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畫眉

來松州已經數日。黃昏将這荒蕪邊地塗抹地瑰麗,舊城堞晚風徐徐,全不似蜀州一味悶熱,或病恹恹地商略幾點黃昏雨。假如沒有戰亂,這裏的清朗必定會更可愛。

熾繁蹲在廚下的門廊口邊吹風邊擇米,眼前忽然伸來一只紅綠絨球翹頭履,咣啷一腳已将瓦盆踢翻,米水潑了她一裙。

熾繁站起來抖着裙子,已是無話可說。宜春趁勢插腰直脖罵道:“好娼婦!呆裏撒奸,養漢當飯!不是不接客麽,為何見了大宗生意又要與我搶?”

熾繁看着她青春漸逝的臉,當年風華絕代的輪廓仍可想見,雖然酒與夜已将它毀損得難以分辨。熾繁吸一口氣輕道:“你為何總不知錯?”

宜春的盛怒被她的清淡扼住,不由呆了一瞬,只聽熾繁繼續說道:“官妓私生子不過代代落賤籍就罷了,何至于要被放到這裏受罪?想必就因為你恃貌傲物,得罪太多人。”

宜春被說到痛處,如貓踩了尾巴一樣尖叫起來:“你不照照自己,也配說我?攢夠錢,我總有回蜀州的一日!而你,”她看看熾繁簡陋的石青粗布襦裙,裙擺猶自水米滴答,“就老死在這裏。”說罷她狠狠又道:“紅蓮說今晚來的這個客人,接一次就夠買半個松州,卻不叫我去,說是你的人。你若撒手便好,若真與我争時,與你魚死網破!”

熾繁聽得糊塗,宜春卻已氣昂昂摔手去了。她暗紫如涸血的長裙錦尾剛掃過廊子,阿園就從另外一頭跑來:“姐姐,都知叫您立刻就去呢!”

熾繁點點頭顧不得滿地狼藉就往前庭走,心焦暗道這紅蓮未免太貪,韋晟那兒的東西自己分文未帶,這個梳背可是芸夫人賀她及笄的添妝之物,宮裏流出來的,她說能抵二三五日,就真只抵個五日不成?

匆忙到了前庭,正是上燈時候,許多酒客已到了,正呼呼喝喝。酒氣汗氣脂粉氣,熏人欲嘔。熾繁正欲上樓去找紅蓮,卻覺周圍一靜。她回過頭去,風袅綠绡煙簾處,有仙人翩然降臨。

寧王殿下。

天氣炎熱,他穿着淺紫深衣與白紗闊袖襕衫,襯着玉面,清淨絕塵。

如一陣強風吹得熾繁站立不住,她低下頭有點想哭。衆人只看到他的高貴,誰知道他背負的傷痕?

那人的玉裾堪堪停留在自己足邊,緊接着他蹲了下去,從上往下只看到元始寶冠,漆黑鬓發。那人從海紋出蛟闊袖中抽出金絲雲邊明黃絲帕,就開始替她擦粗布裙裾與小花草履上的碎米污水。

熾繁驚得向後一退,卻被一只溫涼的手輕柔卻堅定地握住了腳踝。

他擦得很仔細,仿佛那不是她的腳,而是不慎染了一絲塵埃的王冠。

“走吧。” 打理幹淨後,熾繁的背被輕擁在涼滑的闊袖內,她沒能思考,就在四圍驚駭的低呼中被那不容置疑的力道帶上了庭外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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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進到這庭中起,我就開始做夢了罷,熾繁想。

“為什麽?”難道她不是身份難堪的官妓麽,難道他今日遭遇不是她導致的麽?

“因為從我母親去後,你是這世上我唯一愛的人。” 寧王看着她,說得如此不假思索而流暢自然,如風吹雲散後驟然絢爛的銀河。熾繁似乎懵懂卻明明徹悟,那詩卷間的傾訴,那如入無人之境的郁儀園,那玉碎一地的冠冕,那眷戀欲留無可留的呼喚……

原來我之心愛,亦寧王之心愛。

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當寧王将那雁雲玉梳背重插在她新濯未幹的發上時,熾繁有些緊張有些笨拙地踮起腳仰起臉,截斷他“我三日後要回長安”的話,有些滿意有些羞愧地捕捉到如冰如玉如谪仙人的寧王殿下不那麽冷靜的眼神。

這就是我千裏迢迢不顧一切來到松州所想要的吧,在烈火一般的疼痛與狂喜中尉遲熾繁想。

與其在懸望中等待千年,不如在愛人懷中纏綿一晚。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複曙,一年都一曉。”

熾繁伏在寧王身上,聽到他輕笑時胸膛的震鳴,不由道:“你笑話我?”

“不是,”他認真道:“我只是喜歡。這是誰的詩?”

熾繁得意道:“這樣的淫詞豔句,殿下當然不會曉得。是南朝民歌,我在官使女子舍的書房裏看到的。”

寧王一靜,良久,猛然捧起她的臉吻她的眼睛。熾繁來不及詢問,就重新跌入那絢爛銀河裏,涼的涼,燙的燙,星火直燃遍全身來。

窗紙漸清,寧王在熾繁頸間輕語,滾燙而松散:“還有什麽說麽?” 熾繁嬌慵地擡起纖指,看見夜挽不住地漸漸從床榻離開,她輕不可聞地嘆息,嗓音甜而微沙:“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話剛說完,他密密的吻又纏繞上來,天永遠不亮就好了,熾繁閉上了眼。

她醒來時,日光正午,一對畫眉鳥在直棂窗外的木槿花枝上啾啾跳躍,搖得惜花金鈴一陣細碎亂響。枕邊人已起了,卻有一段熟悉的清香傳來,她扭臉看時,卻是那枚自己長日揣在懷中的寧王的香珠。它如今重被璎珞纏繞,做成了項鏈的式樣。

“這是坐實了盜竊了……”熾繁不禁閉上眼哀吟。

一只大手插入枕間托起她的後頸,熾繁睜開眼時已被寧王扶坐起來。她臊紅了雙臉,偷眼看他時,唇如塗脂,鬓若刀裁,哎,良人如玉。

李玦拿起那枕邊的香珠為她戴上,唇邊含笑道:“好眼熟的珠子。這原是我母親的遺物,羅浮國的貢品,說有仙人飛過海上時,不慎将一仙果墜落,恰落在香鯨背上。鯨背因生一樹,結出香珠,天下僅此一枚。既然被一只小蛇竊了去,就賞給她罷。”

熾繁臉更紅了,結巴道:“什麽竊……我那次只是摸摸,誰知它就自己掉在我手裏。這不能算偷。”

說話間玉奴金盆進水來,又悄悄退了出去。寧王攜她起來,候她淨面,又指着鏡臺前一排脂粉道:“都是新備的,你随意用些。”熾繁歪頭向他笑道:“殿下的妝奁好齊全。”

他卻并不生氣,恬然道:“我沒有這些東西,都是專為你設的。”

那意思是說,能與他共度晨昏的女子唯我一人了,熾繁的笑得雙眉舒展,如澹澹遠山,惹得他凝視半晌,忽就臺上打開一盒螺子黛道:“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我的阿熾麗色天成,無謂深淺,就讓孤為你畫罷。”

眉筆溫柔憐惜地掃過自己的雙眉,熾繁癡癡望着眼前人,呼吸相聞:“熾繁見過殿下的丹青。能畫出那樣江山的手,還會畫不好我這一雙眉麽?”

她感到他的手忽然停滞了一下,喜悅溫柔的瞳仁似乎蒙上一層迷霧,即刻又消散了,繼續舉筆細描:“別後如能重逢,孤王會一生為你畫眉。”

熾繁愣住,怔怔看他認真的近在咫尺的臉龐,幸福地可以為之死去。得成比目何辭死?願做鴛鴦不羨仙。

“我會找你--"她輕輕啓口,“不過即使找不到,阿熾也此生無憾。将來神佛面前,我替你守一輩子長生燈。”

寧王放下筆,注視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是我的人,死了都會來找我。”

熾繁笑了,眼淚又灌上來:“我現在真滿意。”

眉畫得後,他又細細端詳半晌,方覺好了。又推開窗,親手将那盛放的木槿花折了兩朵,待熾繁挽好一個随雲髻,就替她簪上。看鏡中,那淺紫的天真花朵襯着清媚無雙的臉龐,熾繁自己也笑了。

玉奴奉上香蜜、長生粥與漢宮棋進來,熾繁忙撚起一枚道:“我最愛吃這個!你怎麽知道?”寧王微笑不答,熾繁咬了兩口慢慢又放下了,猶豫半晌道:“你為何要回長安?一定要小心。”

寧王移開目光看向窗外道:“聖人病重,我要去侍奉。”

熾繁愕住:“聖人病重了?”她的心突突跳起來,萬一……怨不得他說能不能重逢的話。正在怔忡,人卻被他擁入懷裏:“你等我。無論到了什麽時候,無論你在什麽地方,我會迎你回我們的國都長安。”

最後那句他說得既急且快,仿佛被他人偷聽到了,就再難以實現。

我當然等,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什麽地方,我知道,确定,你一定會來。

剩下的三日兩夜,他們上了雪頂山。景色是很清絕的。熾繁擁狐裘在蒲團上坐着,目光戀戀摩挲過青檀大案,茶器茶具,道家書經:“殿下幾時曾在這清修過?”

“十一歲的時候,”寧王邊煮茶邊答,“我跟随師父在此住過兩年。”

熾繁點點頭,“怪道是,那時候我五六歲,常和母親去見太真貴妃,卻從未見過你。那兩年後呢?為何仍未在宮中見過?”

“父皇偏寵母妃,又曾聽信道人言,說大炎立國百年,其氣已衰,唯有立我為皇儲,才能扭轉氣運。這話皇後太子也知道。”

熾繁一靜,半晌輕道:“皇太後出身嶺南梅氏,世家大族,子弟遍布江南與都中。所以你長于道觀,未在宮中住過嗎。這些年,你一定很不容易。”

生在皇家,就沒有容易二字吧,他想。害你的人和支持你的人一樣多;而且即使支持你的人也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自己。

“親王稱孤,不是沒道理。”寧王含笑說。

“你不孤。你有我。”熾繁走過去,把頭枕在他膝上。

“我走以後,你就留在這裏。這兒很安全。”寧王輕輕撫摸她的發。

“不,”熾繁急急擡起頭:“我回官使女子舍!我不能再拖累你。不然……”寧王看着她,眼裏有一絲悲哀,熾繁忙補上一句:“我能保護自己。我在那很好。”

“也好。”寧王移開眼睛,“那兒的人不會再難為你。”

外頭黃昏了,雪頂被夕陽映得通紅,就像日出一樣。

即使把一瞬間都掰成兩瓣,三天也是會過去的。

熾繁由玉奴引着上馬車而去時,一身漢人裝束的吐蕃王庫赤贊普正斜坐在偏庭的胡床上。他一手握着馬鞭在另一只手中輕輕抽打着,對站在窗邊懸望的白衣玉冠的寧王笑道:“我還以為你和我們吐蕃人一樣有血性,哪怕天塌下來也要帶心愛的女人走。誰知你竟怕韋晟怕得這樣。”

後來,李玦在甘露殿高高的雕窗前,是無數次地後悔了吧,後悔這一刻,看着她漸漸遠去。

“你明知道帶着她我根本出不了蜀地,何必以匹夫之勇來激将。我死了,我們的交易也就完了。”

看着那人平靜無波的樣子,庫赤贊普一陣惱恨。自己用這條龍,來伏韋晟這頭虎,究竟是不是明智之舉?韋晟勇狠好鬥,與此人的深謀遠略,究竟誰更是吐蕃的威脅?

“庫赤贊普,”那人仿佛全然聽到了他心中的話語,風清雲淡道:“孤不會要你那片荒地,孤要的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庫赤贊普松開了原本勒緊可殺人于五步之內的金絲馬鞭的右手,呵呵笑道:“還有剛才上馬車那為小娘子罷?我雖只看到側影,卻覺得輕盈美妙無比,和我們吐蕃女人相比,果然別是一番滋味。”

寧王仿佛全未聽見,只繼續淡淡道:“別忘了孤與你的約定。”

他望向那在日光下馨香盛開的淡紫木槿,屆時,這裏将化作一片火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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