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花火

“本王”——?

他只一句話就叫她駭然了。

似“本王”這般的自稱是常人能夠随意挂在嘴皮子上念叨的麽?你若非皇族宗室,那麽就除了是臺子上唱大戲的,才許你以演繹的形式有此自稱,而平頭百姓一旦這麽的自稱可就是大罪,因此蹲號子殺頭都不為過的。

念頤的氣勢頓時大減,以她的判斷面前這人怎麽看也不會是無故冒充王爺的人。

而且… …

他如現下這樣半是倚靠在椅背上,黑眸沉亮,天生上翹的唇角微微勾起,俊美得猶如從古老幽靜的絹畫中走出的人物一般,讓人不覺間便心神渙散開來,視線一時竟無法從那副蠱惑人心的面容上離去。

幸而念頤并不是貪戀“男.色”的人,她還不到真正對男子有想法的年紀,欣賞是一回事,能夠喚回神思盡快整理思緒也是十分正常的。

幾日前喜珠、采菊對那位昔日傳聞中戰無不勝的承淮王的描述言猶在耳,據說,承淮王殿下便是雙腿殘疾,日常坐于輪椅之上… …

念頤真的很想在自己腦門上敲一記,她當時腦海中确實是将兩人比對過,懷疑過此人便是承淮王,只是思及他的言行,只覺與喜珠采菊所描述的承淮王分外不相同,因而之後哪怕是今日再次見到他,她也不曾往他便是承淮王須清和上聯想過。

然而此刻一切都很明了了,他如果不是那位殿下,誰還能是。

恰逢不遠處“嘭”一聲放了煙火,全神貫注想事情的念頤就被吓着了,跌跌往前靠了一步,須清和随之擡眸仰視夜幕,視線之中花炮升騰,綻放,剎那間姹紫嫣紅,綻放出無與倫比的美麗。

那些光華悉數都彙入他黑亮的眸子裏,須清和偏了偏首,望向念頤道:“我似乎有許久許久,都不曾在中元節這日夜晚與人一處看煙火了… ….自從,被禁锢在這輪椅中後。”

他的語調是緩慢悠長的,隐約之中仿佛還有悵然的滋味。

也不知是不是受當前的情境影響,念頤不由感傷起來,她自己或許沒有注意到,她看向他的眼神,幾乎又與初次那一眼相差無幾了。

不費吹灰之力,須清和在念頤心目中的形象就被扳正回來。

她哪裏還記得他方才對自己那些輕浮舉動,想到承淮王的事跡,他的身份,面上一時居然還多出幾分敬畏。

按說見到王爺該行大的跪拜之禮才是,念頤起初是無知者無罪,這會兒知道了,似乎應該端端正正把禮給做了。可是,眼下這街上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睜眼閉眼全是人,她突然間跪下來算是怎麽回事呢,平白的惹人注意了。

念頤正想着自己要如何開口,說點什麽,須清和卻自己推行着輪椅來到她邊上,他嘴角帶笑喚她十二姑娘,念頤連忙答應一聲,輕輕如蚊吟一般道:“殿下…殿下可有什麽吩咐麽?”說完又覺白問了,自發便站到他身後去。

她這樣何止是“寬容些對他”,簡直可說是小心翼翼了。

承淮王的身份畢竟尊貴,念頤忖了忖,道:“小女是這麽想的——”她改了自稱,清甜如泉水的嗓音就在他耳後,聽得他耳根和軟,眉頭動了動擡手道:“你到我跟前來,我想看着你,說話。”

念頤真的是很聽他的話,只在心裏認為殿下叫自己到前面去是因為街市上吵嚷,他壓根不能聽清自己在說什麽。就趕忙兒站到他正前方,眼神飄飄搖搖的仿似無處落腳,漸漸的,才落在輪椅的雕紋飾扶手之上。

“說吧。”須清和就那麽看着她,剛睡醒一般,神态慵慵懶懶。

念頤把話在心間打了個草稿,抿抿唇道:“既然小女已經得知您的身份,那麽想來,殿下府中家下人該是早便在四處尋找您了——”她想得還頗為深遠,認真地道:“依着我說,殿下暫時還是不要再尋那位走丢的侍從了,時候到了他約莫會自行回府吧,還是您自己更要緊些… …”

他看着她,示意她繼續往下說。“然後?”

念頤絞了絞手指頭,作出這個決定也是有過猶豫的,可是看着承淮王坐在輪椅上的模樣,她就真的無法放下他不管,終究是道:“小女想着,一時半會兒的我也找不着哥哥,不若,還是先把殿下送回王府的好。”

她朝上掀了掀眼睫,觑了承淮王一眼。其實還是有點自己的私心的,聲音小小地道:“回頭,殿下要是能使人送我家去,那便再好不過了。念頤定當記得殿下的——”

“記得我的好,是不是?”

須清和一邊的唇角高高地吊起來,笑容裏裹挾進幾縷邪氣的意态,“我與你的幾位哥哥交情不淺,十二姑娘大可不必‘小女’長‘小女’短,倒顯得你我有多麽生分。”

念頤“啊”了聲,心話說他們就是很生分啊,見過的面一只手就能數出來,她甚至是才知曉他的身份…不過這位殿下既然叫她不必自稱“民女”,她也就不客氣了。

距離他們幾十步遠的馄饨食鋪裏,方元正用筷子戳着馄饨蘸醋。他是時刻留神自家殿下的動靜的,見他向自己看來,還當作是提醒他快些過去。

方元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整只馄饨塞進嘴裏,他來不及付賬便站起身,這架勢是要立即過去了,按照起初殿下交待的,這會子确實是他這“懶惰又不成器”的侍從露面兒的時間了——

可是情況猝然間有了變化,方元才剛出食鋪就見殿下面罩寒霜瞟了自己一眼…!

他硬生生止住步子,心說這是怎麽的,原先今晚不是只要與這襄郡侯府十二姑娘假裝撞見來個偶遇麽,為了引走顧之洲他費了多大的工夫,這會兒人家哥哥正急得頭上冒火呢,怕是再尋不見人就要急瘋魔了。

他們殿下倒好,逮着人家妹妹不打算撒手了還是?

宮裏還有傳召呢,明日上午是要進宮見貴妃娘娘去的,娘娘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以殿下如今的年紀,正适宜娶親,只是斷斷續續從去歲秋日便開始物色各家姑娘,卻從沒個叫殿下願意正眼瞧的… …

真不知貴妃娘娘若有機會見到顧家這十二姑娘會作如何想?

依他的眼光,顧念頤确實生得好顏色,她瞧着人時秋波斜橫,五官無不精致悅目,最叫人稀罕的還是她的皮膚,這位小姐不是等閑的白淨可以形容,她的白,簡直是要發光了,唇紅齒白,耀得天地都仿佛黯然失色——

也是襄郡侯府把這位嫡出小姐捂得太嚴實,外人除了知道侯府大房的顧六姑娘與顧十四姑娘,竟是從無人提及顧十二姑娘,貴妃娘娘久居深宮,更是不會知道襄郡侯府還有這麽一號人物,連他們殿下都是無意中才得一見。

如今這般上心,卻難看出是出自真心或者一時興起——

貴妃娘娘近來屬意的王妃人選當是顧六姑娘,他們殿下因考慮到顧大老爺在朝中的威望原也像是默認了的,這不明日不就是進宮談論此事麽。

這下卻好,瞧着,殿下是要另有主張了。

這廂,念頤推着須清和往回走,沿途萬千花樹,處處燈火闌珊。

念頤沒放棄在人群中一張張人面上尋找堂哥顧之洲,沒看到哥哥,她卻看到許多與己年紀相仿的姑娘家,不過多是荊釵布裙的。說來也是,但凡侯門深宅裏養着的小姐,她們是什麽樣的節日也不能夠這樣抛頭露面的。

也只有她了,扮作個男裝自欺欺人。且這時候天色見晚,外面再有趣,她也不禁生出害怕府裏人知曉她偷偷出門一事。

須清和忽然低低“嘶”了聲,念頤反應了下,都不明白這樣嘈雜的環境下她是怎麽聽見的,趕緊就走到他面前,“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須清和的視線堪堪從不遠處人影上收回,他微蹙着眉頭,指指自己右腿道:“不知為何腿上忽的一陣刺痛,分明早就毫無知覺了——”

念頤的眼睛卻是一亮,有知覺是好事呀!她素來對醫理頗感興趣,近來無意間對腿疾更是多有關注,聽他這麽說她也來不及細說,只是匆匆在他面前蹲下。

系發的帶子飄了飄,軟軟地垂到脖領子裏。須清和半阖着眼皮,黑密的眼睫遮掩了肆無忌憚的打量視線。

念頤按了按他的膝蓋關節處,仰面問道:“我在按這裏,殿下可有知覺麽?”

他眼波晃了晃,撣撣膝頭,竟是滿面疑惑地望着她,“有在按麽,為何我感覺不到… …”

大約姑娘家都有個母性泛濫的時候,念頤覺得自己都按得這麽重了,須清和怎麽就沒知覺呢,哪怕有一點知覺,他的腿也就還有救的呀。

她怪可憐他的,回憶着醫書上的記載,陸續又在須清和腿上試了好幾處要穴,可他表情始終有幾分古怪,只是眼神幽幽望着自己。想來,應也是極難過的吧,不過是時日久了,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緒罷了。

念頤在他膝蓋上柔柔地拍了拍,算作是安慰了,鼓勵他道:“方才不是還有一瞬間的刺痛麽?殿下不要氣餒,好人會有好報的。”

他眯了眯眸子,眨眼間便有一萬句不正經的話來回複她,卻見顧念頤抿着嘴角,面上浮現的神色依稀是青澀和…憧憬?

她微微笑着的眼瞳裏映出表情模糊的他,緩緩道:“殿下是救國于水火的蓋世英雄,時間總不會虧待英雄的。”

堅硬的心房猛然間像是被敲擊了一下,都過去那麽久的事了… …

須清和看着顧念頤,喉中幹澀,胸臆裏湧起些許莫名的喧嚣和悸動。然而他尚不曾弄清楚這是什麽異樣的感覺,這會兒工夫,不遠處的顧之洲卻已是大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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