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弦月彎彎。

雄蟲的眼睛也彎彎, 那雙水杏似的眼睛圓而亮, 蒙着霧,做夢似的眨了眨。

阿瑟蘭高冷嚴肅得一塌糊塗。

鎮定的收回視線,但耳朵慢慢熱了起來。

但他捏着帽子沉默了一會, 很快想通了,沒有什麽值得隐藏的, 遮遮掩掩有什麽意思呢?

軍雌一向最痛快不過, 他自己也是這麽覺着的, 于是阿瑟蘭又說了一次。

“你要不要親一下。”

銀發紫眸的軍官睫毛下墜,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穿着軍裝的上身挺得又直又正,手心悄無聲息的攥緊。

但雄蟲望着腳邊的細草, 搖着頭說。

“那不行。”

“為什麽?”

阿瑟蘭繃着臉。

雄蟲擡起眼睛看他,兩個一望,臉頰浮起薄紅, 都飛快的別過臉去。

花圃裏暗香浮動。

阿瑟蘭聞到了水蜜桃的味道。

皮薄核小的蜜桃, 夏天的時候成熟, 一顆顆沉甸甸的墜在枝頭。

阿瑟蘭的心裏也沉甸甸的,他放下軍帽,左手摸到失了袖口, 那裏少了一枚扣子, 不知道落在哪裏去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摸索着口袋,取了一支煙出來, 但沒有點燃,擺弄着手裏的打火機。

咔嚓咔嚓。

一縷火光亮起,照亮黑暗,倏忽又熄滅。

阿瑟蘭捏着煙蒂:“五年前,你走的時候說,很抱歉對我撒謊,那是什麽意思?”

總要有一個願意開口,把話說清楚。

兩個蟲族之間隔着一段距離,挨着很近,但仍然保留了部分界線。

埃文看了看阿瑟蘭,眨眨眼,茶綠色的古井無波,慢慢漾起一點笑意:“少将,你不喜歡陽光嗎?地宮很悶,你會無聊死的。”

阿瑟蘭動作一頓,想到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埃文接着說:“而且,我的真名叫做西塞爾,埃文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西塞爾。”

阿瑟蘭握緊了手裏的煙卷,輕輕呼出了一口氣:“西塞爾嗎,這個名字比埃文好聽。”

埃文心裏小聲反駁,埃文也很好聽。

阿瑟蘭突然說:“那你喜歡你的雌君嗎?”

埃文離開地宮之前從來不撒謊,唯一一次的謊言如同火焰灼燒心髒。

腦海裏浮現出雌蟲溫順沉默的影子,埃文沒有直接回答,他斟酌了一下:“槐裏是耀祭司大人挑選的育種者,和他繁衍,有很高幾率誕下高精神力的蟲蛋,成為下一任冕下。”

冕下的選擇過程經歷了好幾個階段的變化。

最開始是被脅迫進入地宮的一代和二代冕下,之後的雄蟲都是從貴族之中,高精神力蟲族的子嗣中擇優挑選。

孤島的苦修士也可以和願意的雌蟲繁衍,誕育子嗣,有時候風暴之眼也從他們之中誕生。

到了現在,一般是由上代冕下和育種者結婚,這樣誕下優質後代的可能性很高。

埃文不知道自己的雙親,也許是貴族,也許是苦修士,但他肯定自己有好幾個雄蟲兄弟。

大概四歲之前,他們還待在一起,但幼崽中,埃文最為優秀,所以最終留下來的是他。

至于其他小雄蟲,他們會被送離孤島,成為一個普通的公民。

埃文不會得到他們的消息。

孤島和帝國也禁止他們聯系,但是剛剛成年的時候,耀祭司曾經給過他一塊石頭,沒有說明來歷。

上面原本雕刻的字跡被磨平,但埃文覺得親切,他把石頭放進手提箱,一起帶離地宮。

在返回風暴之眼的時候,他把石頭抛進了海水裏。

海浪會把它帶到別的地方。

埃文覺得阿瑟蘭少将和那塊石頭的性質相同,他很珍惜。

夜涼如水,阿瑟蘭數着花朵,臉色已經變得很淡,他點燃了煙,絲絲縷縷的煙霧籠上眉眼。

他很快撫平了情緒,撣了撣煙灰:“你應該要回去了吧?”

埃文愣了一下,沒想到少将會這麽說,他低下頭,站起身,道歉的樣子很乖:“抱歉打擾了這麽久。”

阿瑟蘭看着他,笑着吐了口煙霧,眼尾有些紅:“嗯,走吧。”

埃文在站在原地,想擡擡嘴角,但不成功,吶吶沉默的樣子顯得有些可笑。

“再會,少将。”

他簡短的道別,理了理長袍,拍淨衣衫上的草屑,從容的轉身撥開花叢,目視前方。

麥奈花叢外的小路上,一個蟲族也沒有,埃文放心的往回走。

月光映出長長的影子,埃文看了看牆面。

影子蔫頭耷腦,垂頭喪氣,一點也不精神,他歪了歪頭,影子也遲緩的歪了歪頭。

過了一會,一道更高些的影子貼過來,軍服筆挺的輪廓端正淩厲。

埃文回頭,阿瑟蘭少将站在花圃外,離他不遠,插着口袋,懶懶散散,帽檐的陰影遮住了眼睛,一個紅色的小點忽明忽滅。

他走過來,手指捏住煙蒂,掐滅。

銀發軍官伸出一只手,另一只仍然放在口袋裏:“作為的埃文最後一個晚上,來嗎?”

埃文應該說:“不需要,少将。”

現在又不是過去,他比過去高了一厘米,比過去瘦一些,臉頰沒有肉,整個蟲看上去頗具威嚴,俨然是個合格的冕下。

一個眼神掃過去,不怒自威。

不說話的時候也能給別的蟲族高昂冷漠,不可接近的感覺。

如果阿瑟蘭從未與他相處過,那麽第一次見到他時,也會心生敬意與尊崇。

但一切太不巧了,他剛好見過埃文最普通的樣子。

沒有光環,沒有身份,那些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充滿距離的高傲,都在一聲聲的唧唧裏破壞的幹幹淨淨。

還有吸吸呢。

阿瑟蘭浮起笑容,他看到那雙茶綠色的眼睛仿佛被什麽點亮。

如同黑夜裏摩擦打火石濺出的火星,或者荒原裏驟然亮起的炬火。

雄蟲手足僵硬,無措的站在原地。

阿瑟蘭耐心的等待。

埃文繃着臉,慢慢擡起手,柔軟的手掌落在阿瑟蘭掌心。

阿瑟蘭握住埃文的手,牽着他,夏夜涼爽的風一陣一陣,吹開了頭發,吹開了緊皺的眉眼。

他們走的越來越快,像小跑一樣,從花園的小路走到前門。

快要看到守衛的時候,阿瑟蘭轉過身捧着埃文的臉頰,左右看了看,像打量一顆土豆。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帕,蒙上埃文的臉,溫涼的手指拂過臉頰,只露出圓又亮的眼睛。

“少将,我們要去哪裏?”

“跟着。”

阿瑟蘭牽着他,一邊走一邊很随意的說:“明天我就去注銷婚姻,我是指揮官,這很容易,但現在,我和你合理合法。”

“合理合法。”

“對。”

站崗士兵無比熟悉自己的指揮官,立正敬禮,指揮官簡單回應,拉着一個穿着長袍的蟲族走了出去。

埃文回頭看,白色的大樓燈火輝煌,仿佛還能聽到晚宴的鋼琴聲,責任是一座橫亘心裏的大山,他收回目光,默默地握緊阿瑟蘭的手,跟了上去。

走過廣場,五年之後,這裏的街區已經很熱鬧。

路燈照亮道路,阿瑟蘭找到自己的懸浮車,沖埃文招了招手。

他打開車,在座位上找了找,遞給埃文一件兜帽衫:“換上,我帶你出去,別讓人認出來。”

埃文左右看了看,繃着臉開始解長袍的扣子。

阿瑟蘭插着兜,等埃文換了衣服,他悠閑的脫了外套,扔進懸浮車,關上車門。

淺色襯衫的袖口挽起,露出修長結實的小臂,埃文跟着撸了撸袖子,戴上兜帽。

“現在去哪裏?”

阿瑟蘭伸手掐了掐他的臉:“跟着我就行了。”

埃文面無表情,排開阿瑟蘭的手,阿瑟蘭笑了聲,抓着埃文的手,一邊走一邊說:“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東西?”

埃文搖頭,提醒他上次發生的甜豆包事件:“我不能随便吃東西。”

說到這裏,阿瑟蘭想到了之前頻繁發生的築巢期,皺眉問:“你現在的精神力還不穩定嗎?”

“只是有一些不穩定,不會影響健康和安全。”

廣場外,繞過兩個街區,就是步行商業街,這裏的招牌和挑簾都有嚴格的色彩和制式規定。

一般來說都是二十五厘米大小,白色底牌,黑色背面,字跡和裝飾就沒有什麽嚴格的要求。

阿瑟蘭和他手牽着手,街道上人很多,軍雌也有不少,來來往往的蟲族說說笑笑,吃吃喝喝,整條街上都是談笑和食物的香氣。

噩夢鳥之森最出名的特色就是不同的蟲民混居,對于喜好統一色調的蟲族來說,這些異族生物花哨得過分。

鱷魚們雖然都長了一張鱷魚皮,但他們愛美愛俏,喜歡塗抹各種香料,佩戴花卉。

蜂巢人和小飛怪個頭都很小,埃文曾經看到過他們的房屋,像個吊在樹上的巨蛋。

阿瑟蘭說,一個蛋就相當于蟲族的一個城鎮大小。

有些蟲族入鄉随俗,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塑料發卡,耳環戴上。

也不能說不美,畢竟從頭到腳都堆滿了花,五顏六色,花香撲鼻。

路過一個賣棉花糖的攤位,鱷魚老板在做棉花糖,他的兒子是一條小鱷魚,坐在大大的紙碗裏收錢。

他看到埃文和阿瑟蘭,捧着小爪子,黑豆眼亮晶晶:“尊敬的客人,鱷魚的棉花糖最好吃了,您要來一點嗎?買一點給您的雌君吧,他一定會喜歡的。”

埃文沒有要買的意思,但阿瑟蘭咳嗽了一聲,他只好停下,從攤位上抓了一把棉花糖,每一枚半個雞蛋大小,軟軟的,裏面是糖心。

小鱷魚甩着尾巴鼓勵:“尊敬的客人,快給您的雌君喂一顆,這是鱷魚的獨家秘方。”

埃文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捏了一顆棉花糖,耳朵尖紅了紅。

他把棉花糖塞進阿瑟蘭嘴裏,雌蟲嚼了嚼,神色一頓。

埃文疑惑道:“少将,好吃嗎?”

阿瑟蘭露出驚豔的神色:“好吃,你試試。”

埃文搖頭,勸說堅持喂他的七十三歲老蟲。

“少将,我不能随便吃東西。”

阿瑟蘭嘴巴裏鼓鼓囊囊都是棉花糖,手裏還拿着兩個:“水果味的,不是肉類,不信你聞。”

埃文遲疑的嗅了一下,聞起來一股水蜜桃的氣味,他看着吃的直挑眉的阿瑟蘭,慢慢的張開嘴巴,在圓圓的棉花糖上咬了一口。

某種不可名狀的味道席卷舌尖,埃文面無表情,臉色倏然緊繃,眼淚瞬間冒出來,在眼眶裏打轉。

鱷魚蜂蜜的味道。

三百六十度滲入味蕾,直擊靈魂,沒有一點死角。

阿瑟蘭看到埃文的變化,忍不住笑出聲。

接着他也繃不住,臉色從極致的享受變成了極致的崩潰,抓着領子,蹲在攤位前起不來身。

小鱷魚舞着小爪子,墊腳看着吃趴下的客人,驕傲的誇耀。

“是不是很好吃,鱷魚的棉花糖是最好吃的,沒人比鱷魚更懂棉花糖。”

埃文忍着眼淚,咽下棉花糖,蹲下身,偏頭看着阿瑟蘭,阿瑟蘭也看他,兩個人同時笑了笑。

因為離得很近,光線很暗。

阿瑟蘭忽然說:“喂,送給你的牙膏好用嗎?”

埃文小聲回答:“很好用。”

“那就好。”

阿瑟蘭垂下眼睫,湊近了一些,吻了吻他柔軟的嘴唇,話語消失在唇齒間。

嘴唇相觸,片刻分開。

他對埃文說:“你看,還有蜂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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