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祓禊
熾繁因打發了家奴回去,便與李玦共乘一馬,揚蹄往郊外去。華清宮乃帝王別宮,以溫泉著名,最受太真妃的喜愛,一冬一春,往往長住那裏,如今已冷落。宮中內侍久不接駕,忽聞君王降臨,都慌亂迎接,好在上巳節有祓禊風俗,每年都備着恐有宮眷來溫泉宮洗濯去垢,消除不祥,做“除惡之祭”,□□倒還齊備。
春夜如水,前日風雨還存着絲絲涼意,殿內籠起火盆,宮女侍奉熾繁換上雪白絲袍,便引她到了丹鳳池。池內溫泉溶溶,面上飄着蘭花香草,熾繁跑了一天,又騎過馬,出了一身汗,卻忘了什麽逾制不逾制,徑自便走下去。
泉水香滑,令人凡慮頓消,水波漾漾,輕拍着她的脊背,熾繁閉上眼,深深呼吸水汽香味。正舒展自得,卻覺有人在池邊,她睜眼一看,是李玦。他亦換了絲袍,赤足站在岸上,袍角已被打濕。
絲袍遇水便有些透明,熾繁的長發散在池內,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半晌,還是熾繁先道:“雖然春天了,濕了腳還是涼。你也下來罷。我來替你做‘除惡祭’。”
李玦面上起了紅暈,也不知是溫泉蒸的還是因為殿內的炭火。他依言慢慢踏入池中,熾繁便游過去,撿起岸上的潔淨香草蘸鎏金鳳嘴內滴滴流出的新水,輕輕灑在他發上。
“好了。”熾繁扔掉香草,含羞退回去,李玦則撿一枝帶露蘭花靠近她,把花露點在她額前。熾繁只是垂着頭,眼見他将花漂在水上,向前擁抱過來。
清涼殿後有一片梨林,此刻花朵含苞初放,月明之下,美得凄清斷腸。宋華陽穿着深紫深衣,半阖目倚在花下卷雲榻上。
“露水下來了,”妙常手捧披風躬身走來,“殿下回屋裏睡罷,這兒不安穩。”
“我哪裏還有安穩?”宋華陽沒有睜眼,月光從花間漏到她面上,青青白白,有一分可怖。
妙常深嘆口氣,一個宮外女子,草芥般的存在,竟令一國之後憂愁至此,真叫人不忿!只聽皇後又淡淡道:“中宮一日無子,我就一日不能安睡。你沒聽前朝那些人怎麽說我麽?”
妙常垂首,有些泫然:“殿下與聖人是打小的情常,有恩有義,聖人會想明白,會回心轉意的。”
宋華陽“嗤”得笑一聲:“心?我卻不要什麽心。我連親父兄都指不上,還去指望別人的心?若非我高瞻遠矚,去年自缢在東宮的就是我!連家裏都拿女兒當物件使,我早就看透了,我只要保得我!”
她看着滿枝玉片兒似的花瓣,緩緩起身折下一大穗來,攢在手心用力一揉,月白的嬌嫩花瓣登時被挼得稀爛。
“我是最有耐心的人,可尉遲氏這樣,便神仙也難忍了。”宋華陽看着指尖的殘瓣,“郭昭儀為人愚弱,可以一用。你先走近着。”
妙常忙低了頭:“唯殿下言。”
上巳節過,春一日盛似一日。熾繁下值,又繞回皇城見過醫官,細詢韋晟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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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醫官捋着銀須笑道:“醫緣到了,所謂一毒有一解,這番邦的藥确有對症之效。恰逢高昌來貢,其中有一樣雪鹿茸,有行血通筋之奇功,聖人慈憫,說藥意在用人,無須保存,都散與太醫署,我就拿了來給韋郎君用。依我看,早則夏至,晚則秋分,雖不能恢複原樣,也可以與常人無異了。”
熾繁喜得雙眼發亮,沒口地感謝,又忙拿出一錦袋奉給醫官。
出得皇城,熾繁連連揚鞭,順禦溝策馬前行,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時看盡長安花,心裏別提多松快。
進得門,家奴來将馬牽住,她跳下馬,拂拂障面上的浮塵,瞧四下無人,低低叮囑道:“馬車随後便回,若阿愚問起,就說我坐車回來的!”
家奴想笑,忙忍住了,答應着下去。
不料剛走兩步,熾繁就撞見阿愚迎面上來。熾繁略尴尬:“方才去太醫署,我性急,哪裏等得,可不自己騎馬走了?”
阿愚這次卻未唠叨“哪家貴女自己騎馬”等,只板着臉道:“尉遲郎君來谒。”
熾繁微愕,武恭?尉遲府複原以來,他只有春節前來送過一次新桃,算是親戚間的意思,平時可說并不賜教。
畢竟是弟弟,熾繁也有些高興,忙丢下馬鞭進到內庭,一跨入版門,就見尉遲武恭正端坐在主位飲茶。
他擡頭看堂姐,只見她穿着一身無品階碧色棉布長裙,頭上輕盈草花而已,但肌骨晶瑩,神采奕奕,那傾城姿容中自然表現出的一段風流高雅态度,竟使他有微微的失神。
可惜!……
尉遲武恭慢慢放下茶盞,揮退侍女家奴,略立一立便坐回去道:“堂姐一向可好?還是與那些文人四處應候麽?”
應候?絲絲不悅心中升起,熾繁還是一笑道:“好。弟弟一切可順心?”
尉遲武恭蹙眉,面上卻難掩得意之色:“托賴,好歹統領禁軍,走出去,無人敢不賣面子。那姐姐呢?”
熾繁未接話,只微笑:“便好。”
尉遲武恭垂眼略思,終于按捺不住:“弟弟聽說,聖人與皇後殿下仁憫憐下,不計前嫌,要迎堂姐回宮?”
熾繁抿嘴,武恭急道:“堂姐如何不應?”
熾繁緩緩轉動手中的瓷盞:“沒有的事——”
話猶未完,武恭極已拍案:“尉遲熾繁!你可知道,未嫁從父,現伯父已殁,尉遲家說不得就以我為大。堂姐早先淪為官使女子,落盡家聲,如今不思挽回,只一味在窮酸文人中鬼混,做弟弟的,卻不能不拿出為上的款了!”
熾繁急怒攻心,怒極反笑:“那依你,又該如何呢?”
尉遲武恭肅然道:“我已親上奏牒,請聖人賜封尉遲氏,納入後宮。”
熾繁冷笑:“還有呢?”
尉遲武恭放松下來,俊臉寧和許多:“有這層關系,我才能在軍中立得更穩。”他壓低聲音:“近來邊國焉謄結合吐蕃游勇大肆犯邊,據密報,為首的乃是當今皇後之兄,宋華乾!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只要你我姐弟聯手,我平叛,你奪鳳印,将來大事作定,尉遲先祖有知,也要光耀九泉之下!”
熾繁霍然站起:“我父親已經安息于九泉之下!他若有知,必不會逼我入宮,要什麽勞什子光耀!就連你,若再一味好大喜功,紙上談兵,那便連坐罪的日子都有,何談光耀祖上!”
尉遲武恭不料她竟如此,一時竟呆在那裏,俊臉扭曲,半晌方道:“糊塗!荒唐!難怪你曾為官使女子,性情浪蕩難馴,竟寧可抛頭露面于外,也不肯入宮替族弟争光?”
熾繁迅速冰冷下來,喊阿愚送客,“叫侍女進來擦地!”
尉遲武恭立身便走:“荒唐!荒唐!”一路暴怒而去。
阿愚對這位郎君的不常走動頗有微詞,不耐侍奉,早已走開。此刻聽見庭間吵擾,還不知怎麽了,忙趕前來,只見尉遲武恭拂袖而去,餘熾繁在庭內獨坐。
她走近前拉住熾繁的手,冰涼的,急問:“好好兒怎麽氣成這樣?”
熾繁心灰意冷,滴下淚來:“他要我入宮給他上進鋪路,還說我做過官使女子,給尉遲氏族丢臉。”
阿愚登時發作:“若不是娘子,他還貓在雲南什麽草灰堆裏找食呢!算什麽東西,還拿起人來!別說他不過是我們家的遠宗,就算是親兄弟,也不帶這麽硬上弓!”
熾繁胸口一陣惡心,頭都有些眩暈:“我可能剛才騎馬回來曬着了,回房躺一躺。”
阿愚忙扶她穿過花園往閨房去,恰逢着韋晟練劍畢,也正回房。他穿着青色春衫,手将一柄秋水寶劍收在身後,劍眉星目,鬓發卻因舞劍而略松了些,別有一種落拓英武,見到熾繁眼眸暗了暗,大步迎上前來:“出什麽事了?”
阿愚嘴快,先道:“什麽事,無事不登三寶殿,是那位金吾将軍尋晦氣來,鄙夷親堂姐做過官使女子!”
熾繁看向韋晟,見他濃眉緊蹙,眼中分明雷霆翻滾,不由想武恭與自己同氣連枝,竟不如一韋晟,更是黯然。好在又想起今日醫官的話,心裏才松快些,勉強笑道:“韋大哥近日覺着更好了麽?還是事緩則圓,不要太急進。我才見過醫官了,他說早則夏至,你就與常人無異了呢。”
韋晟看着她道:“我自然要好,不然怎麽護你周全?!”
熾繁有些怕他又提起前話,正欲打岔,韋晟卻又道:“将來,我會叫天下無人敢鄙夷于你。你臉色不好,快回去歇着吧。也不必再憂心于我。”
熾繁這時方覺得頭又有些發眩,實在無力再言,便扶着阿愚告辭。
第二日,天兒更熱了些,長安城快到牡丹花季節,又是滿城看花人欲狂。熾繁為避衆人,早早坐車到芙蓉園當值,花萼相輝樓裏還靜靜的,只有幾個小黃門在燒水預備茶湯。
她徑自進到書架深處,抽出一冊詩集慢慢翻着,翻了半天,方看清是《玉臺新詠》,裏頭盡是些春花秋月之辭。
她嘆口氣将書放下,尉遲武恭的話又萦繞耳邊。熾繁因生于武将之家,父親對她讀書從不稍加選擇,什麽《女誡》《女則》,她無興趣的,便可以一章不看。她心中傾慕的,都是魏晉風流人物,名士風度,因此自己雖曾遭家變,淪為官使女子,卻并不自薄,以為心清高者自然清貴。
別人怎樣她無所謂,可親人的話,卻叫她真實開始疑慮:曾為官使女子,即使自愛自藏,從未逢迎,也要被人鄙夷終生?
正出神,忽有人從身後将她手中的書冊輕輕一抽,她回頭看時,卻是李玦。
他穿着帝王常服,一襲竹葉暗紋玉色絲質深衣,頭上束藍田玉冠,美目點漆,墨鬓刀裁,翩翩清雅,見之忘俗。
他曾見過她最落魄的日子,當時,現在,他都只将她當做尉遲熾繁。
李玦凝視着她,莞爾一笑,仿佛昙花盛開。他深知她的,甚至不肯用什麽頭銜賞賜來“挽救”她。在他心中,她配得上更好的,就是她自己選擇的人生,以及他的心他的人。
熾繁忽然徹底輕松下來,把手放進李玦伸來的手中,借力站起:“你怎麽也這樣早?”
作者有話要說: 有那麽一種愛情吧,就是“我們是我們”,那份默契,只有我們知道。我們純然欣賞的,是彼此這個人。
不放存稿箱了,現在寫完就現在更吧。
謝謝你們的陪伴,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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