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孤島進出有嚴格限制, 消息并不靈通, 所以埃文只知道和陛下見面的時間。
也就是說,沒有蟲族告訴他外面發生了什麽。
阿瑟蘭以為索格會去。
索格覺得,阿瑟蘭那麽尊敬冕下, 不如把這種傳遞消息示好的機會讓給他。
所以到最後,冕下還在撸貓, 喝茶, 看筆記。
從容且一無所知。
不過知道了也沒有什麽用。
回首往屆, 地宮的諸任冕下幾乎都沒有政治經驗,他們沉默寡言,兢兢業業,一輩子都呆在地宮, 同時長壽者寥寥無幾,無法為下一任傳授經驗。
在這方面,埃文沒有借鑒的對象, 只能摸石頭過河, 走一步算一步。
當然, 如果非要細究,陸邵舒算一個有政治經驗的冕下。
首先是他的婚姻,其次是他的情人。
但陸邵舒本人并沒有在日記裏闡述政治傾向的喜好。
在他那個年代, 無論是冕下, 還是苦修士,都飽受污染物侵蝕的困擾。
所以陸邵舒畢生都在研究精神力絲線的奧秘。
他提供可靠論據,建立了合理的靜修方法, 并推廣到整座地宮。
所以陸邵舒在任期間,除了冕下,其他苦修士實行的是朝九晚五,周末單休的苦修制度。
他曾想要在孤島外也推行靜修,提高雄蟲的精神力,點連成線,線連成面,徹底消滅污染區。
但孤島之外的雄蟲,精神力阈值大多數不能達到精神力具現的标準,反而因為不上不下的半吊子,容易受到污染物侵害。
而帝國也不能無視社會運作,社會分工,強迫雄蟲放下本職工作,用不間斷的苦修提高精神力。
帝國沒辦法讓所有雄蟲都變成苦修士。
這不現實。
埃文正在出神,忽然聽到敲門聲。
灰袍随侍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門口,探頭看了看:“冕下,您有時間嗎?”
埃文合攏日記:“有什麽事?”
随侍道:“冕下,祭司大人讓您選一下後天要穿的長袍。”
為了和海德威爾陛下見面,這種準備不可或缺,埃文冷淡的神色溫和了幾分:“進來吧。”
随侍往後看了一眼,給了個眼神。
穿着灰色兜帽長袍的苦修士們一個接一個的走進來,手裏捧着衣服,站成一排後,埃文看清楚,那是各種式樣和顏色的長袍。
總共兩列,八個苦修士。
每件長袍都極盡華麗,鑲嵌了珍珠和寶石,領口和袖口使用金絲縫邊,搭配了花紋繁複的蕾絲。
一眼看過去,嫣紅柳綠,彩繡輝煌。
埃文沉默了一會,在這方面他的确沒有什麽經驗,他讓随侍放下衣服,然後坐成一排,打量。
“外面現在好像不穿這些。”
“冕下,這是我們找到的最漂亮的長袍。”
每個冕下都有打發時間的方式,但殊途同歸,藝術創作是傳統藝能。
而這些華美異常的長袍,都是陸邵舒前輩嘔心瀝血的藝術結晶。
埃文面無表情,目光在不同款式的長袍之間游移,選擇困難。
忽然,他目光一頓,凝視着某一個點。
“你們先出去。”
随侍沒有異議,反正他們也沒辦法确認哪一件更适合冕下。
等他們走出去之後,埃文站起身,把長袍鋪開,調換順序,按照腦海裏的規律排序。
蟲族語言分成很多種,但日記裏的語言,都是字體繁複,辨認艱難的語種。
埃文經常翻譯它們,已經形成了本能。
那些長袍上的圖案放到一起的時候,隐約連成了詞語,埃文把它們重新拼湊起來,目光一點點凝重。
他翻開日記,按照提示把不同頁數的詞語組合成答案,半晌,他合上日記,臉上露出一點笑容。
本來以為自己足夠聰明,但最後發現,前輩早已提示過了。
他不能寫下任何可能引起警覺的話語。
但是。
[老子會寫藏頭詩啊]
就連頗費功夫的提示,也忍不住想要留下一句洋洋得意的話。
前輩還真是。
埃文揉了揉眉心,一時間心情頗為複雜,大概就是認為自己機關算盡走投無路,打算魚死網破,甚至罪在當代的時候,忽然被家長照拂。
發現自己勘不破的死局,其實一開始就留下了破解的方法。
并不用直接考慮最壞,最惡劣的打算。
埃文一直把重心放在書籍和手劄上,忽略了其他可能藏有信息的東西。
又一個夜晚降臨,埃文帶着翅膀走下深淵。
淡金色的翅膀散發出微微光芒,置于掌中,分量很輕,具現的精神力微縮在脈絡上,仿佛奔湧的河流,光芒所到之處,一個污染物也沒有。
很快走到盡頭,黑色的眼球湖中伸出一根巨大的,布滿肉瘤的觸手。
無數大大小小的眼球密布其上,見到埃文瘋狂尖叫,潮水般後退。
粘液和濃臭的血液滴滴答答,肉瘤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很快,一個小小的黑色圓點從肉縫裏長出來,變成一個未成熟的卵。
PA困在這座精神力牢籠裏,無休無止的繁衍,如果不是精神力絲線的清理,恐怕會被自己的卵反噬。
陸邵舒原本想用這點殺死PA,但污染之源的反撲,是控制卵,瘋狂的進攻翠微平原。
所以相互制衡之下,污染物和前任冕下,竟然詭異的和平共處了三百年。
三百年,據說他們偶爾還一起下棋,但是陸邵舒嫌棄PA的卵,攻擊PA的生殖器官不如一坨屎。
于是下棋就變成了日常爆漿眼球的游戲。
即使現在,這位污染之源在提到前任冕下時,也依然是一副極其厭惡的語氣。
觸手頂端的肉瘤扭曲成了一張臉。
血紅色的眼珠從眼眶裏掉出來,它難受的扭動着身體,抖落黑色的卵。
“西塞爾,你總算來了,我真是等不及要好好的清理身體,孩子們太多了,太多了,我想念你的翅膀。”
埃文沒有急于安撫:“三天之後,我就要到帝國去見皇帝陛下,作為交好的證明,我需要你的弱點。”
PA蠕動着眼睛,盯着埃文看了一會,紫紅色的肉膜牽動着肌理:“西塞爾,你不會騙我,對嗎?”
埃文心平氣和:“沒有蟲族能夠在你面前撒謊,我的畢生所願,就是能夠活着走出地宮。”
空氣靜默了一瞬。
PA的單眼沒有眼睑,它一動不動,似乎在審視,然而沒有感覺。
這個年輕蟲族并沒有撒謊。
PA退後一步,為了彰顯誠意,在拿到翅膀之前,它願意先給出自己的弱點。
源血。
或者說核心。
是它能夠遠距離控制卵的關鍵,無法再生,交出源血,就等于從根源上縮小了控制範圍。
沒有控制的卵,就像沒有頭的蒼蠅,離開母體太遠,就會蠢得像木頭,失去意識。
在埃文的注視下,PA蠕動着,眼球尖叫哭泣,不停的聚攏過來,似乎想要阻止什麽離去。
埃文的心撲通撲通,手指情不自禁的攥緊。
一顆巴掌大小的血紅色的肉瘤,慢慢破開層層肉膜和污血,從觸手頂端滾出來。
埃文伸出手,輕輕的接住。
手指觸碰到肉瘤那一瞬間,他的精神力絲線瘋狂張開,洗刷着污穢,腦海裏的精神力湖泊瞬間沸騰,幾乎要失控。
埃文勉力克制,但額頭仍然冒出了虛汗。
肉瘤層層剝落,化作黑色污血,從指縫中溜走。
掌心只殘留了一點猩紅色的東西,它像鮮紅的肉,溫熱的血,融化的金。
但既非固體,也并非液體。
不是石或木,不是土或水,難以形容,不可名狀。
無數黑色眼球瘋了一樣反撲,卻始終不能突破精神力絲線的絞殺。
埃文左手很穩,從袖子裏取出玻璃瓶,小心翼翼的把血液漏了進去。
他擡頭和那只單眼對視,然後把翅膀交過去。
PA的觸手包裹着淡金色的翅膀,肉瘤內的新生的眼球瞬息死亡,它舒适的嘆氣。
“我等待你的好消息,我的朋友。”
它低聲笑:“你的精神力強過任何一任,你的包容和誠實令我欽佩,西塞爾,你會改變這個時代。”
埃文面無表情,望着慢慢退向眼球湖的觸手,微垂眼睫:“當然。”
·
而另一邊的噩夢鳥之森。
歡迎儀式組建得如火如荼,大街小巷,到處是蟲。
沒有旅館就搭帳篷,買不到帳篷就睡樹上,睡河邊,土生蟲族還能自我滿足。
蘭瑟秘書官不得不出臺許多新規定。
[禁止飛行]
[禁止在城鎮中挖洞]
[禁止哄搶食物]
[禁止組織集會]
總之,有大量蟲民聚集的事通通不許,軍區也不得不挪出一部分宿舍,接納外來蟲族。
這些蟲民還自己統一了口號和代表色,選出了民意代表,确定了主題思想。
甚至還自發組成了安全護衛隊伍,協助官方,維持平民的現場治安。
有條不紊的程度,直逼官方。
且蟲民大規模流動,除了安全隐患,還帶來了巨大商機。
整個噩夢鳥之森,在三天兩夜間實現了過去一百年前所未有的經濟騰飛。
這個數字讓指揮官沉默,讓皇帝陛下咂舌,擡頭看向某個地方,目光各有不同。
一個從未走出過孤島的雄蟲。
始終代表着某個符號。
但他有如此強大的號召力。
這是否意味着他在某種程度上,是不能被王室徹底控制的,即使他沒有政治權利,軍銜,財富。
皇帝陛下沉思。
而阿瑟蘭只是打開樓上那間卧室,躺在床上,什麽也沒有想。
三月六日。
清晨。
一艘小艇載着苦修士離開孤島。
埃文回頭望,灰藍色海水的包裹之下,那裏高牆聳立,古老陳舊。
和碧水藍天之外的新世界似乎不同處一片天空。
耀站在他旁邊,剩下九名苦修士穿着灰色長袍,神色冷肅。
小艇離岸邊越來越近,大陸的輪廓逐漸清晰。
列隊列得整整齊齊的軍雌們等在岸邊。
這裏是污染區邊緣,從未有人清理,明明是夏天,土地上卻一點綠色都沒有。
紫黑色的,腐爛的森林。
污染物的世界。
苦修士沉默寡言,軍雌們也不敢說話,于是氣氛一度有些沉默。
埃文走在前面,并無不習慣,負責接引的是索格中将,他正在和耀解釋。
耀詢問了大體流程,忽然看到冕下偏離了隊伍,他輕微皺眉。
“西塞爾冕下。”
雄蟲沒有回答,蹲下身,紫黑色的土地污穢而不詳。
但在死亡的樹木邊,開着一朵柔弱細瘦的麥奈花。
埃文手指碰了碰,是真的花朵。
他往前看,忽然發現前面不遠處還有兩朵,這很不尋常,被污染的土地上,原本不會有任何植物生長。
一朵。
兩朵。
那裏也有。
埃文停住腳步沒有往前走,他看了一會,起身回到隊伍。
索格笑了笑:“冕下,您仔細看,前面的麥奈花會更多一些。”
麥奈花仍然稀疏細瘦,但是越往前就越多,成了一小片一小片,雖然豆芽菜似的又矮又小,但仍然頑強的生長。
太奇怪了。
埃文在心裏泛起一絲疑惑。
不光是埃文,耀和其他苦修士也有了一絲好奇。
隊伍轉過斜坡,埃文鼻尖嗅到一股極淡的香味。
他擡眸,枯敗的森林裏開着金黃色的麥奈花,星星點點,慢慢的一片連成了一片,引來蜜蜂和蝴蝶,在陽光下搖曳生姿。
不遠處站着荷槍實彈的軍雌。
這是第二歡迎隊列等候的地方,由噩夢鳥之森警備力量全權負責,冕下将在這裏搭乘飛行器,前往預訂會場。
一名個子不高的銀發軍官從懸浮車後轉過身,擡了擡帽檐,向埃文的方向看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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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