這一壺,都歸你。喝完再撿妖豔的跳一曲!”
尉遲熾繁在十二歲家敗之前,從未受過半點委屈。後來說是落入賤籍,但在芸夫人羽翼之下,又何嘗知道娼妓二字怎樣寫?此刻當着許多人被冠以此名,像挨了一耳光,不禁氣噎聲堵,還不得不在衆目睽睽下站起來端着酒器,自斟一杯。
她環視四周,衆人的眼神大抵在看好戲。
心一橫,也不過就這樣,索性猛一仰脖,将那一大爵酒熱辣辣地灌了下去。韋晟還未反應過來,她就又滿上了,又是一仰脖。
再斟下一杯的時候,韋晟一身酒氣地貼上來捉住她的手腕,咬牙低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騙我?那寧王不過是個行将就死的囚徒,束手就擒的無能之輩,你竟為他玩弄我?”
“節度使想多了!”熾繁越是掙,就覺得手腕被捏的越緊,又是痛,又是憤,不由更掙紮起來,這時只聽一個聲音:“放開她。”
竟是寧王殿下。
他不知何時進來了,六扇版門大開着,鋪了一地的好月色,後頭跟着四個黃門,皆佩劍。
韋晟松開手,冷笑道:“寧王。上次是我的鈞意,叫你前來賀我。這次我并沒召你,你怎麽敢違旨踏出郁儀園?我可以立刻殺了你!”
“你還不能急這一時。我來,只是要帶走一位故人。”
韋晟嗖地拔出佩劍來:“我現在就殺了你,你猜太子監國會斬我,還是謝我?”
李玦仍是平靜無波:“用刀斬你,用心謝你。”
韋晟英武俊美的臉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卻将劍指得更高:“你試試看。”
李玦目中無劍,甚至目中無人地直步過去,将尉遲熾繁護在身後。
劍光一閃,熾繁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噌”的一聲,寧王一頭長發登時披将下來。而那原本束在他頂上的藍田玉冠往地上豁啷啷滾了老遠,碎了。
大炎風俗,披頭散發于衆人前的,只有乞丐難民之流。是男子皆束發,平民戴巾帻,官員有幞頭,只有貴族可束玉冠。親王之冠,乃成年時天子所賜,有關國體,何等尊貴,逢元要請到天壇受日月恩澤。
如今卻滾落在酒污裏。
這真是奇恥大辱。
熾繁的淚急流下來。剛張嘴卻被寧王的目光制止:“走。”
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一般,寧王仍然保持着天家高貴典雅的姿态,在衆人或震驚或鄙夷的目光中攜尉遲熾繁緩緩出去。官妓與侍女們張大了嘴巴,感覺近期乃至幾年內,都不缺談資了。
身後節度使的聲音響起,憤怒地如被拔了須的獅子:“寧王!聖人已經卧病三月了。他往生之日,就是全你大孝之時!本将軍必當盡力送殿下一程!”
尉遲熾繁一路流着淚,欲說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寧王的發絲被夜風吹起,纏綿地拂過她的面。
這次她直接踏入了郁儀樓,寧王殿下居住的地方。地龍已經籠得暖暖得了,茶正熟,果正香,仿佛知道她要來。
熾繁忙接過寧王正親自替她揩淚的濕帕,自己背過身向金盆中将臉洗了,整理整齊,方回身向下一跪:“殿下為何要救我?這恩尉遲熾繁報不起。我不過是一介……”官妓那詞在他面前究竟說不出口,“一介賤民而已。不值得殿下為我受如此大辱。”
寧王扶起她。他的力氣仿佛并不大,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人總該是站着的。沒什麽值得一跪。”
熾繁不禁擡頭看他,那目光如斯溫暖,不禁又流下淚:“我聽您的。殿下,讓我替您把頭發束起來可好?”
他微微的笑容如白鳥翩然飛過:“那便多謝了。”
熾繁的手指有些顫抖地梳過那如瀑光滑的青絲,腦中不由想起上次殿下為她攏鬓的事。
“結發”,一個詞電光火石般閃過,她的臉騰地紅了。悄悄擡眼向鏡中,他竟也正看着她。
“殿下方才……”熾繁輕輕說:“方才說來帶走一名故人。我是您的故人麽?”
寧王微微一笑。
熾繁為那笑恍惚了一瞬,緊接着心狂跳,忙垂下頸項專心束發。
卸了粉脂的他的阿熾,仿佛小了兩歲,襯着滿頭鮮花寶石,有種別樣的嬌憨稚嫩之美。李玦靜待她束過發,伸手從水晶盤旁的一只白綿瓷碗裏取出一枚小果子大的冰魚,遞到雙頰绡紅的熾繁嘴邊:“解解酒。”
熾繁掩嘴含羞噙了,涼而不冰,幽香滿頰,不由含混道:“這是什麽?怎麽還不化?”
寧王微笑道:“是玉魚。”
玉魚。這就是玉魚。熾繁幼時曾聽母親與嬸娘談天,說玄明聖人是何等寵愛貴妃,說她醉酒最美,如海棠解語,但又不忍她中酒難受,就從昆侖山頂峰取得萬年不化玄冰一塊,雕成魚狀。每醉酒,則為含之,可解燥與醺。
熾繁被其中的甜蜜重重一擊。
“你累了,早點休息。”
在哪休息?熾繁環顧四周,正踟蹰,卻有兩個小黃門上來侍候。
熾繁一愕,寧王立時覺得了,揮他們下去。“我這裏沒有侍女,洗漱就勞你自己吧。”說罷又指指雲母屏風:“你往屏風裏頭,我就在閣子外,今夜……我們談一夜詩,也不枉這幾年紙上情誼。如何?”
熾繁不禁睜大了眼:“紙上情誼?”然後那紅逐漸從臉頰出發,直紅到脖根:“殿下一直知道是我在胡寫亂畫嗎?”
不必問,一定是了。寧王淡淡地一笑,她更窘了。
夜靜人定,殿下雖說要談一夜詩,卻遲遲未肯睡,只在屏風外靜靜煮茶,倒像替她守夜一般。熾繁覺得從十二歲羽林軍破門而入的那個春夜起,自己再也沒有睡過這樣教人安心的地方。短短一天情緒大起大落,她也着實累了,不覺就睡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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