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踏入慕凰臺前音

暖風送香,檐角金色的鈴铛相觸不時發出“叮叮”,“铛铛”之聲,屋裏海蘭從裏間走出來,手上抱着一只有半個人那麽高的聳肩美人瓶,她還在想着如何安置這寶瓶,往裏頭放些什麽,不妨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踏踏淩亂地壓過來,連金鈴的聲響都蓋住了。

她暗道奇怪,捧着美人瓶望向門首,那廂簾子叫人猝然打起來,進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正是自家這會子本應當在慕凰臺的姑娘。

海蘭“嗳”了聲,小心翼翼便将聳肩美人瓶就地放下了,見念頤小臉上紅撲撲的,頭發也有些許的散亂,提着裙角一步三回頭的,仿似身後有什麽似的。她就着近前的小窗探身出去,一望之下是連綿的屋脊檐角,望星樓在日輝下披着層鎏金色的錦衣,再把視線調到眼跟前,便是長廊夾道裏來往行走的也都是普通的宮人而已。

“姑娘這是怎麽了?瞧瞧,額上汗都出來了——”海蘭長了念頤四歲,是她照顧着她長大的,習慣性地就抽出帕子給她摁了摁頭上的汗,又老生常談地道:“咱們這是在宮裏,姑娘如何作出這般失張失致的模樣,叫人瞧見了不是要以為你不端莊,還有…臉卻怎的這樣紅?”

海蘭又要來摸念頤的臉探溫度,被她縮着脖子躲避開了,往裏望了望,海蘭便會意将人都宮人都遣了出去。

念頤這才放松下來,喘勻了氣,就着八仙桌上的官窯白瓷杯吃了口茶水,她拍拍臉頰欲言又止,一時扭絞着衣角嘟哝道:“你問我臉為什麽紅得這樣,我還想知道緣由呢… …”

也不是全害羞的樣子,依稀還有幾分惱怒,海蘭在她肩上揉了一下,催促她快說,念頤思想起之前和承淮王在一處的場景,不覺又是暈生雙頰,她“噌”一下站起來,圍着房間走了一圈,終于把袖子往下重重一撇,道:“海蘭,那位九王殿下,他竟然說他喜歡我——!”

海蘭不負她望得吃驚不小,“果真麽?平白怎生多出這一宗兒事來?我才想問呢,你這會子不在慕凰臺卻在這裏,敢是出了什麽事?”

她的問題連珠炮似的,念頤負氣在窗前坐下,大致将經過都說與了她,海蘭面上神色幾度變化,定了定神道:“我和姑娘想的是一樣,橫豎咱們進宮不為的太子妃位,賢妃娘娘叫您回來也不打緊的。”

正說這話,念頤聽到外面突然響起些許人聲,兩人都閉了口,跟着就有宮人打簾進來,福身道:“姑娘,外頭是趙公公來了。”

念頤少不得在海蘭的幫助下稍事整理了儀容,颔首叫趙公公進來,自己因也不是他的主子,就站了起來迎到門邊。

趙福全這回見到她表情分明熱絡上太多,這宮裏人一貫如此的,若不是見你有飄紅的勢頭才不會白費功夫笑臉相待。不過見風轉舵也不能全怪他們,進了宮的宮人就如同蝼蟻似的,等級森嚴,人都是為了活下去怕得罪人不是,你自己好了才值當人家奉承。

念頤看趙公公古怪的很,側身微微欠了欠身,問道:“公公來做什麽,我六姐姐她們都回來了不曾?”

“不是這話,”趙福全嘿嘿笑着,掃見她身上還是那身半濕的衣裳,不由道:“姑娘快些叫人伺候着将衣裳換了罷,慕凰臺裏聖駕親臨,陛下見過了侯府裏兩位小姐,因知道還有一個您,便問及了,咱家少不得在殿前為姑娘分說一二,現下才過來催促您過去呢!”

念頤“啊”了聲,海蘭也是有點意外,當下她們來不及想太多,便退至裏間迅速重新換過一身裙衫,皇上在等着,海蘭也就沒工夫仔細為姑娘裝扮,只匆匆從梳妝匣裏拿出一支素日常帶的碧色透玉扁釵,念頤耳朵上戴的仍是來時的嵌紅寶石石榴花耳墜。

人生得通透無暇,不是衣裳穿她而是她穿衣服,不消過分的修飾裝扮便能叫人賞心悅目。尤其是擁有這份容貌還不自覺,顧盼之間皆是天然不造作的稚嫩神采,裝是裝不出來的。

趙福全瞧見後不時拿眼角觑這侯府二房的嫡出小姐,心說非得是公侯人家才養出來這樣的小姐,打小就是養在深閨無人識,不見外男,衣食無憂與人無争,見的最多的怕也只是侍女們,對外界的事不問不知,才能這般幹淨。

慕凰臺在宮苑靠近中心的位置,氣勢巍峨,正宮娘娘居住的所在自然不同凡響。

念頤雖說心下好奇,存着欣賞游耍的意态,一路上卻也不敢過分張望,偶爾同趙公公說幾句話,到後來更是只看着自己眼前一片開闊地了。

慕凰臺規矩極嚴,沿途的宮人無不是不說話不喧嘩,兩人一路并行,再多的就以此類推排在身後,連腳步聲都是輕淺的。念頤沒進過宮,想到自己家裏,只覺怪不得這裏是大內禁宮,天生便是用來把外面一切都比進泥地裏去的。

她在宮人的指引下向前,适才來的路上想到姐姐妹妹都在這裏故此一點也不緊張,且又只當自己是來走個過場,然而身處當下的環境她卻很難心境平和像日常在家中一樣對待。腳下的一步步是三尺見方鋪就的石磚,打磨得幾乎光可鑒人。

念頤在石磚上看見小心謹慎的自己,也看見倒映在其上的一根根石柱棟梁,祥雲鳳紋盤旋缭繞着,整座宮殿甚是寶相莊嚴。

宮監報說她到了的尖細的嗓音還在耳邊回想,這時念頤需要再走上一段路,拐個彎,便可面見帝後。

大約是緊張吧,腳底下光滑如鏡,念頤走着走着忽然間沒走實,竟是一腳踩在自己裙襽上!

她換上一副天塌了的神色,“生無可戀”,心想自己這是丢人丢到宮裏來了,在哪裏都好好的,緣何跑到這皇宮裏就偏要踩到自己裙子了?

電光火石間,便是念頤不摔上一跤也必然是要往前趔趄幾步引人矚目的,卻驀然從斜裏伸出一只手,在她腕子上虛虛往上一托。

太子只碰觸她片刻便收回手,但是這一托足夠了——

念頤面上不顯,心坎裏其實感激涕零,擡頭間正想要答謝“救命”恩人一番,眼簾裏卻僅有一抹漸次走遠的背影。

那男子是颀長的身量,着黑裏微帶赤的玄色華服,仿佛只是一抹渺渺的影子。轉過彎,就沒了影蹤。

引念頤進來的宮人比她還唬得厲害,輕聲詢問有沒有哪裏摔着磕着?念頤搖頭說沒有,才換得引路宮人籲出一口氣。

見她還驚魂未定一般望着太子離開的方向,宮人便熱絡地說與她道:“适才那位殿下便是太子,太子殿下是前日還是昨日裏方從宮外回來呢。”

她們邊走邊說,這宮人竟是個小碎嘴,說着說着便把話匣子大大打開了,“今晨太子殿下不曾來娘娘這裏請安,奴婢還道是殿下在與娘娘置氣,這不,到底還是來了。其實呀,咱們太子殿下才不是外界傳言中那樣,什麽貪戀美色飲酒作樂,才不是那樣呢,還不都是因為先太子妃——啊,該死該死,我該自行掌掴了… …!”

念頤“吧噠吧噠”眨着眼睛,看着那小宮女又是拍自己的嘴又是一副恍似捶胸頓足的模樣,很不能夠理解。

也不是她要掃聽的,是你自己非要說嘛。摸了摸耳朵,念頤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說與外人的,”那宮人才嘆了口氣,忽聽這十二姑娘又道:“你話說一半我多難過呀,是不是?你才說的先太子妃是怎麽一回事,太子殿下為何為了她有了那樣的不堪名聲呢?”

她真的打聽得好一本正經,眼中興味足足,就差拉着這小宮女兩個人找個清靜的所在好好說道說道了,全然忘記自己摔跤前剛進來這殿中時的忐忑。

那宮人卻死活都不肯再提及了,她想來是進宮不多時,心思還很活泛,不似這宮裏別的人一般個個兒木雕的人一般。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她心虛地道:“姑娘可千萬不要将我的話當一回事,我這都是聽人說了自己再添油加醋胡謅出來的,哪裏當得準?”

前面便是帝後和賢妃現處的正殿了,陽光絲絲縷縷金線一樣遊繞着雲紋寶柱,殿前守着的宮人也不少,念頤一忽兒間就回歸現實,盡皆将掃聽別人閑事的八卦心散了。

小宮女卻想到了什麽,忍不住自發又道:“奴婢原先不是話多的人,方才之所以情不自禁對姑娘說了那許多,委實還是因着太子殿下和姑娘您有了交集,而且——”

念頤莫名有點緊張,她看看正殿再看看身畔這位宮女,問道:“而且什麽?”

這宮女停下腳步,叫念頤別動,她自己則就站在側首望着她的側影。

定定打量了一時,她眸中露出篤定的光彩,便是又邁開步子向前,口中只是道:“并沒有什麽,奴婢都是渾說的,姑娘只管預備一會子面聖,不必理會奴婢。”

念頤聽她如此說也就果真不再追問,把精力放在了前方正殿裏,只是難免會覺得自己這趟可有可無,心念兜兜轉轉間,人就到了正殿正前方。

一帝一後坐在殿中,遠遠望着如同罩在雲霧中極不真切,念頤抿着唇,須臾輕輕地吐納,擡腳跨過高高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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