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吃味

從皇帝的心理上來說還真不是特為要召見念頤,只不過是瞧見顧家六姑娘,十四姑娘俱在,唯獨缺了一個顧十二,讓他對賢妃和皇後的打算有些深思而已。再一個,他難免會覺得這一位顧十二姑娘莫非有何尋常之處,才叫人“攔”了下來?

不過等皇帝真正見到這個顧念頤,除了發覺她相較于襄郡侯府另兩位姑娘要美貌些許,便沒有更特殊的感悟了。

皇帝貴為一國之君,從小開始就見過各式各樣的美人,區區一個顧念頤尚且稚嫩,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他想了想,略有不解,心道假若只是這個程度,何以會使得賢妃暗中使小動作獨獨撇下她?

——要皇帝相信顧念頤只是不慎叫宮人将水潑灑在身上是決計不可能的。宮中之事,永遠沒有真正的巧合。

念頤在下首垂眉斂目,她方才向着帝後一并賢妃等衆人一一行了禮,過後皇上一直沒出聲,仿佛在打量她似的,殿中便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裏,真就像是一根針落地都能聽進耳裏那樣式的靜。

皇後和賢妃交換着眼神,随王伴駕多年,兩人都直覺陛下這是還有話要說,便都抿着唇靜待,殿中其他人見皇後和賢妃都不言聲了,他們又怎麽敢湊這份熱鬧。

人一靜下來,各個感官都變得敏銳無比,念頤輕輕吸了下鼻子,只覺得在殿中,就在靠近自己不遠的所在緩緩袅袅地飄來一股清新松柏的暗香,這味道萦繞在鼻端久久不散,她想擡手掖一掖鼻子,順勢掃看四周,但是終歸壓下了這般的想法,強迫自己老老實實站着。

從跨進門檻那一步念頤的頭就不曾擡起來了,只是微微向着帝後的寶座方位掃了一眼,旁的左右她沒時間打量,故此現下不是十分清楚念兮和念芝都站在哪裏了,想着,便稍稍地揚眸,心下想着只看一眼就好。

這一擡眼卻是随着潛意識的驅使看向松柏味道的方位,念頤知道這氣味熟悉,一時半會兒因在殿中緊張,倒沒想起來自己為何覺得熟悉。随着那一揚眸,先是一雙靴子出現在視野之中,其實這會子念頤已經頓時明白過來——

果然,視線再向上一瞥,就見到承淮王閑适坐于輪椅之上,興許是巧合,他竟然也是在看着她,眸中明明滅滅,既沒有溫和的笑意,也沒有恬淡的波光,他似乎只是在出神想着什麽,都不大像他了。

思及承淮王适才對她說的那一番話,念頤臉上禁不住一熱,趕忙收攝心神低頭看着地上的方磚,暗自奇怪承淮王怎麽也在這殿中,甚至鼻端那一股揮散不去的松柏清香來源她也心知肚明了。

未幾,上首坐着的皇帝體态微傾,忽而眉眼一動,不着痕跡往太子的方向投去目光。

叫他失望的是,太子規矩立着,眼睫下垂蓋住眼中神色,居然沒有對顧念頤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興致。

這不應該啊… …

皇帝也是方才身子略偏了偏,換了個角度看顧念頤才驚覺,襄郡侯家這小丫頭福分約莫不淺,

略在側裏看着她,她側面的五官走勢與當年的太子妃處在這年紀時竟是有七八分的相似。

相去太子妃陸氏過世,算起來已有一年左右的光景了,太子對陸氏用情至深,近一段似很有些不成體統,皇帝聽到了許多他的荒唐行徑,雖不曾當面點出,心中卻是不大喜歡。

看了看身旁面帶笑容的皇後,皇帝意态清閑地撫了撫掌,頗有深意道:“你今次亦是頭一回見到她,究竟瞧清了不曾?”

皇後微感詫異,皇帝的音量控制在她能聽見的範圍之內,倒仿佛兩人公然咬耳朵說悄悄話兒似的,她不解其意,又不曾在顧念頤臉上瞧出什麽端倪,就算知道皇上會失望也只好搖頭,端肅的笑容裏溢出幾分尴尬來,“陛下是何意?”

皇帝拿起案上的青花瓷茶杯,杯裏溫水升騰起白白的水霧,他拿茶蓋子拂了拂水面上的茶葉,仿佛是漫不經心地道:“陸氏也不過去了一年,你這做母後的,就這麽不關心兒子麽。”淺啜一口,複道:“你觀其面貌,莫非不覺得她的側面與陸氏很有幾分類似?”

皇後心下驚動,下意識就看向兒子,可太子并不曾在看顧念頤,甚至貌似,連一絲多餘的打量也沒有。

若是顧念頤當真如皇上所說,與先太子妃陸氏貌相若——皇後是一點沒瞧出來哪裏像,只是皇帝說了像,她就不得不讓自己認為确實是相像的,并且要在皇帝的話上加以琢磨,暗道難道這是他給自己的暗示,要冊立這位襄郡侯府的十二姑娘為太子妃麽?

這般的話她不好問出口,面上欲言又止的模樣全落進一邊立着的賢妃眼裏。

賢妃自己是沒有孩子的,是以一心想叫外甥女顧念兮當選太子妃,如此一來,她的今後才能夠有所保障,與皇後和太子更拉近距離。現下瞧着皇後神色幾度變化,她卻不曾聽清皇上都說了什麽,着急也只能急在心裏,就怕既定的結果生出變故。

很快,皇帝就先行離去了,只在離開的時候褒獎了幾句念頤。念頤自己還好,她還以為念兮和念芝都有被皇上這樣客套一般的誇上幾句,其實不然,皇帝還單就只贊了她,弄得衆人摸不着頭腦,都暗暗猜測,莫不是陛下當真中意這位顧十二姑娘作為太子妃?

仿佛是因着皇帝的高看,在念頤告退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太子也終于把目光投向了她。

太子的眼光天生就有一股張力似的,念頤一激靈,兩人的視線便交彙了一息。太子的表情沒什麽大的變化,念頤卻想到在外面時得他相助扶了一把,否則她自己今日肯定是要鬧笑話出來的,怎麽還能有機會得到天子的誇獎,叫她這一生都受用不盡。

就是來日到了婆家,婆家人再挑剔都不能在等閑的事上尋她的錯處,畢竟是皇上都贊許的人,偏你有意見要挑刺,你是對天子有意見麽?

想到今後種種好處,念頤不由将它們都放到了太子身上,有心上去致謝,奈何尋不着機會。

衆人各自離開,她“依依不舍”地再看了太子幾眼,想想便也作罷。

風口浪尖上,皇帝才誇了她她就找太子說話,這不是缺心眼麽,平白給旁人提供編瞎話的素材,這才是走了。

而大殿其中一角,慣常以溫和儒雅之态示人的承淮王面色卻變得奇差無比,他連掩飾也不耐煩,陰森森着一張面孔。

身後方元依稀聽見自家殿下喉嚨口哼哼了句什麽,便曉得殿下沒準是吃味了。因殿下他時常喜怒無常的緊,當下裏方元也是着實不敢說任何話來觸他的眉頭。

誰知須清和自己卻開口了,他把眉一揚,道:“我問你,你适才可瞧見他們有眼神接觸麽。”

問出了口,他心裏更是不稱意了,男人都有占有欲,在須清和看來顧念頤已經是自己的人了,她卻還要和太子眉目傳情,這還是他在的時候呢,他倘或不在,她還要如何?總不至于瞧見一眼就暗生情愫了?

須清和越想越窩火,然而越是窩火,在出殿面向衆人之時他面上的神情便越是溫和如水。

方元覺得他們殿下自打假裝殘疾後便益發扭曲了,偏生外表看起來最是尋常不過,甚至憑着驕人的皮相,哪怕是殘廢之軀又如何,照舊叫那些個宮女戀戀不已。

實則呢… …

他在後面推輪椅都能察覺出殿下強烈的情緒波動,不知是不是暗下在心裏為顧十二姑娘念了句佛,又唯恐殿下回府再拿自己當箭靶子,方元吞了口唾沫,橫計較豎計較了一番,賠着笑回道:“殿下說哪裏的話?我卻不曾瞧見十二姑娘看太子的,女孩兒不都最是矜持了,更何況公侯人家小姐——”

方元忽的發現自己這話說偏了,他其實也瞧見顧念頤和太子對視了一眼,但那也不過是一剎那罷了,可是還真就看了,照他自己這樣說,十二姑娘莫非真對太子另眼相看嗎?如此一來,他真是連自己都騙不過,話也就無以為繼了。

方元有點戰戰噤噤,須清和回過頭打量他一眼,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栗,差點大氣也不敢出了。

前邊念頤和姊妹們走在一處,旁邊還有坐于轎辇之上的賢妃,一行人走得慢慢悠悠。須清和

看了會兒念頤,倏然阖目,舒展筋骨在椅背上惬意地倚靠下來。

“知道她們,還要在宮中住多久麽?”他撫摩着玉佩問道。

方元心知殿下這說的是顧十二姑娘,臉上笑意不敢松懈,趕緊回複道:“這個沒個準頭,眼下沒有風聲出來,不過,先前掃聽到的是一月有,有餘。”

“哦,一個月… …”他淺淺沉吟着,陽光透過樹冠在身上灑下一片亮眼的光斑,少頃彎了彎唇,莞爾道:“其實一個月,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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