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民國篇【十】

蘇星睿認得臺上那熟悉的身影,他想,得有三年了吧,都已經從稚氣的小丫頭脫變成大姑娘了,他細看着,好像也高了不少。

顏丹一人站在臺上唱着獨角戲,她一連貫的動作漸漸的變得緩慢下來,眼神飄忽不定,像是在等什麽遲遲未來的人,她的下一步動作更顯得有些僵硬,讓那一連貫的舞蹈變得機械。

胡洛白站在臺上皺着眉頭,覺得有些不對勁,拍戲的時候,他記得明明是雙人戲,可現如今,全像是完全變成了顏丹一人的獨角戲了。

胡洛白拽了下簡槐的衣袖,低聲道:“我去趟後臺,谷蓮好像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簡槐也跟着微微皺眉頭,“戲錯了嗎?”

“差不多,”胡洛白說,“該到谷蓮出場的那段谷蓮沒出來,顏丹一人現在有點吃力,怕是撐不了多長時間。”

“嗯。”簡槐點點頭,“你去吧,當心。”

胡洛白輕巧的拍拍簡槐的胳膊,點點頭,便悄然無聲的鑽進了二樓。蘇亦瑤的敏銳神經,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胡洛白活靈活現的身影,可嘴巴剛張開,都還未發出任何聲音,就被身後的男人捂住了。

簡槐低沉清冷的嗓音從她頭頂上響起,“別出聲。”

蘇亦瑤擡起額頭,睜大了眼睛朝上方看了一眼身後的男人,這人好像在哪見過,尤其是那臉上的獨特面具,苦思了好一番,才終于把記憶深處的那一點點小片段翻了出來,那拼湊不齊的記憶裏,原來一直都有着身後的那個男人。

“這存在感也太低了吧。”蘇亦瑤驚嘆不已,明明有鐘青提的地方,都會出現那人的身影,可她好像只記得只有鐘青提的樣子。

她确定這不是因為她愛慕鐘青提,而是發自內心的驚嘆,一個人,竟然可以這麽沒有存在感。

簡槐的心思從不在于戲,他把目光轉向了二樓的後臺,然後,就這麽一直盯着。

後臺有些悶,但也可以說是暖和,胡洛白剛進去,裏面的人像是瞧見了什麽大人物似的,一一放下了手邊的活,齊齊的沖他喚了聲:“大老板。”

這讓胡洛白有些措手不及,但也依舊保持着禮貌的微笑,沖那些人點點頭,然後說着客套話。

但在這充滿歡聲笑語的後臺,唯獨谷蓮是坐在化妝臺邊,他穿着一襲水藍色戲袍,臉上帶着濃厚而又紅暈的妝容,帶上假發的他,就像真的是從畫中走出來一般,出泥而不染的冷豔或許一般都是形容女人的,但現在用在谷蓮身上,竟也恰當如此。

谷蓮看上去不是很興奮,相反之,他像是在沉思一件陳年老事,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把自己困在一出很黑很黑的角落裏,直到一束柔和不刺眼的光芒照束在他頭頂時,他才會分出些神來去好奇。

“左邊眉毛歪了一點。”應這一聲,谷蓮像是瞬間回神,猛的擡頭跟了上去。

之見,胡洛白不知什麽時候早已站在了他身後,手中把玩着他的眉棒,谷蓮清了清堵塞的喉嚨,問:“你怎麽來了?”

胡洛白擡起眼皮看了眼鏡面中的谷蓮,把手中的眉棒扔回桌子上,拍了拍手心掉上去的粉渣,上前了兩步靠在旁邊的桌邊,輕笑道:“我來來看看你是被人綁架了,還是卷着我的家當跑了,不過,好像都沒有。”

谷蓮:“......”

胡洛白瞧出了谷蓮的心不在焉,本到嘴邊的那句暴走粗口的髒話,被自己僅存的一絲理智給成功的擠跑了。

胡洛白用手背骨敲了敲桌面,語氣拔高了些,“那麽請問,谷先生,你打算,讓外面那位顏姑娘唱多久,她好像快要撐不下去了哦。”

谷蓮繃緊的神經在這一刻忽然松動了些,留了些縫隙回過神,他說話的嘴唇有些打顫,面部表情僵硬,不知所措的帶着許多小動作站了起來,經過胡洛白身旁時,才低低的說了句:“抱歉。”

胡洛白扭過頭望過去時,恰好還能瞧見簡槐的一點水藍色衣角,他的嘴角微微上翹,在不經意間,悄悄發出了一絲笑聲,然後瞬間平複後,他才整理衣角從二樓下去。

掌聲在胡洛白踏上最後一個階梯時,轟然響起,那齊齊地清脆的聲音,差點沒吓得胡洛白崴腳。

胡洛白吞了吞口水,鑽進人群,來到簡槐身邊。

“發生什麽事?”簡槐撇過腦袋,“等會兒戲完了,你編個話讓谷蓮跟你走。”

“為啥?”胡洛白一臉不情願的皺起眉頭。

“如果你能攔得住蘇星睿的話,我倒是很樂意接替你的位置。”随着簡槐手指的方向,胡洛白看了過去,簡槐壓低嗓子,“從谷蓮出場,蘇星睿的情緒就沒平複過,眼睛都快瞪出血來了,我怕等會兒會出事兒,畢竟是個熱血男兒。”

胡洛白:“不是從顏丹出來的時候,他就那樣嗎?”

簡槐搖搖腦袋,一只手把胡洛白的臉給拍了回去,“從你進去,到谷蓮出場,蘇星睿就一直瞪着臺上,不知道看誰,要不然等會你把顏丹和谷蓮全拖走。”

“為什麽?”胡洛白詫異的提了好幾倍聲音,瞬間成為了人群中的焦點,他這才又縮回自己的小角落,壓低了聲音,“不是,為什麽是我?”

“難不成是我嗎?”簡槐寒眸冷瞄一眼,胡洛白頓時覺得四周零下了好幾度。

胡洛白只好認慫乖巧了接下了這艱巨的人物,不情不願的說着:“好好好,遵旨!”

“乖!”

“去你大爺。”

胡洛白的話剛落下,簡槐的手速就跟了上去,手勁而有力,狠狠的一巴掌拍在了胡洛白的腦後,一把把胡洛白拍的往前一栽,簡槐才有眼疾手快的拉了他一把,胡洛白這才站穩住了腳步。

“操!你有病啊!”胡洛白撐着煩躁的臉,摸着酥麻的腦後,“操...”

這次的後話還未落完全,簡槐就又在那感覺還未消散的位置,狠狠的又拍了一巴掌,只是這回,他沒有去‘好心’的拉胡洛白了。

胡洛白覺得自己現在完全處于随時爆發的狀态,那窩在心頭的無名火又被簡槐點上了一把,他雙目通紅,眉宇緊皺,腹部因為毫無防備的碰撞到了蘇亦瑤的椅子邊,疼痛瞬間從胃部開始蔓延開,聚集腦後的酥麻逐漸散開。

胡洛白猛的回頭,怒視起站着筆直的簡槐,“你幹嘛?”

“不幹嘛,”簡槐昂着下巴,眼皮微垂,目光下斜的看向使勁搓着胃部的胡洛白,“就是想,教你重新做人。”

“我...”胡洛白覺得自己心頭的那把由簡槐點燃的火,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因簡槐消失了,整個人愣了半晌,才憋出來一個字,“日...”

不過,很不幸的是,因為這個字,胡洛白的屁股上,又硬生生的挨上了實打實的一腳,還未等他回頭,身後就傳來簡槐的聲音。

“別說髒話。”

“我說髒話幹你屁事”“老子就說髒話了怎麽了。”“你有病吧。”“操!”不過這些成為胡洛白口頭禪的話,始終卡在了關鍵時刻,就好像喉嚨聲帶被簡槐收買了去似的。

最終,胡洛白帶着那一肚子的不服氣,奄奄說了句:“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是大佬說什麽都是對的。”

簡槐并沒有因為胡洛白的妥協而感到一絲高興,他覺得,這種妥協,與那種一時心直口快的話別無二樣。

想敷衍,也麻煩演的好一點不是。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騷動,臺上的戲也突然停了下來,谷蓮和顏丹不知道什麽時候拉簾進入了後臺。

胡洛白站穩腳跟,立馬上前扒拉開人群,很快,沒入了喧嘩吵鬧的人群之中,直到他迅速站穩在樓梯口時才想起什麽,猛然回頭吼了一嗓子,“簡槐!。”

簡槐辦事的效率顯然不需要胡洛白的提醒,他周身像是帶着一股氣流,讓人近而避之,以肉眼可見的進攻速度,閃現到了蘇星睿的身旁,然後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幹什麽”蘇星睿的眉宇之間皺成一個深凹的川字,他嫌惡的一把推開肩膀上的那只手,不管不顧的繼續往前走,他的方向目标只有一個,那就是二樓的後臺。

但沒走幾步,那被蘇星睿甩開的手,就又再次出現在他的肩膀上,身後傳來冰冷的聲音,“你的理智呢?”

蘇星睿準備掰開那只手的動作停頓了下來,側着頭對着那撇見的衣服角冷聲道:“很不巧,來之前就被狗吃了。”

“那倘若,我不讓過呢?”簡槐說,“你要硬闖嗎?”

“你要攔我?”蘇星睿驚訝,“為什麽?”

“因為戲園子鐘青提投了一大半的家當進去,今天是第一天開業,這個理由夠嗎?不夠我在想想。”簡槐松開手,轉身來到蘇星睿的面前,“而且,這裏不是戰場,你的一時魯莽只會是糟糕的開端。”

蘇星睿擰了一下眉毛,“我只是去找個人。”

“顏丹?”簡槐猜測道。

“不是,”蘇星睿搖搖頭,“我知道她是紅玫瑰,但只是沒想到她是顏丹。”

“谷蓮嗎?”簡槐細思觀察着一舉一動。

蘇星睿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一愣,臉上說不出的不可置否,他的那種沖動勁和中了邪似的表情,在那一剎那,仿佛跟着簡槐口中的那個名字潇潇散去,剩下的,只有那些少有出現過在他臉上的落寞與沮喪。

久久才擡眸,連說話的嘴唇都在發着顫,蘇星睿有些不敢确定的重複了遍名字,一把抓住簡槐的衣領,“你說...他叫谷蓮?”

簡槐冷漠的看了他一眼,沒回應,他對面前這個男人身上少有出現的表情,毫無興趣,他的心思,一心撲在後臺,胡洛白搞沒搞定那兩個人的身上。

蘇星睿的雙目呆滞,像洩了氣的氣球似的靠在了身後的牆壁上,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在得知他想得知的那個人的名字後,心中大跌大落的起伏讓他一時沒緩過氣兒來。

不是他。

并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可是,心裏又殘留着一絲不甘心。

二樓上,胡洛白正絞盡腦汁的想着法子催促谷蓮和顏丹離開,但谷蓮這個人,唱完一場戲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先前心不在焉的樣子,早已被文質彬彬的是書身樣取而代之為。

胡洛白帶着谷蓮與顏丹從小門撤離的,但卻沒料到,剛走到半路,蘇星睿就追了上來,身後緊跟的,還有一個與他身量差不多的簡槐。

胡洛白敏感的加快了腳步,車就在前面了,幾步之遙,很近的一個距離。

蘇星睿幾乎使勁全身力氣去追逐,他的雙腿不停的加快速度,眼看前面的一行人就要坐上車了,他才停了下來,彎下腰,又艱難的挺直腰板,用盡身體裏僅存的一點點力氣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顧濯清!”蘇星睿後面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幾乎只有自己能夠聽見,他問,“是你嗎?”

顏丹的嘴唇都快咬破了,眼睛通紅,雙手緊握成拳頭,死死的咬着牙,她擡起眼皮,看了一眼身旁無動于衷的谷蓮,只好又默默的低下頭。

“蘇大少爺,在下叫谷蓮,山谷的谷,蓮花的蓮,想必是大少爺找錯人了吧,”谷蓮的聲音提拔了好幾倍,清脆的嗓音回蕩在谧靜的黑夜裏,但始終沒有回頭。

黑夜可以籠罩一切,包括谷蓮此時此刻展露出的任何表情,但即使是白天又會怎樣,那冰冷的面部表情下,到底藏着多少恨,只有谷蓮自己知道。

那種恥辱與背叛,只會在他的心裏越刻越深,是他人生中一輩子的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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