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松州

到萬州時天已黃昏,負責押解的軍士執意要繼續乘夜船向撫餘。苎溪河邊,幾個官妓邊咒罵邊淘米造飯,尉遲熾繁則與新入賤籍的犯官幼女阿園一起,拾撿些引火用的荒草細枝。

與上次從長安被押解蜀州時不同,她變成個心懷隐秘希望的罪人。上次赴罪路上,她木木地吃,吃完了躺下,什麽也不能想,不過是個活物罷了。而這次,她看見日升月落,看見漁船在煙波浩渺間。此刻橹聲遙遙,有漁夫唱了一嗓,令人想起柳宗元那句,欸乃一聲山水綠。

想見他的渴念融彙進每時每刻。

“火着了!快拿細柴來!”

熾繁忙回神跑過去。“麻利兒的!”一位名叫宜春的官妓尖聲催道。

阿園慌裏慌張,趕忙将才撿的半濕柴草扔在火上,蓬起的黑煙登時噴了宜春一頭一臉。“要死了!”她一擡手便打得阿園一個趔趄,半張臉通紅。熾繁忙伸手攔住她:“何必着急?我來我來。”

宜春站起來,一身爛俗的紅紫,揉着眼睛跳腳大罵:“你來幹吃嗝屁!一路妖妖喬喬,拈輕怕重,都是老娘伺候!一般地要去松州賣,誰比誰又高貴些,憑什麽我燒火你站幹岸兒?”

熾繁不及回話,不遠處的軍士聽見吵嚷,人未到鞭子已先到:“誰活膩味了說一聲!”熾繁下意識将阿園一摟,鞭梢恰掃在她手背上,痛得她一縮。及看時,血珠已滲了出來。

那軍士于酷暑中趕了數天路,早憋着一肚子火,揚手還要再抽,卻聽得不遠處悠悠一聲:

“敢問軍士,船家可來了麽?”

衆人看去,原來是一位白衣秀士騎着小驢正搖搖地過來:“某,韋節度使幕僚,請問可否同船去扶餘?”

軍士往來人面上認了認,方叉手一禮粗聲粗氣道:“原來是王參軍。我押解的這些都是待罪的官妓,您不嫌棄就一道吧。”

王建已到了跟前,跨下驢回一禮:“那就偏勞照應。”說罷又向熾繁一禮道:“尉遲娘子。”熾繁俯身快速對阿園說:“去撿柴禾,摸摸,要幹的。”阿園忙應聲跑開,宜春朝她背影啐一口,方重新點火。

熾繁邊往火苗上放細樹枝,邊向王建微笑道:“詩人也要去松州嗎?”

王建指指驢背上的古破錦囊:“吾詩囊空了,故一路往邊塞尋覓詩情。”熾繁忍不住笑了:“那你積攢多少了?”王建取下錦囊張開給她看,裏頭散亂放着數十頁詩稿。

熾繁點點頭兒:“多乎哉,不多也。”王建也笑了,宜春斜睨二人,冷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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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王建的照應,這一路順遂許多。流火七月,就到松州。

赤日炎炎下的邊城,破敗雜亂,蚊蟲亂飛,荒涼不堪。戰事,竟将一座古城蠶食至此。城門下,一個破衣爛衫的獨腿男人,柱着木棍從他們面前艱難挪過。

吆五喝六的宜春都沉默了。唯有熾繁的目光越過陰暗低矮的房屋,看到了遠山上的積雪。在盛夏時節,這是她從未見過的。

一路沉默到松州官使女子舍,大家卻不禁都低呼一聲。恰與街上的荒涼貧瘠相反,這兒只能用“奢靡惡俗”二詞形容。器具金粉披面,裝飾紅紫交加,廊柱上都披着彩緞,窗棂上系着翠羽,假如夜裏再多多點上紅燭,那色彩不必飲酒就能令人狂暈爛醉。

宜春大松口氣,聳鼻嗅嗅空氣裏的酒香:“吓死老娘,這兒倒還說得過去。我原以為要住馬棚呢!”正說着,有人打樓上款款下來。

那人黃烘烘帶了一頭金飾,見人先堆三分笑,一口官話說得十分圓轉流利:“鄙人紅蓮,松州官妓舍的都知是也,在此見過各位!我這兒呢,與你們蜀中不同。沒有規矩,就是我的規矩。天高皇帝遠,我不管官妓們相與的是什麽人,也不分什麽漢人吐蕃,我只認識一個字:錢。納了貢,哪怕你伺候吐蕃王庫赤贊普,我只當看不見。”

她妖媚輕佻的眼光掃過她們幾個,掃到尉遲熾繁時亮了:“呦,雞窩裏降鳳凰了!想是我的財運到了。你的貢,我得多抽一點兒。”看見阿園則撇撇嘴:“等你掙錢,我得等到什麽時候啊?去廚下幫忙吧,小白吃飯的。得了,都歇着吧。”

半個時辰後,熾繁就又出現在都知紅蓮面前。

“有心計,現在就要求個好座兒麽?你放心,憑這小臉,此刻起你就是我的頭牌了。”紅蓮邊說邊伸手來拍熾繁的臉,熾繁一讓,卻将一把鴻雁雲紋玉梳背塞進她手裏:“求都知讓我也到廚下做活。”

紅蓮詫異地看看她,又摸摸手內的玉梳背,柔潤如脂,觸手生溫,是個好貨。想了一想,不得要領,也只得道:“這也頂不了二三五天的。你的行市高着呢。”說罷猛然頓悟道:“莫不是因為惦記着情郎?呵,到了這地兒,用不了幾天你就明白了:命都不算個什麽,何況情。只要有錢——”她輪輪眼珠,“有錢也抵不了命,但有錢能讓你死前吃香的穿豔的,活一日快活一日。得了,那你就去廚房吧。”

熾繁迫不及待就找人打聽寧王的消息,可奇怪,寧王來此雖人盡皆知,可行蹤府邸,卻無一人知曉。

他究竟怎麽了?一切還安好麽?

熾繁滿腹疑慮,也只得先安頓下來。慢慢才了解,原來這松州本是大炎和吐蕃必争之地,自太子逼宮,太真貴妃自缢後,貴妃一黨覆滅,國家元氣損傷,無暇顧及西南,便被吐蕃鑽了空子。如今駐軍人少,且數年沒有換防,軍心懈怠。

如此畸形的局面,只便宜了兩處地方:黑市與妓院。互市不行,私下裏黑市繁榮,什麽冬蟲夏草,牛酥鹿茸,又是什麽茶葉細鹽,絲綢草藥,互相來往地極為熱鬧。而提頭謀生的商人于軍人都需要她所在的這個地方:松州官使女子舍。

所以,這曾在豪闊激昂的邊塞詩中大放異彩的邊城,她真到了,卻只看到兵士們用酒澆灌的鄉愁,和用狂歡麻痹的死亡恐懼。

詩人王建再見到熾繁時,她正蹲在水井邊洗衣。一大盆衣裳,顏色俗麗,都是官妓們穿髒的。一看見他,她的眼中閃過一抹光亮,立即扔下砧杵跑過來:“王參軍,您可知道寧王在哪兒嗎?”

王建凝視她。熾繁紮煞着被井水泡紅的雙手,一縷絲發從暗藍粗布頭巾裏飄出來,在松州頗有些寒涼的夜風裏輕拂。格格不入,他想,這樣的手應該只用來折花題詩,這樣的發應該由玉搔頭挽起,這樣的明眸……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荊釵布裙,不掩國色。

王建收回眼光輕咳一聲方道:“殿下去勤邊了。說是交川又在打。”熾繁臉上立刻顯出驚愕與害怕,他幾乎不忍再看,脫口便道:“他會來找你的!”

熾繁見他仿佛說錯話似的匆忙告辭,留下這句毫無根據的安慰,不禁苦笑詩人也喝多了吧。正準備再汲一盆水清衣裳,宜春卻搖搖走來,将手內的一團衣料往盆內只一丢。

熾繁忙撿起來看時,那石榴裙上滴滴答答全是酒污,惡臭撲鼻,且連亵衣都拿來了,上頭也不知糊搭着什麽。而自己方才洗了半夜的衣裳,再清一次就能晾起來的,卻又弄髒了。

宜春斜睨她一眼,顫顫袅袅去了。熾繁把污裙挑出扔在地上,先是忿懑,後來不知怎的一陣軟弱,眼圈慢慢紅了。這時忽有一只小手輕輕拉上她的,熾繁低頭一瞧,是阿園。

阿園仰着頭細聲細氣道:“姐姐別生氣,宜春給孩子攢的錢被都知拿去了,所以她這樣。”熾繁怔了怔:“什麽孩子?”阿園睜大眼睛說:“宜春的孩子。在蜀州,我見過的,小小的。她不該生孩子。”

熾繁默然,阿園又道:“我娘也會給我攢錢嗎?什麽時候來給我?”熾繁不知怎樣回答,摸摸她的丫髻含混道:“……很快的。”

阿園卻一疊聲追問下去:“真的?可家裏出事時她病着,然後就不見了。旁人說她算享福啦,可怎麽享福也不帶着我?她還會來找我嗎?”

奔波勞瘁,阿園的小臉瘦得可憐。這令熾繁想起當年的自己,繼而又想起芸夫人。

芸姨也曾這樣可憐自己罷?她不禁看向晴朗的星空。她為她全力周全,為她費盡心機,卻終究事與願違。芸姨現在可會怨她怪她,放不下她?

見熾繁出神,阿園默默蹲下去撿那污裙。熾繁忙拉起她:“會的,只要你乖。比如現在,你就該睡覺了。”說罷捏起尚還幹淨的裙角,準備汲水來洗。阿園忙又去拎桶,熾繁将桶從她小手裏奪下來:“為何不聽姐姐的話?還不去?”

阿園雖小,卻直覺知道熾繁是唯一可依可靠之人,趕忙扭臉一溜煙去了。

熾繁呼口氣,将桶吊入井裏,“嘩啦”揉碎了水中的瑩瑩星光。等竹竿上晾起一排紅紗綠錦,天上已是銀河黯淡,不多時又該炊早飯了。

劍南西川節度使韋晟拿到坊間盛傳的王建《孔雀詩》展開看時,昭武校尉徐恪看着節度使的面色,都不由嘆了口氣。燭火在将軍英武的眉心和案頭紙箋上跳動:

傷韋令孔雀

可憐孔雀初得時,夜夜思歸向南舞。

如今憔悴人見惡,翠尾盤泥金彩落。

……

“昨天誰送來的那個女子,叫什麽,徊雪的,你打發了吧。”許久,韋晟方站了起來,詩箋從他指間滑落。徐恪還想再問,只見他揮揮手道:“随便給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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