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孔雀

入夜,熾繁支起屏風,放下床帏,把繡籃裏的金剪刀壓在枕下方躺下,渾身緊張地聽着外頭的動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聽見韋晟的腳步沉沉去了。

寧王遠去的車馬仿佛就踏在她心上,眼淚剛流出來是熱的,沁入枕函則變得冰冷。不知道哭了多久,帳外的燭光忽然劇烈地明亮一瞬,緊接着熄滅了。

怕已到了錦州吧。

熾繁看着清光一點、一點透進紗帳,閉了閉眼睛,沒有起床的打算。直躺倒到巳時,方覺有人輕手輕腳卷起床帏。陽光刺眼,熾繁拿手擋着睜眼一看,是阿愚。

阿愚瞅見她脖上的傷,頓時紅了眼圈,顧不得有人無人就道:“我早說過那六王是泥菩薩,你就不聽。如今可好歹聽一句罷:就此丢開手,別落得自己吃苦。啊?”

熾繁蹙眉指指自己的喉嚨,表示不便說話,待阿愚替她穿了鳳頭履,就走到窗前去透氣。還未到窗邊,就看見韋晟站在院子裏。

熾繁扭身便回了內室。

幾個侍女魚貫進來,手內漆盤裏盛着嶄新衣飾。她看向阿愚,阿愚支吾道:“舊衣裳我原是拿了的,但節度使說娘子身份已不同了,不必再穿那官妓的衣服。”熾繁微微冷笑,也不看那些金翠輝煌霞彩缤紛,迳自又躺下了。

時至午後,估摸韋晟政務軍事繁多,不可能還在外頭,熾繁方出屋透氣。這阆苑坐落在藏器園內室後頭,是早年一位節度使為愛妾所建,太湖石,芍藥欄,一灣碧水,兩座亭臺,點綴得十分幽靜。熾繁在荼靡架下緩緩走着,擡頭見站在不遠處的小侍奴正盯着她瞧,被她一看忙低下頭。原來就是昨日挨了窩心腳那位。

熾繁想了想,回屋将那填漆盤內的珠環金钏抓了一把,出來塞到他手裏。那小侍奴唬地兩手亂搖:“娘子,您這是做什麽?我可受不起。”

熾繁堅持要他拿了,又指指他的胸口。小侍奴愣了愣,方明白過來道:“不妨事的,謝娘子。”

熾繁點點頭。看着眼前這個絕美的姐姐沖自己抱歉地一笑就要走開,不禁追上道:“我叫高長命,娘子有什麽事,只管吩咐我!”

松雪堂中,官員幕僚們對邊陲松州發表了一堆意見,有的說要撫,開拓互市,減免賦稅,以民心止戰;有的說要戰,邊界不寧,何以為商。

韋晟捏了捏眉心,暗道何必費話,閑下來我一路打到雅隆河去,看那些吐蕃人順是不順——眼下且留着這爛攤子,我還有用。

待這些人都走了,徐恪進來,附耳說道:“李玦剛到錦州時,我的人把油棉都塞好了,誰料那邊下起冷雨來,就沒得手。”

韋晟斜睨他一眼:“你的人還有辦成事的?讓他知道知道誰是蜀地主人就行了。”說完順手取過案上的紫竹筆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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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恪看着那筆一笑:“才剛聽侍女說,尉遲熾繁這些日一句話也沒講。別是傷了喉嚨了?”韋晟手底下一滞,輕描淡寫道:“着個本地名醫給看看。”

徐恪繼續笑道:“這不說話的美人仍是美人,怎麽,節度使還沒得手麽?對女人,不必太憐香惜玉,首先要在那事上折盡她的傲氣,她才會俯首稱臣……”

節度使擡眼看他,那眼風跟冰窖裏傳來的似的。徐恪舌頭打了個絆:“屬、屬下這就去請名醫。”

徐恪着幾位侍奴侍女引郎中進阆苑去,自己就偷偷往聆香苑來。

一到廊下,他就大聲道:“節度使有話——”媚川在屋內聽見,只得屏退了左右。

徐恪大搖大擺進來笑嘻嘻道:“尉遲娘子萬安。”也不行禮,便從懷裏掏出一盒香粉:“這是我叫家奴從長安帶來的,來,我替娘子擦上些。”說話間手就往胸前來。

媚川拍掉他的手怒道:“青天白日,亂動什麽?”徐恪仍笑道:“怎麽叫亂動?你久居蜀中不知道,如今長安新流行‘慢束羅裙半露胸’,這胸前就也要撲粉了。”

媚川立眉道:“這樣不是長法,給人知道,你也脫不了幹系!你究竟要怎麽樣?”

徐恪把粉丢在一邊,拍了拍手道:“長法,就是跟節度使求了去你呀。”

“你敢!”媚川登時撂下臉,鳳仙花染的長指甲都摳進掌心裏。

徐恪瞧她半晌,忽地噴然笑開了:“哄你呢嬌嬌。節度使近來臉色不好,還不是時候兒。不過你放心,”他故意将“放心”二字放重:“韋晟的心全在阆苑那一位身上,遲早你得跟我走。好幾天了,我想得緊,嬌嬌……”手又探前來。

媚川一躲道:“果真麽?”心裏泛起嫌惡。這厮是再四地食髓知味了,再下去,總有走漏消息的一天。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于是甜甜一笑:“不瞞校尉說,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校尉替我辦事,我自然會應酬。可現在……我卻沒什麽要求校尉的呢。“

不待徐恪變臉,她先揚聲叫婢女:“果兒!”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忙趕了進來,人事不懂,光着眼睛看二人。

媚川便道:“校尉賞你盒香粉,還不謝恩。”

小丫頭信以為真,先爬到地上咚咚磕了倆響頭。

徐恪咬牙低罵:“小娼婦,多早晚死在我手裏。你就再沒求我的時候了?等着罷!”

媚川叉手施禮,水滴滴的媚眼一轉:“那先謝過校尉了。”

徐恪又癢又恨,只得出得門來,園內侍女早回避了。他便往阆苑去,剛走到松風夾道,就看見花白胡子的郎中和青衣藥童随侍女迎面過來。

那郎中上前停步叉手一禮道:“可尋見校尉了。藥方子已經開給裏頭一位貼身侍女,若沒別的問的,在下就告辭了?”

徐恪忙一揮手道:“胡扯!究竟傷得怎樣,可能說話不能?”那郎中一愣方疑惑道:“是被什麽尖物紮得深了些,但并未傷及喉嚨啊,怎麽不能說話呢?既有這個症候,怎麽校尉方才不早提起,在下也好注意切問切問。”

徐恪聽罷一擺手:“不必了。你走吧。”自往松雪堂禀告了,見韋晟不語,不由哂笑道:“她這是‘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哪!”

瞧瞧韋晟的臉色,又忙肅容道:“憑她怎樣,不過是個小娘。好好哄兩天也就是了,不愁不回轉過來。”

韋晟這才冷笑一聲:“校尉看來深谙此道。”徐恪嘻嘻笑了:“節度使長年領軍打仗,開疆拓土,風裏來雨裏去,哪裏知道這些脂粉行當?自然是我知道些。”

說罷想了想,忽擊一掌道:“前日南诏國不是來了個使臣麽?讓他把雲南的孔雀弄兩只來給您和尉遲娘子解悶,每日在一處解着解着,不就解出話了嗎?”

“無用的殺才!千裏迢迢弄兩只鳥來,虧你想得出!”韋晟脫口而出,停停又低聲道:“弄去吧。”

熾繁每日在心中默算着腳程,到萬州了,該乘船了,到撫餘了,又要換馬。不覺兩月過去,天氣逐漸轉暖。除了阆苑,別的地方她大概是去不了的,也不想去。一日起來,正在窗內發悶,忽然被一片金翠輝煌照亮了眼,定睛看時不禁輕呼一聲:“孔雀!”

八歲那年,她曾在長安大明宮中見過孔雀。那是永嘉公主的寵物,別人輕易進不得的,她卻偷偷鑽進薔薇花隔去撫摸那眩目迷人的翎毛。回家就纏着母親也要一只,母親被纏得無法,百般勸說無果,終于沉下臉罰她抄《女誡》。

小小的她拿着一支筆一橫一豎地寫大字,被父親從頭頂抽了筆含笑道:“等為父平定南诏之亂,一定與你帶只孔雀回來。”

後來父親真從雲南凱旋而歸時,卻被暗殺在路上。

那他帶給自己的孔雀呢?也死了麽?

韋晟有日子沒見尉遲熾繁了。她還穿着侍女的青裙,只是腰身越發瘦得不容一握。

原本天天都來看看,慢慢竟受不住她那兩道目光。像刀子,要往他身上紮出倆窟窿。

有時她連午飯都是關上門在內室用,直等到太陽西斜才出來。他不知怎得竟就在園子太陽底下足足站了一天,什麽都忘了。可美人見到自己,那皎月般的臉上流露的只有嫌惡之色。

也不是沒想過用強的,但是不知怎麽,就使不出來。

夜裏媚川侍奉,瞧着那頗有些相似的眉目,他就又愛又恨。但快活也不過恍惚地一瞬……過後竟是落寞。

忽有日之後,他決定不再去,只由侍奴每日來說說尉遲熾繁的境況。讀書了,寫字了,不知道寫了些什麽,焚香禱告了,不知道禱告什麽。這兩日用的是青精飯,午後補了兩塊透花糍,是,明兒就換成甜雪。

韋晟在心中描摹她的樣子,那些金翠衣裳她都沒有用,每日素衣簡服,脂粉不施,拿園裏木蘭新枝挽頭發。她在濯帕子,她在剪燈花——韋晟這才知道自己是着了魔了,那模樣愈不見愈分明,情根深種。

看到孔雀旁的韋晟,熾繁怔了一下,就要退回內室。韋晟不由放軟了聲音道:“你來瞧瞧孔雀,我這就走。”說完忙盯她兩眼,吸口氣轉身便走。

“節度使。”

韋晟忙回身殷殷看她,熾繁有些退縮,停停猶豫道:“您可有寧王的消息麽?”

韋晟料到前頭是大坑,卻不想有這樣深,只覺一陣刺心。

“還有別的麽?”韋晟說。

熾繁想一想,鼓起勇氣道:“熾繁不過是微末女子,沒什麽要擾您的。但尉遲媚川已是節度使枕邊的人,還請您善待她。”說罷向他叉手斂眉深行一禮。

韋晟笑了。“李玦,媚川……都是熾繁你心裏的人。那我對你來說,就什麽都不是嗎?”

熾繁垂目看着自己青裙上柔迤的一道道衣褶,默不作聲。韋晟指向那成雙的孔雀:“你說我若是養這孔雀一年,它們可會記得我這個主人?”

熾繁依舊垂着長睫,靜靜道:“自然記得的。只是庭中鳥,究竟比不上雲中雁。”

“那你是嫌我拘着你了?尉遲熾繁,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但就這一點,我給不了。你已經不愛我了,還要連人都不給我留下?你想都不要想。”

熾繁的睫毛顫了一下,就再平靜無波。韋晟轉身走了出去。

兩只孔雀交頸互舞,抖開羽毛開起屏來。日光在那無比華麗的翎毛上跳躍,折射出無數小刺一樣的彩光,炫地人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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