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盟主

天色漸暗的時候，年輕的紅衣女子步伐輕快平穩的踏上石階，進入斬月門的範圍。

一路上年紀尚小的師弟師妹，和她打着招呼，她笑着點頭，走向大廳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一對雙胞胎姐妹，站在廊下等她。

“師姐，你回來了。”兩個小師妹走到她身邊，像兩只小動物一樣，繞着她轉了一圈。

“回來了，過兩天我就把阿念也接回來。”黎燼連忙伸手，摸了摸她們的頭，“師父，可歇下了？”

“沒有。”姐姐朝露瞅着她，“師父，今日精神不錯，在等你。”

“行，我進去了。”黎燼微笑了一下，加快步伐走了進去。

大廳內陳設簡單，看起來也十分古舊。

一個年紀稍長的女子端坐正首，她手上拿着一封拆開的信，正在看着，見黎燼進來，立刻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這讓她那久病之人的蒼白面色，多了幾分生氣。

“師父。”黎燼擡手行禮，随後就道：“夜裏寒氣重，您怎麽不回房休息？阿念之前給您配的藥，可還管用？我今天到鎮子裏，買了蜜餞。對了，這麽晚了，我也該給您煎藥去了。”

彌光忍不住又笑了，她等着黎燼一口氣說完，才緩緩道，“不怪阿夜他們都說，你這大師姐當的如親娘一般，就連我在你眼裏，怕都是需要照顧的孩子。”

黎燼大概已經習慣這種調侃，她自己也了解自己，日常被朋友們說天生做奶媽的命，所以并無惱羞，只是淡淡一笑。“師父，您也取笑我。”

彌光望着她的笑臉，想的卻是她小時候羞澀的性子，不過那個時候就很會體諒別人。

後來自己身體不好，常年閉關修養，長姐如母，她總要去做照顧人的那一個。

彌光心生感慨，心中也有些恍惚，伸手将愛徒拉到跟前。“燼兒，這次把阿念接回來，就暫時不要出門了，你在外頭奔波這麽久，也難免勞累。”

黎燼順着那輕緩的力道上前，點點頭，“師父放心，徒兒近期都會留在門派裏。在外頭奔走這麽久，也确實有些疲倦。”

她原本想扶彌光回屋休息，對方卻擺手拒絕。

“總是躺着，身體都要變成一塊朽木。”

彌光說着，展開剛才放在一旁的信，“逐月這個大派掌門，應該有不少事，我都奇怪她哪來的時間，三天兩頭給我寫信。”

“逐月前輩，也是怕您悶。”黎燼笑着說。

“她整天跟我訴苦，說徒弟愛往外跑，性子也是調皮，不知道跟了誰。”彌光搖搖頭，“還能跟了誰，她也是跳脫的性子，還總嫌孩子不穩重。”

說着，彌光似乎想到了什麽，笑容淡了下去。

黎燼問，“莫非逐月前輩信上，還有別的愁事？”

“愁事也談不上，只是說了盟主身體狀況不太好，已經去尋鬼醫看病了。”

黎燼一怔，就聽彌光沉吟了一下，道：“燼兒，當今武林盟主蘇夢來，你了解多少？”

黎燼想了想她沒見過這位盟主，對她的印象，全來自江湖上聽到的傳聞。

“盟主她，似乎生來就身體孱弱，更是久病纏身。”

斬月門位于邊境小鎮，門派弟子基本上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日常修習刀法強身健體為主，門派裏武功最高的除了門主，就是黎燼這位大師姐。

她們這個小門派很少參與江湖事，與其說是個門派，更像個大家庭。

但是盡管她們與江湖風雨很遙遠，對這位盟主的傳聞，都是聽說過的。

金陵蘇家，昔日江湖名門，家傳有一門絕頂武功，高手衆多，三代家主連任武林盟主之位，可以說是一段傳奇。

可是到了上任盟主蘇唯，也就是蘇夢來的父親這一代，家中人丁凋零，竟只有她一個女兒，昔日高手也在數十年前，關外漠北飛鷹族，侵襲中原時赴了國難。

後來蘇唯失蹤，就更是雪上加霜，到了蘇夢來這裏，可以說蘇家徹底沒落了。

據說那蘇小姐，不過是個閨閣少女，自小飽讀詩書，德才兼備，可是卻不能習武。

武林如今式微，數十年前的國難，犧牲的不止是蘇家的高手，各大門派亦是損失慘重。

白道之所以把她推上位，只是為了保持與朝廷的平衡，亦是一種臣服。

哪怕是做傀儡，居然還是蘇家人最适合坐這個盟主之位，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諷刺。

黎燼将這個在江湖不算是密談的消息說出來，彌光不由微微嘆息，“那孩子也是可憐人。”

黎燼也這麽認為。

假如那位蘇小姐生在官宦人家，人生就又是另外一種境遇了。

可惜人生不給如果活路。

蘇小姐作為弱者，只能被人掌控命運，沒有人回去顧慮她的感受。

其實又何止是蘇小姐，每個人不都是如此。

“如果蘇盟主死了，江湖怕是……”彌光輕嘆，只覺得無論希望對方活着或者死亡，都是一種殘忍的期許，便止住了話頭。

黎燼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師徒兩個閑談至此，話題越發沉重，聊了一會兒，又轉了話題。

告辭出去的時候，黎燼回頭，就見自家師父坐在光線暗淡的大廳，目光卻落在不知名的虛空，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憂慮。

黎燼雖然覺得師父總是心事重重，卻不知道她在憂慮什麽，是因為江湖，還是因為飛鷹族？

她心不在焉的走出門，就見兩個師妹還站在院裏，拿着采來的野花在一旁編着花環。

“姐姐，你看我編的好看麽？”大眼睛的妹妹夕顏眨着眼睛，看起來特別可愛。

“好看。”

笑起來有酒窩，說話脆生生的姐姐夕顏，又道：“不過你的花，沒有我的花多。”

兩個人手裏的花都蔫了，不過這依然不影響她們的好興致。

兩個人見黎燼過來，立刻将她圍住，“師姐師姐，我已經會編籮筐了，可以拿到鎮上去賣了。”

“師姐師姐，我想吃糖葫蘆。我可以去采藥，你也帶我去集市呗！”

黎燼一一應答，“好，不過我這次要出門去接阿念，估計兩三天才能回來。我不在的這些天，你們要聽師父的話，也要好好照顧她。”

兩個師妹立刻挺胸擡頭，做出一副我已經是大人了，肯定會照顧好師父的表情。

黎燼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師姐，你笑啥？”

“我們已經是大人了。”

“就是。”

傍晚，雲水鎮。

道路兩旁，種着花國最為常見的粉色花樹，名為歸途，寓意守護遠行的旅人，提醒他們莫要迷失，忘記回家的路。

花樹四季盛放，微風拂面，花瓣飄飄灑灑的落下。

駕車的中年灰衣俠士，頭頂落了花瓣，他似有所感擡頭望了一眼，對馬車裏的人道：“翠竹姑娘，今日就在小鎮留宿吧？也好找個大夫，給小姐看看。”

說着他驅車進了鎮子。剛想和人打聽哪裏有留宿的客棧，就見一個小藥童拎着包藥，從拐角的小街跑了出去。

有醫館。

灰衣俠士思忖着，就聽馬車裏傳來回應，“也好，小姐最近一直昏沉沉的，看起來不太好。”

灰衣俠士心中一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簾子被挑開了一點，一個翠衣姑娘探出頭。

他連忙道，“翠竹姑娘，前面正好有家醫館，我們不如到那裏投宿，也能照顧盟……小姐。”

翠竹向外張望了一眼，點點頭，“還是白大俠考慮周到。”

進了醫館，翠竹去和主事商量，包下後院兒，一番商談之後，雙方都較為滿意。

翠竹将馬車裏的少女抱了出來，将人安置好，這才略松了口氣。

她出門打了一盆熱水回來，擰幹了濕帕。正想為床上的人拭去額上的冷汗，卻發現人已經醒了。

“小姐，您醒了。”

床上的少女使力想要坐起來，發現手臂都在發軟，沒有一點力氣。

翠竹連忙扶着人起來，又披上外裳，“小姐身體未愈，好好歇着才是。”

少女幽深的眸子凝視着她的臉，片刻之後卻低頭流露出一點笑意。

“竹子，你跟了我很多年。”

她的語氣帶了點喟嘆。

翠竹莫名，小心地去看她的神色，只覺得對方唇邊的笑意變得陌生，讓她猜不透。

雖然跟在自家小姐身邊很多年，還是覺得很多時候都看不透她。

“如果我死了，天地之間總有你的歸處，為自己去活一次。”

“小姐。”翠竹皺眉，她不像寧荷那樣的性子溫柔，會溫言軟語，哄小姐開心。

小姐一向更親近寧荷，卻沒成想這次出門，小姐卻選擇了帶她。

為這，寧荷把她抓去唠叨了好幾天，叮囑了各種事。

雖然小姐一向，是個多愁善感的性子，但是乍然聽到這種交代後事的話，還是生出了幾分不祥與惱火。

“這些話我也想和小荷她們說，我不說怕你們也不會去想。”

翠竹嘆了一聲，出言寬慰，“小姐，那鬼醫救不活，在江湖上久負盛名，定能醫好小姐的病。待小姐身邊好了，又有哪裏去不得？小姐在哪兒，我們就在哪兒。莫再說這喪氣話了。”

少女垂眸微笑，翠竹不解其意，見對方沒有再說什麽，以為她心情有所好轉，便也不再多言。

從新用熱水将帕子洗得溫熱，為少女細細擦拭。

待翠竹端着水，打算離開的時候，少女道，“竹子，我想多睡一會兒，今天就晚一點，再來叫我喝藥。”

翠竹望了一眼天色，笑道：“那奴婢為小姐去外面買些糕點和蜜餞。”

少女點頭，目光專注地望着她，露出一個笑容。

待翠竹離開之後，少女重新躺下，帕子在手上擦拭過的觸感，還是那麽清晰，可是她卻一點兒溫度，都感覺不到了。

她将手緩緩放在心口。

年少時總是不願低頭認命，相信事在人為，不惜逃家走了一趟苗疆，種下續命蠱，只是希望身體能夠強健，有習武的資格。

她是蘇家的女兒，怎麽甘心做一個普通人都不如的弱者。

可是後來她才知道，即使武功練得再好，不知道路該怎麽走的時候，依然不知道。

如今這身體除了冰寒，再無其他感覺。

連痛覺都沒了。她想。

可惜累了白叔和竹子陪我空走一趟，也不知道那丫頭回來，見我一個人偷偷的死掉，會不會生氣？

對不起啊，我已經無法忍受離別了，哪怕這次是我自己先走。

少女露出一點笑意，迎接無盡的黑暗。

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