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次日,卿如仕和裘烈行正準備回府。
兩人下樓後,見盼香閣一樓的酒館內圍滿了小倌,而站在小倌們中央的正是老鸨,她正唧唧歪歪地同小倌們商量着什麽。
卿裘兩人都擡首環顧了盼香閣酒館一周。今日的盼香閣似乎是與往日有些不同,這一大早的就挂滿了鮮紅色的彩燈,莫非是有貴客?
還沒等兩人思索個夠,一衆小倌就往盼香閣門口湧了過去。擡眼望去,今日的貴客,竟是樞密使曹大人。
裘烈行忙拽起卿如仕的胳膊,想退到酒桌堆邊,好避免卿如仕和曹大人碰面——這兩人都是跟軍事打交道的,早在別的場合碰頭多次,現下要是在盼香閣裏撞上,還不得把天給翻過來?
可卿如仕的臉皮似乎早就在兵營裏磨厚了,這種火燒眉毛的時候,他居然還說“碰頭就碰頭呗,沒準還能敬他幾杯。”
無奈,裘烈行只得拽着他的盔甲護頸,硬是将他托到了客人堆裏。
“曹大人,今日咱們盼香閣啊,為了歡迎您的光臨,可特地布置了一番!”老鸨笑容滿面地對曹大人說。
曹大人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便與同道而來的另一位客人蔣飛馳一起,坐到了老鸨特地為他們挑選的酒席座位上。
不一會兒,小倌們也照老鸨的示意,排成了兩列。
賓客人堆裏的卿如仕突然注意到,遠處有個紅白相間的人影正從閣道內跑出,朝這邊趕來,一看,正是觞鷺。
霎時間,酒館內的所有人,都将目光齊刷刷地聚集到遲來的觞鷺身上。
老鸨見此,頓時怒發沖冠,指着觞鷺的鼻子道:“老早前就提醒過你,今日曹大人會來,你這才剛入閣一周,就連這都敢遲到!待會兒大人要是被你壞了興致,你覺得就你這小命,能賠得起嗎?!”
只見觞鷺眼神暗淡起來,他微微低頭,向老鸨認錯:“我很抱歉……”
“行了,你一個遲到的家夥就別進隊列了,一邊待着去吧!還指望曹大人能看上你呢?”老鸨一邊不耐煩地閉上眼,一邊朝觞鷺甩手。
觞鷺聞言後便乖乖地走到一旁,恰好站在蔣飛馳的身旁。
曹大人的目光順着小倌隊列一個一個看過去,與此同時,旁邊的蔣飛馳卻盯着觞鷺的臉,似乎饒有興趣的樣子。
好一個清秀标致的美人。蔣飛馳這麽想道。
“老鸨,他今天沒有客人吧?”蔣飛馳站了起來,一邊抓着觞鷺的胳膊,一邊問老鸨。
主廳裏似乎有幾個人吸了口涼氣。觞鷺也是一驚,不一會兒便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站在隊列裏的緣央絲毫不為所動,好像根本沒興趣,而霧桐則在沒人注意到的時候,悄悄地咬了咬牙。
這蔣飛馳可不是什麽稀客,進閣一年以上的小倌就沒有不認得他的,因為他實在是讓人想忘也忘不掉——被他點過的小倌,下場便是非死即傷。這人一向以虐待小倌為樂,不,恐怕不止是小倌,近來聞言,他又在不遠處的青樓幹了不少好事。
“這……大人,您恐怕是為難觞鷺了。”觞鷺輕輕施力,一點一點地,想将手臂抽回來。
蔣飛馳聞言後卻拽得更用力了,“美人兒,你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只見觞鷺瑟瑟發抖,眼睛裏似乎還有點淚光。他用眼神向蔣飛馳身旁的曹大人求助,看來是極不願意跟蔣飛馳走的。
“你不必擔心,”曹大人起身,站到觞鷺和蔣飛馳的中間,“蔣大人也是第一次來你們盼香閣,不會太為難你的。”
觞鷺一驚,不可置信道:“可……我在閣裏見過蔣大人很多次了,”他目光稍稍朝上,像是在回憶着什麽,“昨晚……不,似乎是前天晚上戌時左右,我還在藏金閣附近瞧見蔣大人和媽媽在聊天。”
老鸨聽到這話後,身形微微一震,而蔣飛馳雖仍滿臉笑意,可手背卻略微抖了抖。
曹大人見老鸨反應古怪,便以常人所難以覺察的力度皺了皺眉——在藏金閣附近遇見蔣飛馳和老鸨?若觞鷺所言為實,那他們當時談論的內容便不難猜出,是與錢有關——多半是保密工作。想必蔣飛馳是想讓閣裏的小倌雜役們都不要在自己暗訪盼香閣的這一天裏說漏嘴,好在自己面前保持個廉潔高雅、身名只為知己敗的形象。
他斜眼看向觞鷺,只見後者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似乎是真被蔣飛馳給吓到了,故連同他也畏懼起來。
曹大人雖因同僚欺騙自己而暗自惱怒,可他斷然不能當着衆人的面便大發雷霆。當下要事,便是化口為盾,說服蔣飛馳将觞鷺讓出來——他與蔣飛馳之間的同僚恩怨,不應牽扯到那個無辜的孩子。
只見,曹大人站起身,端着酒杯,朝蔣飛馳舉去,“原來是同道中人,那更不必拘于禮數了。”
蔣飛馳與他一樣,皆是朝廷內的老油條,怎會看不出他言行間的異端?此時,蔣飛馳見他雖笑容和煦,可眼神中卻帶有幾分淡漠,便知他是不再信任自己了。
失了曹大人這一得力同僚的信任,蔣飛馳自是萬分焦急,可酒席中坐着不少權貴人士,此時若是在衆人面前失了威嚴,只怕日後的仕途将會更難走。思及此,他便眯眼一笑,同樣舉起酒杯,道:“鄙人未曾想過曹大人竟如此通情達理。此生得此一友,夫複何求!”
酒杯相碰,舉杯者皆喜笑顏開,卻無一人是順心而笑。
“蔣大人看上的孩子,想必是極其出色的。”曹大人說及此,便招招手讓觞鷺過來。他将手臂搭在觞鷺肩膀上,後者便順從地半靠在他身上。
“曹大人謬獎了,鄙人的目光,許是不及您的一半。”
“非也,”曹大人用手摩挲着觞鷺的一邊臉頰,“鄙人的目光,與蔣大人相差無異。不知蔣大人可否開開恩,将這孩子借鄙人一晚?”
蔣飛馳極力地不讓自己的臉抽搐起來。若曹大人是他的政敵,那他大可當着一衆人等的面,用唇槍口劍與曹大人搶人。可現下,他得讓一衆權貴認為自己依舊與曹大人關系甚佳,故眼看到手的美人兒要落到別家,也顧不上許多。“有好東西,自然要與曹大人分享。”
X.
“雖然不小心遲到,被老鸨罵慘了,但鬧了這麽一出,還被曹大人領了去,恐怕就是所謂的歪打正着吧?”裘烈行品了一口茶,淡言道。
卿如仕沉默了一陣,回答:“他倒不一定是‘不小心’遲到的吧?”
聞言,裘烈行納悶地盯着卿如仕。
X.
盼香閣一樓頂部,蕭定伏在木制架梁上,将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全都看了個遍。
(剛剛那小倌……不就是昨晚撿走黃皮紙的人嗎,他到底是真遲到還是假遲到?算了,小爺我得趕緊想辦法溜出這館子,反正這兒也沒啥好東西可蹭。)
X.
“呵,傻人有傻福。”
緣央随口一道。
霧桐一聽這話,便一如既往地與緣央起了争執:“你也就只會在背後七嘴八舌!”
緣央看都沒看他一眼,漠然回擊道:“我七嘴八舌,那也是_我_的_自_由,況且,”他這才斜眼,瞧着霧桐那似乎被哽住的模樣,繼續道,“你霧桐的嘴巴,可比我利多了,要論七嘴八舌,恐怕還輪不到我。”
“你……!”
X.
曹大人攬着觞鷺進了閣室,他見後者在門關上後還時不時地朝外望,便嘆了口氣,和藹道:“你莫需憂慮,蔣大人一事,我會做個了結。”
“可……蔣大人不會在朝廷上為難您嗎?”觞鷺小心翼翼道。
曹大人聞言便苦笑一聲,心道,盼香閣的小倌,能懂多少朝廷大事?便是安慰一下,也不嫌洩密。
“朝廷大事,我自會定奪,”忽然,他見觞鷺神色一變,許是有話要講,于是親切一笑,“你若有想法,便但說無妨。”在朝廷這等勾心鬥角的地方待得久了,偶爾親近一下民間的淳樸人,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想起前些日子在街上碰到的某位将龍袍說成“小黃衫”的孩童,曹大人便會心一笑,好似下一秒便能從觞鷺口中聽到一樣的言辭。
觞鷺深吸一口氣,扮作緊張的模樣,道:“觞鷺以為,蔣大人此次欺騙您一事,恐會威脅到朝廷。”
曹大人饒有興致地盯着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如今,蔣大人與媽媽有暗地交易、欺騙同僚,可朝廷中也許不止有一個‘蔣大人’。況且,風氣如病毒,一個傳兩,兩個傳十,若讓這背後插刀一般的風氣蔓延下去,到時候整個朝廷內,誰又能信得過誰?”末了,觞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不過是觞鷺的小人之見,讓大人見笑了。”
這話一出,曹大人先是微微一震,後又頓生狐疑——觞鷺不過是盼香閣的一位小倌,如何得知這等朝廷大事?
他稍擺了擺坐姿,半眯眼睛,正色問道:“你終日待在盼香閣裏,恐怕沒什麽機會去了解朝堂政事,為何方才卻說得頭頭是道?”
觞鷺輕鞠一躬,回答道:“大人也是知道的,盼香閣一樓的酒館內,常有貴客來訪。觞鷺獻酒時,偶爾會打聽到一些朝廷政事,這時間一久,也就在政事方面産生直覺了。”說罷,他又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臉頰,“只是,觞鷺不過懂點兒皮毛,這再高深一點兒的,也便琢磨不出了。”
“想不到盼香閣裏倒也有才貌雙全的人,我今日才算見識了。”曹大人打趣道。
然而,他一直都不曾注意到,老鸨在指責觞鷺時,曾提到過:觞鷺不過剛進閣一周。
“昨日獻酒時,觞鷺聽客人們提起,俞國軍隊近期在休整,現下便有點好奇。大人可知,這是怎麽一回事?”觞鷺誠懇地看着曹大人,“若是他們休整後便攻打祥鳳,那可如何是好?”
曹大人撓了撓後脖,“我們祥鳳本就和俞國沒有太大的交往,既非同盟也非敵對,但若說了解,我對俞國倒也不是一點都沒有。”
觞鷺慢慢湊近曹大人,眼中帶着點兒少年人所特有的好奇。
X.
老鸨将空空如也的酒杯,猛地碰到桌上,暗自咬牙切齒。
這觞鷺真是反了,居然在曹大人面前揭穿她,看來是個不能留的,得早日……
“老鸨。”
聽到身後有人問話,老鸨忽地轉身,只見來人正是曹大人,看來是剛跟觞鷺完事。
“哎喲,曹大人,您對觞鷺可還滿意?”
曹大人點點頭,“我還會再光臨的,下次可還給我點這孩子啊。”說罷,他轉過頭,給了遠處的蔣飛馳一個眼神,示意是時候返程了,然後便與蔣飛馳一同離開了盼香閣。
老鸨站定在原地,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
忽然,她眼神一狠,瞪向遠處的閣道,好像這樣便能将觞鷺瞪成個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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