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狗膽包天
涼夜露白、秋霜寒淺,案上燭臺只餘一點殘燈。
溫瀛早已歇了筆,一手枕在腦後,腿上蓋着淩祈宴叫人用銀狐皮給他做的毛褥子,安靜靠着舍壁,另一只手中握着那枚翡翠扳指,舉高至眼前,凝神看着,細細摩挲。
周遭不時有各樣的聲音響起,最後一夜,有人酣然入夢,有人痛哭嚎啕,亦有人癫狂大笑,狀若瘋癫。
唯溫瀛的心緒前所未有的平靜,恍若隔離在那些聲音之外,放空的神思裏唯一惦念着的,僅那一人。
申時末,淩祈宴自宮中出來,前兩日中秋,他進宮吃了家宴,在寧壽宮宿了兩宿,今日才得太後放出宮。
坐在車中閉目養神時,想起今日已是秋闱最後一場的最後一日,那窮秀才該回來了,淩祈宴的心念不由一動。
可憐的窮秀才,連中秋都是在考場上過的。
“停車。”
淩祈宴的聲音自車內傳出,略一頓,又吩咐道:“去貢院。”
酉時三刻,鐘鼓聲響後,貢院大門終于大開。
考生陸續出來,大多數的人都已疲憊不堪,有渾渾噩噩如游魂一般,被人攙扶着走的,更有出了貢院就直接癱倒在地,不省人事的。
毓王府的馬車停在對面街邊,淩祈宴靠着車窗,漫不經心地瞧着衆生百态,直到那道颀長挺拔的身影走出貢院大門。
溫瀛依舊是人群中最出衆的那一個,他面上雖有疲色,始終神态從容、步伐穩健,不露半分怯弱之态。
淩祈宴一手支着頭,嘴角噙着笑看着他慢慢走近,像是在欣賞什麽賞心悅目的珍品寶物。
溫瀛走至車邊,擡眸望向車中模樣慵懶、眼眸含笑盯着他的淩祈宴,市井燈火籠罩中,毓王殿下不再似那般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他的身上,也似有了煙火氣。
“學生給殿下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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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瀛垂下眼,壓下心頭翻湧起的情緒,黯啞嗓音中藏着不露聲色的悸動。
淩祈宴未有所覺,笑問他:“窮秀才,考得好麽?”
“托了殿下的福。”
“能取中解元嗎?”
“當如殿下所願。”
淩祈宴就喜歡他這樣的自信,滿意地勾勾手指:“上車吧。”
溫瀛坐進車裏,淩祈宴似已全然忘了前幾日還在與他生氣,擡手在他消瘦了些的臉上揉了一把,啧啧有聲:“真可憐,才這麽幾日,就瘦了一圈了,這些日子是不是既沒吃好,也沒睡好?回去本王給你好好補補。”
溫瀛由着他做亂的爪子在自己臉上胡亂摸,低聲與他謝恩。
淩祈宴恣意暢快的笑聲就在耳邊,叫他心中一片柔軟。
回到王府,淩祈宴留人在一塊用了晚膳,期間眼珠子不時在溫瀛臉上身上亂轉,既覺得他養眼,又有些嫌棄他幾日沒沐身髒兮兮的模樣,一用完膳,就趕着溫瀛去梳洗。
但沒讓人走,吩咐了江林帶溫瀛去他自己用的浴池。
淩祈宴确實有些潔癖,他沐身的這浴池從不給外人用,今次還是頭一回,大方讓了別人進去。
江林暗暗感嘆溫瀛的受寵程度,這小子都将殿下那樣了,殿下還這般寵愛縱容着他,這可當真是出人意料得很。
這若是個女郎,只怕要成他們這王府裏的正經主子。
不過嘛,若是女郎,哪能以下犯上欺負了殿下,說不得殿下就是喜歡這樣與衆不同的。
江林胡思亂想着,叫人将溫瀛領進了浴房裏,溫瀛面上并無半分受寵若驚的緊張和不适,從容脫下衣衫,坐進浴池裏,閉起眼,放松心神。
屋中,淩祈宴盤腿坐在榻上喝茶,腦子裏亂七八糟地冒出一堆念頭來,茶喝到一半,江林回來,與他說那窮秀才已經在沐身了,沒叫人進去幫忙擦背,讓了人都出來。
“你讓人怠慢他了?”
江林趕忙道:“奴婢不敢。”
淩祈宴擱下茶盞,舔了舔唇:“……本王去看看。”
溫瀛安靜坐在浴池中,雙目微阖,一動不動。
聽到腳步聲,才緩緩睜開眼。
淩祈宴站在浴池邊,居高臨下地望着池中人。
就見他濕漉的長發披散着,赤裸着上半身露出寬闊肩膀,其上還滾着水珠,熱氣蒸騰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但那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此刻正迎視着自己打量的目光。
平靜表象中,又似藏着一泓将要煮沸的深潭,滾燙炙人。
淩祈宴忽然覺得,這小子看自己的眼神,好似要将自己衣裳扒開、吞吃入腹一般,那個亂七八糟的夜晚,他雖醉得神志不清,但他記得,那時溫瀛看他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淩祈宴有些不高興。
這小子竟還敢打他的主意,真真狗膽包天。
毓王殿下一不高興就想踹人,他踢掉鞋襪,伸腳進池中去弄溫瀛的肩膀,呵斥道:“你給本王老實些,聽到了沒?”
溫瀛看着他,目光落到他從自己肩膀揉到鎖骨處的圓潤腳趾上,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往後退開一步。
淩祈宴下意識地跟着往前,腳下一滑,一聲驚呼後,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朝前栽進了浴池中。
溫瀛雙手将他接住。
淩祈宴栽倒進他懷中,水花四濺。
“你做什麽!”
淩祈宴渾身濕透,被澆了滿面水,眼中勃然湧起怒意:“你敢戲弄本王!你好大的膽子!”
“學生沐身,殿下進來做什麽?”溫瀛鎮定問他。
淩祈宴一噎,漲紅了臉:“這裏是本王的王府!這是本王用的浴池!本王想進來就進來!”
“殿下這樣的行徑,與登徒子何異?”
淩祈宴一巴掌扇過去,被溫瀛扣住手腕,沒得逞。
溫瀛的目光在水汽氤氲中更顯晦黯,扣着他的手,神色冷硬,半步不讓。
淩祈宴怒不可遏:“你還敢說本王是登徒子?誰是登徒子?誰對本王做了那禽獸不如的事情?!本王被你弄得那地方痛了三日才好!”
溫瀛蹙眉,淩祈宴瞅着他這副表情,愈是氣紅了眼:“本王要閹了你!”
溫瀛不再理他,松了手,霍然起身,赤條條的身體就這麽完全展露在淩祈宴眼中。
目光觸及那幾要怼到自己面前來的某處東西,淩祈宴更多還沒罵出口的話生生噎回去,眼珠子亂轉,臉漲得通紅。
溫瀛已跨出浴池,拿了布巾擦拭身子。
淩祈宴還愣在池中,視線不自覺地落到他寬肩窄臀、腰身精壯的背影上,喉嚨無意識地上下滾了滾。
溫瀛穿上中衣,轉身卻見淩祈宴埋頭進了池水中,正在裏頭咕嚕咕嚕吐泡泡,不由皺眉,沉聲提醒他:“殿下,學生剛剛沐浴過的水,你悶在裏頭,不覺髒嗎?”
淩祈宴驟然擡頭,破水而出,雙目通紅,狠狠瞪着他。
僵持片刻,溫瀛朝他伸出手:“起來吧。”
半個時辰後,洗刷幹淨的淩祈宴窩在榻上,翹着腳研究棋譜,溫瀛坐在他身旁,給他揉按小腿肚和腳掌,是這位嬌弱的毓王殿下自己說的,腳疼、腿疼,要他給揉揉。
淩祈宴被揉得舒服了,腳掌踩上溫瀛的大腿,惬意地眯起眼。
溫瀛的眸光動了動,刻意加重手中力道。
淩祈宴已沒了看棋譜的心思,手裏捏着顆棋子把玩,順嘴問溫瀛:“窮秀才,你是不是騙本王的?你以前就懂那些床笫事吧,還把本王的冊子騙去看。”
淩祈宴想一想這事就不痛快,這小子那些老練的花樣,根本不像沒開過葷的,還稀罕看什麽圖冊。
就他真信了這小子是個性情冷淡、清心寡欲的,眼巴巴地給他送那些去,全便宜了他,欺人太甚。
溫瀛瞥他一眼,淡道:“沒有。”
“真沒有?”
“殿下的圖冊教得好。”
淩祈宴一聽更生了氣,踢他一腳:“你之前說什麽過于粗俗,你就是诓本王的!”
溫瀛按住他做亂的腿,抱到身上,繼續給他揉按:“殿下息怒。”
這怒息不了,淩祈宴哼道:“那你到底是天賦異禀,還是學東西太快?”
“學生學什麽都快。”溫瀛坦然承認。
淩祈宴瞬間無言,……好個大言不慚的窮秀才!
溫瀛不想繼續跟他說這個,岔開話題:“殿下今日剛從宮裏出來嗎?這幾日都在宮裏?”
“嗯,去宮裏吃那勞什子的中秋家宴,無聊得很。”淩祈宴聽他提起這個,順口抱怨,他其實壓根不願進宮去,每回去了總有人看他不順眼,沒勁透了。
如今他差事被撸了,又成了閑人一個,連太後都不好為他多說什麽,他倒樂得清靜了。
就只是淩祈寓那個狗東西,偏要找他不痛快,前兩日家宴又要笑不笑地與他套近乎,被他甩了臉子。後頭那畜生像是喝高了,話裏話外陰森森地提醒他,他如今爹不疼娘不愛,祖母她老人家年歲大了護不了他幾年,他遲早得在自己這位皇太子面前低下頭顱,淩祈宴聽罷冷笑一聲,杯中酒水直接澆對方面上去。
不巧被皇後瞧見這一幕,沈氏勃然大怒,指責他不知尊卑,他罵淩祈寓不敬兄長,淩祈寓那狗東西抹去臉上酒水,立馬又換了副面孔,為他辯解是喝多了鬧着玩的,淩祈宴并不領他的情,全然一副嗤之以鼻之态,連皇帝見狀都動了怒,最後是太後打圓場,壓着他們沒鬧騰起來。
為此他事後還被太後說了一頓,太後自是為了他好,勸他多少還是讓着淩祈寓一些,那位畢竟是太子,可淩祈宴忍他不了,也不想忍。
溫瀛見淩祈宴一副氣呼呼的表情,猜到他又在宮裏受了氣,輕捏了捏他腳掌安撫他:“殿下不必想那些不高興的事情,他們不喜歡您,是他們的損失。”
淩祈宴聞言斜他一眼,這話倒是聽着新鮮:“是嗎?”
“是。”
淩祈宴頓時樂了:“這話本王愛聽,窮秀才,你越來越會說漂亮話了。”
淩祈宴并未覺察出,每一回他喊溫瀛“窮秀才”這三個字時,總是尾音上翹,黏黏糊糊的,全無旁的人說起時的那些輕蔑不屑之意,尤其他這會兒桃花眼亂飛、眉目招搖的模樣,實在勾人得很。
溫瀛又捏了捏他。
淩祈宴閉起眼,安靜一陣,嗤道:“窮秀才你說錯了,本王壓根不稀罕他們,他們喜不喜歡本王,都與本王無關。”
“嗯。”
溫瀛沒再多言,他知道淩祈宴這樣性子的,并不需要他過多的安慰。
亥時,淩祈宴伸着懶腰打哈欠,說要去睡了,溫瀛不再擾着他,起身告退。
待人走了,淩祈宴叫人熄了燈,将屋中下人都揮退,爬進被褥裏,玩他的那些寶貝。
幾日沒碰,淩祈宴有些急不可耐。
不過今夜好似不太順利,玩了半天都沒得趣,東西換了好幾樣,始終感覺差了些,淩祈宴有些郁悶,……怎麽回事?
在床中來回滾了兩圈,淩祈宴越想越不得勁,閉起眼,腦中無端浮現起先前在浴池中看到的一幕幕,怎麽都揮之不去。
一刻鐘後,淩祈宴面無表情坐起身,喊:“來人。”
江林躬着身進門來,小心翼翼地問:“殿下有何吩咐?”
淩祈宴咬咬牙,吩咐道:“……去将那窮秀才給本王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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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