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又遇上了

他看向不遠處臺階上的紅漆食盒,半晌,饒有興致地道:“這位十二姑娘按說是顧家二房原配嫡出之女,顧之衡的親妹妹,怎麽我瞧着,他們兄妹感情卻不大好。”

別人襄郡侯府的家事,外人卻怎麽能知曉呢?

心腹方元見雨停了便收起雨傘,推着王爺往小院中央走去,想了想,突的不确定地低頭觑了自家殿下一眼,駭道:“您好端端問起這個,莫非是想——”

須清和擡手阻止他說完,又撣了撣膝頭,方慢條斯理地道:“本王用這雙腿,換來五年短暫安寧。如今時移世易,太子一黨眼中單餘下麒山王一人,若非他們身在局中心系君臨天下,本王又豈能有翻身之日?”

确實如此,有鹬蚌相争,才有漁翁得利。

只是若将他們殿下套入漁翁的角色之中,殿下必然不會僅滿足于守株待兔式的成功,而現如今的襄郡侯府顧家,就是一塊令人垂涎欲滴的肥肉,倘或收入囊中,假以時日其必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方元心念頻轉間,正欲開口,耳邊倏然響起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來人的靴子淌進水裏“啪嗒啪嗒”作響,一路疾步而來。

“承淮王殿下——”

顧之衡面上尴尬閃現,甫一站定便伸手長長作揖,口中直道:“是我的不是,适才有事出去了,一時竟是忘記今日與殿下相約在書房,實在罪過,白白叫您等候。”

“…哦?”

承淮王并不似往日那般雲淡風輕,事實上,顧之衡滿以為他會在自己解釋後敷衍兩句一帶而過,誰知他卻微揚着眉頭,好奇一般,牽唇笑問道:“卻是什麽樣的事情,能叫佩意你将本王撂在腦後?本王也是好奇的緊。”

顧之衡被問得自然而然就想起了自己那個妹妹,雖說不願意承認,但他方才确實就是被她鬧得直接奪門而出。他在別的方面都能冷靜自持,唯獨這個妹妹,他有時夜半惱起她來,真恨不能提刀過去直接了結了這個罪孽。

他唇邊不知不覺多出一絲苦澀,搖搖頭道:“只是家中小事,殿下不知也罷。”邊說邊岔開話題,把人往書房迎去。

須清和也不曾追問,心中對顧十二姑娘的好奇卻看漲。

他把那張仿似嗔怒和悲傷同時進行的小臉在腦海中過了一遭兒,再看向顧之衡時心下不由揣測,究竟一個妹妹能作出什麽惹得哥哥這般生氣?想顧之衡在外一向沉默端和,那顧念頤卻使他露出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面孔,也是奇了。

說回念頤這裏,她離開哥哥衡五爺的書房後就把那坐于輪椅上的男子忘了個幹淨,滿心裏只有哥哥漠然離去時的背影。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呢?為什麽她百般放低身段在哥哥和爹爹面前賣乖,他們都不肯多給她一個和善的眼神,甚至哥哥連對那繼室秦氏所出的庶妹也比對自己好。

念頤從小受到的待遇和成長的環境導致她絕不會是柔軟可欺的性子,沒娘麽,父親又很快娶了填房,當然爹爹不管哥哥不要也是因素之一… …她還能如何,只好自強不息了。

然而就是這樣的顧念頤,每每為了博得父兄多一些憐惜,在與妹妹顧念芝有了口角後都十分沉默。

她總覺得哪一日,興許哥哥就給自己出頭了。

十四妹妹有親生母親,她也有親哥哥啊,在顧家二房,她本不該有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想頭。

念頤籲了口氣,垮着小肩膀,蔫頭耷腦地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去,房裏的大丫頭喜珠卻陡然從垂花門裏跑出來,喘着大氣道:“姑娘,您先別忙着回去內院,”她極力給自己順氣,撫着心口道:“才兒六爺屋裏來人尋你,說是洲六爺有個好物件兒要給姑娘呢!”

經喜珠這話一說念頤才想起來,既然哥哥都從國子監休沐回家來了,那麽大房的堂哥六哥哥回來也就不足為奇。

她懊喪地拍拍額頭,“看我這記性… …”

談起大房她心中的沉郁便要減輕許多。大房裏,不單是堂哥六哥哥待她好,便是大伯父也是仿佛将她視作親女一般,在親生父親二老爺和親哥哥那裏不曾體會過的溫暖,總是大伯父和堂哥在給她。

念頤心想既然六哥哥回來了,自己去看看也是應當。

等她到的時候,洲六爺正翹着二郎腿倚在搖搖椅上前後晃蕩。這位小爺當真輕松惬意的很,閉着眼睛口中哼哼着曲兒,他的膝頭跪着兩個貌美的婢女,一左一右地拿着美人錘,正為他捶腿呢。

照他的話說,這是給他皇帝做他也不稀罕的神仙日子,最是快活逍遙的。

念頤站在門首,隔着簾子都能聽見堂哥和房裏丫頭們調笑的聲音,她念了句佛,心說還是因為大伯娘太疼寵六哥哥了,舍不得打舍不得罵,每當大伯父要教訓兒子,大伯娘便把老太太搬出來… …

不過幸好堂哥并沒有太出格,他也不過就是,在一板一眼的衡五爺的襯托下太過“鮮活”了些,學問上卻是極好的。主要是腦子好,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智慧,是以即便他行事上張揚跳脫,大伯父也不曾真正動過怒。

門裏有小丫頭先看到念頤,喊了出來,顧之洲招招手,她這才走進去。

而堂妹一到,顧之洲便立時作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來,他一本正經地坐直身子,一眼也不去瞥那幾個媚眼如絲的丫頭,揮揮手就打發她們出去。

念頤撿了張椅子坐下,只覺空氣中還殘着些許脂粉氣味,掩了掩鼻子,問道:“六哥哥,你找我麽?”

顧之洲起身自裏間拿出一只小巧卻精致的黃花梨木小匣子,他正準備取出小匣子裏頭的物件給念頤個驚喜,可看着她靜谧的面容,忽的就聯想到今日亦是衡五爺歸家來。瞧念頤這情緒,想必是又吃了一回閉門羹?

他無奈輕笑,大步過去一手撫住她的頭頂,輕輕揉了揉,嘿然道:“又在你五哥哥那裏碰一鼻子灰了?我的十二妹妹,小可憐兒,你親哥哥不疼你,堂哥疼你。”

說着,便打開那方精致的匣子,念頤只覺紅光一閃,跟着六哥哥的手心上就托了只血玉镯子。這是好東西哇,她知道母親的陪嫁裏也有,不過平時都被奶娘鄒媽媽妥善收着,她也戴不到。

“喜歡麽?”

顧之洲頗有些得意,這只血玉镯子是他在古玩市上閑逛時發現的,被那小販包在麻布裏,只露出一角來。

小販也說不清這血玉的來向,只是見他喜歡,才後知後覺地想擡高價錢,可惜他遇上的是沒心沒肺的顧家六爺。顧之洲當時心情愉悅地拿過布包就走,留給身後的小厮在那兒和小販商議價錢,只是正主兒都走了,這價錢自然也不會高了。

念頤伸出食指在玉镯邊沿抹了半圈,只覺觸手溫潤光滑,眼睛立時被點亮了,歡喜道:“哥哥給的,我自然喜歡。”她往上撸袖子,一截白得晃人眼的手腕便大剌剌出現在顧之洲視線裏。

他瞟了眼,再瞟了眼,暗嘆自己這堂妹真是個尤物,他見過的各色姑娘女人們不少,卻也沒有哪個皮膚能白皙到如此地步,又是一直嬌生慣養在深閨裏,吹彈可破的,等再過上幾年及了笄,上門提親的人家怕要将門檻都踏平了——

想想又不對,二太太秦氏近年來外出走動,竟是從未将正經的二房嫡女念頤帶出去過,每每只将她自己女兒打扮得光華奪目出現在各家貴婦人跟前,外人只道襄郡侯府十四姑娘貌美出衆,卻不曉得養在深閨無人識的十二姑娘,才是真正如珠如玉。

顧之洲在心裏隐隐盤算着,惋惜十二妹妹從小就沒了娘,偏生二老爺和顧之衡都是冷冷清清的,分明小念頤這般可人疼,他們卻都好似不見,真真白長了一雙眼睛。

“來,哥哥給念頤戴上。”

他刮刮她的鼻子,一面把玉镯往妹妹手腕上套,一面不忘道:“你要記得今日是誰真正待你好,你那親哥哥你且随他去吧,往後只管來找六哥哥我,在顧家,誰若敢給你臉色,看我不削死她。”

念頤看看手上玉镯,再看看堂哥,心裏某一塊地方被填得滿滿當當的,她不知道怎麽表達,小嘴張開又閉上,如此這般數次,最後只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顧之洲把她的袖子放下來,想起幾日後的元宵花燈會,心思忽而活泛開來,十二妹妹每日悶在家裏也不好,二太太不帶她出去玩,那他這個隔房的堂哥就只好代勞了!

此時沒有把這打算告訴她,而是默默琢磨起了實行起來的難度,念頤看堂哥突然發起呆來,就坐了一會兒,起身出去了。

雨後的空氣別樣清新,樹葉的末端挂着晶瑩的雨珠子,倒映出小半個世界。

見完了兩個才回家來的哥哥,念頤也就沒理由再逗留在外院了,若是碰上外男卻不大好。不過說起來,她今年還不到及笄的年齡,過了年才十三歲,即使不慎遇上什麽人也是不打緊的。念頤很多時候還把自己當孩子看。

哪想才有了這樣的想法,轉出抄手游廊的拐角時,迎面就出現一個男人。

輪椅的木輪底部是潮濕的,在地上碾出兩道長長的水痕,來人亦是面露驚訝,然這訝然只一瞬,很快便被他匿進眸子裏。

當頭遇上了不說句話委實不好,念頤因為不曉得此人身份,就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又見他輪椅後并無人在推,一時之間也不知腦筋哪裏出了問題,居然脫口而出一句,“這麽巧,您一個人啊?”

言下之意我也是一個人,恍似有些想和他搭夥的嫌疑,口吻太過親近了些。

念頤真想咬自己的舌頭,不過這輪椅上相貌清矍的公子表情波動卻不大。

他垂下眸子,烏黑的眼睫在眼睑覆上一層朦胧的陰影,看上去形單影只的。她不由興起“憐香惜玉”的心思,腳下生了根似的不知道挪了。

就在發怔的間隙裏,輪椅徐徐地掠過了她,念頤望過去,見是這位公子自己用手推着木輪吃力向前。

她低低“嗳”了聲,欲言又止,驀然間又是提起一鼓作氣之勢大步過去。

“等…等等… …”念頤一把按住兩邊扶手,迫使他停下來。

她微俯下.身看着他,竟然顯得很是強勢,咬咬唇,半是扭捏地道:“公子要往何處去?橫豎這裏我熟悉,我推你去便是。”

須清和揚了揚唇,擡眸謙和地看向她,意味深長道:“那就有勞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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