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上巳
書中日月長。
熾繁調息兩日後,工楷寫了兩首拜谒詩,投到新任崇文館學士白樂天門下。白學士出身詩禮簪纓之族,又曾中解元,一生目在以文載道,對“女校書”之事,本是當笑話看待,只道聖人年輕,寵愛女子到了罔顧常理的地步。不過,只要無幹社稷,無非帝王風流佳話而已,因此他不阻止,也不預備支持。
然而收到這詩,他将紙箋拍在案上,立即取了筆墨寫定文書,請尉遲熾繁即日來崇文館就職,并升一等。
一旁門人看着道:“憑它什麽好詩,也不過是個女子做的,學士太擡舉了。難道也看在聖人面上?”
白樂天微微一笑,“我白某自負文采,我的詩集,必定藏之名山,流傳後世。而此女也是謝道韞之流,将來的文名,不在我之下。我若非要以其女子身份打壓,将來後人說起這段公案,必笑話我迂腐。”
從此不但館中文學事務,甚至歌庭舞宴,文人唱和,白學士也有帶熾繁去的,如帶着得意門生一般。
熾繁當日家破人亡,被迫在蜀州淪為官妓,佐酒強歡,不堪回首。今日她以尉遲将軍遺孤、崇文館校書的身份坐在客席上,與文人雅士、公卿貴族坦然相交,想起過去,如一場舊夢。
這段日子,她過得很不錯。
更讓她踏實的是,韋晟的病越發見好,恰逢着春來,萬物生發,療效更進一層。春節守歲,她也叫阿愚挪了韋晟一起。其實他自己可以走動了,只是熾繁看他操之過急,反而再三要他穩中求進。
從那次後,韋晟倒是沒再說過什麽,深情散朗,仿佛胸有成竹,熾繁也不便再提。倒是阿愚,亂點起鴛鴦譜,說韋晟此人可靠,随意幾個點子,就幫她将尉遲府治理得紋絲不亂,且軍中多故舊,尉遲家遠在清河等地的入息,全都順遂許多。
李玦那邊,她卻是數月未見。低品官階,無緣觐見,她只有在大朝會時遠遠望見過他玉冠峨峨的颀長身影。關于他,只有各種與民生息的政績,與中宮無子的秘聞。
他是怕打擾她罷。杏花都開了,又是一年。熾繁打油紙傘在芙蓉園中,雨絲把粉白細碎的杏花洗了一地,她垂頭邊看邊慢慢走,忽一雙金邊雲履并玉色襕袍的袍角映入眼簾,她忙站住,擡眼看,正是李玦。他站在杏花樹下,沒有撐傘,玉冠漆發都被濛濛細雨沾濕。
“是你?”熾繁想舉傘移過他頭頂,又覺不妥,只得住了手,于是兩人都站到了雨裏,傘在中間。
春雨極細,像牛毛,那麽拂在人面上頸後,久了還是會冷的,但兩人都沒有動。
“上巳節……你可得空麽?”李玦終于低低問。
熾繁不知是哪裏放下了,哪裏又提起,舒口氣,她聽見自己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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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至尊,實在無需這樣,偷情似的。但她有她的自尊和堅持,他實在耐不住,也只得如此。聽見她說“好”,他一下子覺得天地溫柔寬闊起來。
“那天有新中的狀元榜眼到曲江采摘名花,我在杏花宴上露個面就得,然後我來接你。”
熾繁聽罷點點頭,又說個“好”字,雨逐漸大起來,兩人都有些狼狽,然後她忍不住笑了。人生不過如此,看花開也不過幾日,實在不要再自苦。
李玦看着那張蓮萼樣的小臉忽綻開笑容,真如春風驟臨般,心裏一跳,手已先上前捧住。
傘落在杏花春雨中,兩人已緊緊擁在一起。心中有對方,沒有比吻更貼近的語言。
雨紛紛揚揚,彌漫整座禦園。
上巳節,照例休沐三天。
一早阿愚見熾繁就在妝鏡前穿插起來,她因在崇文館供職,總怕過于妩媚,妝奁裏盡是些素淨莊重的款式,這時簪了這個卸了那個,總不滿意。
阿愚撇嘴得意地一笑,不一時便搬了只小小描金文具來,熾繁打開,金翠耀眼,玉搔頭、金步搖、米珠鬓唇、瑪瑙璎珞以及堆紗時鮮花樣,無一不備。
她對一臉驚訝的熾繁道:“幸而是我,若換了別人,把尉遲府搬成個空架子,你還不知呢!讀書讀塞了心了。喏,這都是我一年來給你攢的嫁妝。我不比那些珍藏密斂的小家氣,這便先拿出一部分來,給你相親用。”
熾繁噎住:“相什麽親?”
阿愚得意:“少哄我了,從前日開始你就鬼鬼祟祟,一臉的□□。說,是哪家的公子?”
熾繁忙搖手:“別胡猜,沒有的事。我說過,不預備嫁人了。”
“不嫁人,難道娶回一個不成?”阿愚有些急,轉轉眼珠又笑起來:“不然就是和韋郎出去?他現今我看大好了,前日還瞅見他練劍呢!聖人已拔除他欽犯身份,這樣的人,若是招贅在咱們家,真是極好的。”
“更胡吣!大清早,沒得亂嚼。”熾繁忙捂住她的嘴打斷她,“他又練劍了?他餘毒未淨,且不可急躁運功,免得血行将毒打入腠理,又費許多事。你怎麽不管着他?”
阿愚噘嘴答應着,只得幫她整理起來,穿一件鵝黃嫩綠花鳥雙雙衫子,配天青拖地留仙長裙,頭上插戴緋紅淺碧玉石花朵,鬓角碎碎垂一縷珠簾,阿愚笑道:“倒像當年尉遲女郎初長成的模樣兒。”
熾繁在鏡裏望望,心情也像當初未遭家變時似的适意清新。大炎風俗,每年春日三月三上巳節,聖人要賜宴曲江,整個長安的仕女貴公子都要去禊飲、踏青,那時候她與輝川、媚川往曲江水畔一走,除了公主、郡主,她們的風頭也算獨一份兒的。
想到她們,熾繁低下眼默默。不過人總要往前過,外頭好風好日頭,又叫人打起精神。今日雖不便帶阿愚,但貴女獨身出門總不像話,她于是挑了兩個嘴巴嚴謹的家奴帶上。臨出門時,又特意去韋晟處看看。
韋晟穿了一身青色襕袍,頭發束得幹幹淨淨,氣色也很好,劍眉星目,頗有當時英武的影子。熾繁更是愉快,含笑道:“今日過節,韋大哥恕我不能相陪了。外頭太陽極好,若大哥想要去游曲江,盡管叫人侍奉着去,馬匹都是現成的。”
韋晟的眼光暗了暗,點頭道:“好。”
熾繁心裏有事,便就告辭。看那新柳一樣的背影袅袅出去,一邊的侍奴方輕道:“郎君既然絕早起來準備,剛才何不與娘子一同出門呢?”
她那樣子……韋晟有些黯然,旋即一笑道:“我也出去走走。”
熾繁自騎了馬,一路往曲江去。一路香車寶馬,擠擠挨挨,都是趕熱鬧的人。曲江清流漾漾,落花溶溶,無限杏花都開了,噴雲吐霧,雲蒸霞蔚一般,花下皆是公子麗人。數裏黃紫錦帳路障裏面,則是天家貴眷,常人難窺其容貌排場,只見黃門手捧水精盤、拂塵、香爐等物進出。
熾繁策馬徐行,溫暖的陽光像要将人融化。正走着,前方忽人流湧動,原來是狀元、榜眼攜長安名妓踏花前來,要去赴天家宴席。
熾繁将馬勒在一邊,含笑看着。新狀元不過二十二三年紀,長身玉面,一身紅袍更襯得頭發靛青,面色雪白,由衆人簇擁着,一個轉側卻看到花下馬上的尉遲熾繁,眼中閃過一陣迷蒙,腳下不由就站住了:“借問小娘子……”
熾繁有些愕住,只得在馬上點點頭。
“在下新狀元,清河人氏,姓元名真。”他手執芍藥做個揖,只拿一雙文雅慧黠的美目望她,一時衆人都朝她看,有的起哄嬉笑起來。
熾繁有些微尴尬,家奴亦不好阻攔,因今天就是公子仕女互投香草芍藥談情的日子,其實也做不得準。她只得接了,策馬便走。
不料元真卻娴熟地将馬缰一攔,含笑道:“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娘子就這樣走麽?”
衆人都哄笑起來,熾繁握缰不語,那元真卻未再糾纏,只道:“請娘子将頭上花枝贈與在下罷。”
熾繁擡頭,果然一枝開得極盛的杏花恰觸着自己的頭頂,便伸手折下一穗,照例回句:“謝郎君青眼。”
元真接了,又道:“娘子貴姓?家住何處?”熾繁不再回話,策馬前行,這段故事便付之一笑。
熾繁往馬場打了兩杆馬球,又在路邊卷棚下吃了枚松花餅,就湯丸,望望日頭差不多了,便往春曉園去。
春曉園是高僧玄奘與東瀛僧人同建譯經之處,今兒這樣的日子自然更是清冷,她在松樹下坐着,不一時,就見李玦一人從鵝卵石道上走來。
他微服出行,穿着一件潔淨白色春衫,頭上束遠游冠,像個氣度不凡的俊逸書生。人未到,笑意先到,熾繁卻也鮮少見他這樣愉快,兩人都在春日正午的陽光下傻傻笑起來。
“杏林宴的事完了?”熾繁立起來問。
李玦伸手替她拈起發上的杏花瓣:“聽說今日狀元郎路遇傾心之美人,整個杏林宴傳為佳話,連皇帝也遺憾不能親睹芳容。你可知道?”
熾繁歪頭看着他,且看他怎樣:“啊?有這樣事?”
李玦道:“聖人果真深以為憾。”
熾繁扯過他玉白的長袖,找到他的手掌牽住:“還遺憾麽?”
李玦只看着她,眉峰輕蹙,嘴角含着笑意。熾繁走進一步,伸手環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胸前:“還遺憾麽?”
李玦也伸手擁住她:“夫複何求。”
兩人于是偏往尋常人家踏春的地界去,沿着曲江池一路往南。這是長安最美的時候,細柳新蒲,花香鳥語,侍衛退遠保護,兩人牽手同行如平凡小兒女,心裏只有喜悅滿足。
待分花拂柳走到南湖,只見茅草亭子旁一段曲水,繞着數十子弟少女,看衣着為長安商賈富戶,正玩曲水流觞的游戲。流波蕩漾的水流中浮着金箔淺盤,內或是一盞新豐酒,或是一枚雞卵,或是兩顆紅棗。流到誰跟前停下,誰就飲了酒吃了點心,然後歌一曲,正嘻嘻哈哈地熱鬧。
熾繁喜歡地看着,湊到李玦耳邊說:“‘曲水浮素卵’,‘曲水浮绛棗’,說的都是民間風俗,原來真有的。真有意思!”
李玦不禁也含笑看着,一個少年正引吭高歌《獨曲歌》,他對面的少女羞得面紅耳赤,還要被衆人簇擁出來回歌,只得含羞啓口唱到: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白石郎曲》)
衆人哄笑,那少年的臉也微微紅了。這時衆人都注意到李玦與熾繁,端的一對玉人,豈有不相邀之理,再三地邀請他們加入。
熾繁生性熱情,忙據一處席草地坐下,就與大家一起說笑起來。李玦不慣,只伴她坐着。熾繁見他放不開,悄悄在他耳畔道:“《論語》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整部聖人言,我就喜歡這一句。連孔子在此也要忘形一樂,怎麽你還不開懷麽?”
李玦不由笑了,恰好一段流波,将酒送在他們面前。李玦在衆人笑聲中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兩三個少女拿團扇半障粉面瞧着他,又一陣交頭接耳,吃吃笑起來。
熾繁見狀也笑,促狹地說:“郎君還未唱歌。”
李玦尴尬起來,想了想只得清清嗓子朗然吟唱一首太宗皇帝的《春日望海》,還算應景,但情韻差些。熾繁笑道:“你不中用,還是我來。”便舉了酒盞,再飲一杯,曼聲吟唱: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歌唱的極為動情,一曲畢了,只聞得潺潺水聲與柳間黃莺嫩嫩的鳴叫,半晌衆人方鼓起掌來。方才唱歌那少年因問:“這是什麽曲?如此纏綿動人。”
“這個麽,”李玦微微一笑:“是我娘子自度自作的詩曲,名叫《春望詞》。”
歡樂的時光走得格外快,別過衆人,兩人又游玩了集市,熾繁挑了些樸而不拙的小玩意,什麽風筝,傀儡,竹子編的小籃子,木雕的小茶杯,她因拿着小茶杯笑道:“聽說人老了,會老的連茶杯都拿不住。這倆茶杯我們一人一個,将來老了用,免得浪費好瓷器。”
不料李玦真從她手內接過一個,道:“說的甚是。我要好好存着。”
轉眼日已西沉,再過一個多時辰就要宵禁了,兩人這時都有些默默的,宮中侍衛遙遙牽馬等着,熾繁先告了辭,緩緩自往尉遲府的方向走。
走了不兩步,她回頭一看,萬丈紅塵裏,胡餅的爐火紅紅,青煙直上,賣小首飾的老婆婆攤子被夕陽映得一片璀璨,那人如玉,還站在原處。
熾繁忽回身快步跑向他,沖進李玦懷裏抱住他,他也閉上眼緊緊擁抱她。
不遠處,韋晟帶着家奴悄悄退開。家奴還未尋見主母,只得跟上,嘴還大張着四下胡望:“快宵禁了,娘子還不見蹤影,這可如何是好?”
韋晟已大步跨出集市:“随她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都覺得好幸福~雖然下面還有波折,但是,結果會幸福……
隔日更的我,沒有被乃們抛棄真是太感動了。一定會盡力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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