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民國篇【九】
胡洛白第二天還是提着一箱子沉甸甸的家當去了谷蓮所說的東街410號,一路心情忐忑又澎湃,簡槐這是把鐘家的家底都交給他了。其實也并非那麽嚴重,只不過是這一年白忙活了罷了,如果戲園子能收入紅火的話,那麽,這就可以直接另當別論。
簡槐坐在辦公桌,仔仔細細的把桌子上的墨漬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污點濺到了賬本上一點,無法抹去,那支斷殘的鋼筆已經被他扔進了垃圾桶,由今早打掃的女傭清理掉,一點殘骸也不剩。
簡槐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輕輕的揉着疲勞的太陽穴,什麽時候,他開始這麽放縱胡洛白為所欲為了。
他思來想去,大概是,不想只站在身後了吧,是人總會貪得無厭,他也不例外。
蘇亦瑤生辰的當天,場面很壯觀,都知道蘇老板是出了名的疼女兒,于是,蘇泰鴻在頭天出手闊綽的把整個酒樓包了下來,還順便邀請了各路的達官貴人前來道賀。
蘇亦瑤盛裝打扮着,臉頰暈染出一片粉紅,整個人沒了以往的大大咧咧,此時反而出奇的安靜,乖乖的跟在她爹身後,與長輩們打招呼。
簡槐緩緩停下了車,胡洛白開門從副駕駛上走了下來,還沒他進酒樓半步,緊接着一輛不菲的黑色轎車跟了過來,胡洛白微眯起眼神,看了許久,來人才慢悠悠的從車後走了下來。
“蘇星睿?”胡洛白一驚,收回前腳,轉了個彎走了過去,“星睿哥,我還以為你趕不上亦瑤的生日呢,沒想到,跑的挺快。”
蘇星睿難得不是穿軍裝,而是穿着一身筆直的西裝來襯托他那筆直的腰杆,他整理着衣領才說:“她的生日,我這個做哥哥的,還是要來的。”
胡洛白輕挑起眉頭:“嫂子沒來嗎?”
蘇星睿的手一頓,頭不擡的說着:“她會和我娘一起來,怎麽,你們關系很好嗎?”
“難道你就真的一點也沒覺得自己這樣有點...過分?”胡洛白說,“你娶她,卻冷落她,你這樣,我都看不下去了。”
“那是她自願的,”蘇星睿冷瞄了一眼胡洛白,“與我何幹。”
胡洛白還想說些什麽,蘇星睿就已經從他身邊跨步離開了。
胡洛白站在原地,表情複雜,盯着蘇星睿的背影看了好一陣子,才把心裏的問題分享給一旁的簡槐,“你說是他拔**無情,還是我多管閑事?”
簡槐把手上的禮帽往胡洛白的頭上一扣,冷冷道:“有心在愁別人的事,倒不如先管好你自己,你那戲園子的人來了嗎?”
胡洛白:“在路上了吧。”
很快,借胡洛白的吉言,不遠處的人群中,來了一批陣仗龐大的隊伍,倒是像極了拖家帶口的外鄉人家。
簡槐實在沒臉去看胡洛白出的馊主意,他看向那萬衆睹目的隊伍,不鹹不淡道:“讓戲班子的人來酒樓唱,也虧得你想得出來。”
“不行嗎?”胡洛白趾高氣昂的擡起頭,“而且我都跟老板打好招呼了,在不高的二樓騰出大一點的地方,連場地裝飾我都弄好了,這多威風啊,直接碾壓歌劇院。”
“你就不怕歌劇院的人眼紅嗎?”簡槐瞄了一眼胡洛白那露出一截的脖子,邊說邊從自己脖子上解下圍脖,抓了把胡洛白的肩膀幫他轉了個面,面對自己,然後粗魯的把圍脖往胡洛白脖子上一扣。
胡洛白愣了半天,他盯着低頭二話不說細細給他系圍脖的簡槐,那殘留在圍脖上的餘溫,瞬間焐熱了冰涼的脖子。他有時候就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像神一樣的存在,文能就,武能鬥,冷漠的面孔下,有顆熾熱的心,只是恰好不幸的撿到了他這麽一坨爛泥。
“領走前朱管家不是給過你一條嗎?”簡槐皺着眉頭,“為什麽不戴着。”
胡洛白扯了兩下子脖子上的圍脖,除了暖和一些之外,哪哪兒都不舒服,但又不能當着簡槐的面兒扯掉這礙事兒的東西,只能随便撿了個爛大街的借口,“哦...忘了。”
簡槐竟然也信了,他深深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現在又當爹又當媽,事務繁重。
幾步之遙,很快,谷蓮穿着厚厚的長衫,帶着戲班子的人走了過來。
經過這幾日的磨練,胡洛白基本和戲租的人全都熟絡了,熟面孔的也就谷蓮和紅玫瑰,哦...她現在不叫紅玫瑰了,已經該回了之前的名字,她現在叫——顏丹。
說到底,胡洛白與顏丹只有一面之緣,只有在拍戲的時候,才偶爾說上兩句話,顏丹這個人,深思熟慮,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一點就通。常年久居歌劇院時,她基本都是以濃厚的妝容出現在大家的面前,以高貴不可攀的高冷氣質站在臺上完成任務。
但現在來了這戲班子地兒,她除了唱戲之外,基本都是素面淡雅,這麽一看,顏丹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
胡洛白簡單和谷蓮道了一遍話,然後親自安排他們去了後臺。
現已是黃昏日下,被蘇老板邀請的人,很快在時間的催促,陸陸續續的趕了過來。酒樓被收拾的很幹淨,不高的二樓被騰出了一片空地,很多人都好奇,但沒一人插嘴過問。
小壽星蘇亦瑤依舊滿面春光的提着裙擺擠到胡洛白的身邊來,她低着頭跟在身後,用手指戳了戳背,小聲喚道:“青提哥哥!”
胡洛白來不及皺眉的表情,被蘇亦瑤吓得不輕,他轉過頭,平複活躍的心跳,笑眯眯道:“小壽星,生日快樂。”
“嘻嘻嘻嘻...”蘇亦瑤的身高不及胡洛白,以至于說話的時候必須仰着頭,“洛白哥難道就沒有禮物要送給我嗎?”
“有啊。”胡洛白脫口而出後就有點後悔了,保持了這麽久的神秘在這一句徹底沒了感覺,“不是,哪有壽星張口問別人要東西的,那樣豈不是就沒有驚喜了。”
“我不管啊,反正你說有禮物了,”蘇亦瑤笑道,“那我就從現在開始等了啊。”
“等什麽?”胡洛白有點疑惑。
“等你的禮物啊,”蘇亦瑤說,“大哥送的是支朱釵,他說等我出嫁的時候,再給我親手帶上,二哥送我的是風鈴,他說他沒錢了,只能買得起這個了,嘻嘻嘻,所以我想知道洛白哥哥會送我什麽。”
胡洛白聽完忍不住輕笑,哪有人過生日把禮物說出來的道理,但這句話他沒說出來,他揉了兩下蘇亦瑤的腦袋,“等着吧,驚喜,不能說。”
蘇亦瑤遺憾的垂下頭但并不是失望,相反,這是她最期待的一次生日,以前從沒像今天這樣,會為了一個生日如此盛裝打扮自己,努力把自己收拾成一個淑女的樣子,更甚至去期待,一個人的禮物。
蘇亦瑤悄悄擡起頭,偷偷的看了那站在不遠處,身着一襲素白長衫,腰杆挺拔的人,好像,只要看一眼,就能把那跳動澎湃的心塞得滿滿的。
她不懂這是什麽感覺,于是,蘇亦瑤這傻不愣的就跑去問了他那整天不着調的二哥,第一句就直截了當的問道:“二哥,什麽是喜歡。”
蘇星瀾先是不屑的看了一眼自己這個春心蕩漾的妹妹,然後裝作一副資深情場高手一般,清着嗓子給她解釋:“喜歡就是,一個人見到另一個人的時候,喜歡多的一方的心跳會跳得特別快,特別是...”
他的話突然在瞧見遠處的來人時戛然而止,蘇星瀾吞了吞口水。
蘇亦瑤不明白的一只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捂在蘇星瀾的胸口上,那激烈的平律,一上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突出來一樣。
蘇亦瑤驚訝的擡頭看向蘇星瀾,“哇!二哥,你心跳好快啊。”
“廢話,當然快,不說了,我得先跑路了。”蘇星瀾拍拍蘇亦瑤的肩膀,目光注視着看過來的眼神,腦袋裏只有一個念頭——再不走就等死吧。
“嗯?”蘇亦瑤回過神時,人就已經從她的視線內消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腿長、還英俊的男人叫住了她的名字。
“蘇小姐,生日快樂!”
蘇亦瑤覺得面前這個人有點眼熟,想了半天,才驚嘆的指着那人,“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廖長官是不是,就那個,總抓我二哥的那個。”
廖晨聽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這一笑,一雙眼睛立馬彎成了月牙的形狀,洪厚的嗓音低聲道:“看來廖某在蘇家,名聲很差。”
“沒有,是名聲很大,而且我爹經常誇你年輕有為,”蘇亦瑤往廖晨身邊湊了湊,小聲嘀咕,“而且我偷偷跟你說,我爹說了,下次我二哥在去起義,就讓你直接關進大牢,讓他多吃點苦頭,長點記性。”
廖晨聞言哭笑不得,嘴角險些笑裂開來,點點頭道:“不敢不敢,再怎麽說他也是蘇家的二少爺不是。”
蘇亦瑤又嘀咕道:“我爹還說了,從他起義開始,他就不是,什麽時候不起義,什麽時候就是蘇家二少爺。”
廖晨一愣,回想了下蘇星瀾在外面的模樣,确實沒人稱他為二少爺,也确實一點身份地位架子也沒有,他環顧着四周,問蘇亦瑤:“你瞧見你二哥了嗎?”
蘇亦瑤猛點頭,指着蘇星瀾逃離的方向,“他往那邊跑了。”
“謝謝蘇小姐。”廖晨看了眼去向,便追了上去。
夜幕瞧瞧降臨,一場盛大的生日宴會,在一聲鑼鼓聲中開幕了,聲音從二樓傳來,二胡聲被壓的很低,伴随着陣陣悅耳地古筝從簾後發出來。
忽而,一條長長的拉幅從房梁吊挂垂落下來,上面清晰寫着幾個大字——祝蘇亦瑤,生日快樂!永遠十六。
蘇亦瑤擡頭後退了幾步,一下子沒站穩,坐在了身後的椅子上,她一只手捂住有點發酸的鼻子,眼眶瞬間載滿剔透的淚花。
胡洛白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她的身後,用一只手阻擋住了準備回頭的蘇亦瑤,他挑起嘴角,輕輕說着:“別回頭,認真看。”
臺上,顏丹一襲粉色戲服,寬大的衣袖僅露出幾只手指,她的臉上畫着濃厚的戲妝,腦袋上戴着沉重的假發,腳步輕盈,目光有神,她像是重獲新生一般,清喉細唱,熟悉着腳下每一步的動作,即便身後沒有像歌劇院那般,身後有着數十人再為她舞動,她也依然可以自信高昂的站在那裏,唱完一整首戲曲。
那種感覺,是快樂的,是重獲新生的興奮與堅定,就像是一只壓抑久了的雀鳥,終于獲得了自由,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臺下所有人都停頓了下來,安安靜靜的坐在了安排好的位子上,各自帶着一份心思看着臺上盡情發揮的人。
但唯獨,有一人還未落座。
蘇星睿站在最後排,最不起眼的位置,他面容震驚,後槽牙被他咬的死死的,雙目被血絲充斥的像是要滴出血來,不知道是從那聲二胡響起,還是從臺上那位一襲粉衣的妙齡女子的出現,他的心,被什麽東西狠狠的紮了一下,不偏不倚刺在最深最痛最脆弱的地方。
蘇星睿的雙手緊緊握住,指甲掐進了肉裏,掀起了一陣血腥,他像是感覺不到痛的人,定神睹目的望着臺上,沙啞的嗓音喃喃的念着一個人的名字:“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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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