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空虛寂寞

溫瀛搬回了國子監,林司業沒有多問他,只拍了怕他的肩膀,叮囑他好生念書,将心思放回正道。

他如今已是舉人,住的屋子比從前時要好上許多,不用再擠大通鋪,四人一間,同屋的俱是各地來的舉監。

那潘佑安也在。

此人最近很是春風得意,原以為中舉無望,沒曾想撞了大運,竟叫他堪堪取中鄉試最後一名,也有了舉人的身份,在一衆例監中堪稱翹楚,哪怕這輩子都考不上進士,他也從此能被人稱呼一聲舉人老爺,靠着家裏的銀子還能捐個官身,因而十分自滿。

這種自滿一直持續到溫瀛搬回來,不巧又與他成了同舍。

若說這國子監裏,誰是讓潘佑安最不痛快之人,必是溫瀛無疑,在溫瀛這個解元郎面前,他這個最後一名,實在不值一提,哪怕并沒有人将他們相提并論,他卻不能不嫉恨。

溫瀛背着包袱進門,除了坐着不動的潘佑安,餘的兩位舍友紛紛上前來與他打招呼。

溫瀛點點頭,沒有多說,放了東西,開始鋪床。

潘佑安斜着眼睛瞧他,陰陽怪氣地哂笑:“喲,解元郎不是在毓王府上住的好好的嗎?怎的突然又搬回書院裏來了?別是沒伺候好毓王殿下,被趕出來了吧?”

溫瀛壓根不搭理他,默不作聲地将床鋪了,拿出書本來。

都被毓王府掃地出門了,還端着這副自以為是的清高做派,也不知給誰看,潘佑安十分不忿,冷笑道:“大家好歹同窗一場,誰也沒比誰高貴,你雖是解元,會試之後如何還不好說,你當着我等的面擺什麽譜,還以為你是毓王府上的門客呢?”

另兩人聞言有些尴尬,他們剛入國子監不久,并不清楚溫瀛與這潘佑安之間的龃龉,也不想摻和,紛紛拿了書,避去了外頭。

沒了旁的人,潘佑安譏諷的話語愈發尖銳:“怎麽?沒臉聽人說了?誰還不知道你這位門客是怎麽伺候毓王殿下的?以色侍人能長久得幾時,真以為你在毓王殿下心裏有多少分量呢?如今還不是被毓王殿下厭棄逐出了王府,我早就說了,你遲早要做那趙熙第二,也不知道前頭都在得意些什麽,狗眼看人低。”

溫瀛冷漠擡眼,沉聲提醒他:“這裏雖只有你我二人,這般議論毓王殿下的私隐,難免不會隔牆有耳,你以為你有幾條舌頭,夠毓王殿下割的?”

那潘佑安聞言心下一抖,下意識地朝門窗的方向看了看,連個人影都沒瞧見,回過神頓時又惱羞成怒,覺着自己被耍了,狠狠瞪向溫瀛。

雖然溫瀛這話也沒說錯,毓王殿下連伯府嫡子的舌頭都敢割,他這種小人物,敢随意議論毓王殿下的私事,真傳進那位耳朵裏,只怕有沒有命活都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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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如此,潘佑安卻愈發心有不忿,他知道溫瀛根本不是好意提醒,不過是故意看他笑話罷了。

溫瀛再沒理他,無論他再說什麽,都只當做耳邊風,坐在書案前,心無旁骛地看書。

潘佑安摔摔打打一陣,見溫瀛不給反應,氣得摔門而去。

屋子裏徹底安靜下來,溫瀛将手中書本翻過一頁,沒了那些吵嚷聲,心思反而散漫起來,不經意地一擡眼,就見窗外涼風正卷着枯黃落葉,衰飒而下,一派蕭條之景。

怔怔看了半晌,溫瀛閉了閉眼,平靜如死水一般的心緒已不再起一絲波瀾。

潘佑安罵罵咧咧地出了國子監,還在放假期間,他待不住,想去外頭找樂子。

若非家裏人執意要他明年繼續考,他早回鄉去了,他一富商之子,從小也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在這京城達官貴人遍地的地方,卻只能裝孫子與人搖尾乞憐,如何能不憋屈。

前頭倒是投了一位伯府公子的眼緣,滿以為即便仕途上幫不上忙,日後家中生意有了伯府做靠山,自能做得更大,說不得還能混上個皇商的名頭,結果便宜被人占了,什麽好處沒撈着,就被人給踢了,他還敢怒不敢言。

所以他愈是妒恨溫瀛,溫瀛有什麽?也就長得好些、學問好些,可這些東西在那些真正有權有勢的人眼裏,又算得什麽?不過是走了狗屎運被毓王殿下看上,就眼睛長到天上去,結果還不是一樣落得個被厭棄的下場?

可那小子如今都被趕出王府了,竟還敢在他面前嘚瑟,憑什麽!

潘佑安越想越不痛快,直到在國子監的後街被人攔下。

他是個有眼色的,一見攔着他的人雖是家丁小厮打扮,但那衣裳料子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厮用得起的,眼珠子一轉,臉上當下堆起了笑。

來人将他領去附近的勾欄院裏,沈興曜懷裏摟着個美姬正酒酣情熱,見到他進來,随手一指,示意他坐。

潘佑安自然認得這位是衛國公世子,從前在國子監裏遠遠瞧見過,但沒打過交道,後來這人被國子監除名,就再沒見過了,沒想到叫自己來的人竟是他。

酒過三巡後,沈興曜噴着酒氣用力拍潘佑安的肩膀:“這事若是辦成了,你和你家裏,大好前程自是少不了你們的。”

潘佑安心頭火熱:“世子爺此話當真?”

沈興曜喝高了,有些口無遮攔:“自然是真的,這還能诓你不成,哪怕本世子說了不算,上頭那位可是一言九鼎!”

轉日清早,淩祈宴又一次被傳召進宮,這回叫他去的人是皇帝。

昨日他離宮之後,沈氏去皇帝那裏哭訴了一頓,倒沒張口就數落淩祈宴的不是,而是請罪,說她自己無能,沒有教好這個長子,才養出了他這種目中無人,不敬長輩、不恤幼弟的跋扈個性。

話是這麽說,誰還聽不出沈氏這話裏含沙射影之意,畢竟淩祈宴是由太後教養長大的,她這話分明就是在譏諷太後沒教好人,皇帝知道歸知道,但因當年之事,始終對他的這位皇後懷着一份愧疚,沒有說她什麽,還好言好語安慰她一番,再召了淩祈宴進宮訓斥。

淩祈宴早知如此,跪在地上聽他父皇劈頭蓋臉地斥責,無論皇帝說什麽都不回嘴,随便他怎麽罵。

皇帝對淩祈宴可謂失望至極,這個兒子占着皇嫡長子的名頭,卻是個冷情寡義又不堪大用的草包,半點不肖他,看在那些下臣眼裏,還道是他這個皇帝的種不好,如何能不叫他生氣。

後頭還是太後來解圍,将淩祈宴給帶去了寧壽宮。

昨日之事,太後自然也已聽人說了,回去寧壽宮後十分無奈地問起淩祈宴,為何又與太子起了那麽大的沖突,淩祈宴不肯解釋,始終堅持那句“我沒有錯”。

他何錯之有?淩祈寓那個狗東西那般羞辱他,他沒将人掐出個好歹,已是手下留情了。

看淩祈宴這副倔強桀骜的模樣,太後實在不知當說什麽好。

人說多子多福,可她這兩個孫子,仿佛天生就不對盤,克着對方。

上一回淩祈宴氣到要弄死淩祈寓,是淩祈寓那個渾小子叫人把他養了好幾年,十分寵愛的一條小狗偷走虐殺,淩祈宴氣狠了,将那小子的腦袋摁水裏,差點淹死他,但最後淩祈宴自己更沒讨到好,被皇後毒打一頓,冰天雪地裏跪了一整日。

當時她老人家出宮禮佛去了,聽聞消息回來時,淩祈宴已經病得不省人事,差點就沒了,好不容易從閻王手裏搶回來,太子之位也跟着丢了。

更別提其他那些小事,從小到大,這兩孩子都不知道打過多少回,沒一日安生過。

就因為這樁樁件件的事情,太後才分外擔憂,一旦她的二孫子登基,淩祈宴只怕頭一個就沒有活路。

可淩祈宴很顯然是個混不吝的,壓根不怕淩祈寓,且睚眦必報,誰勸都不聽。

“宴兒,……指婚的旨意過兩日就會下發,等你在京裏成了親,祖母讓你父皇給你挑塊好些的地方,你提前去封地上吧。”

太後的神情疲憊萬分,她當心肝肉一樣從小養大的孩子,這一走了,這輩子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可不讓他走又能怎麽辦,再這麽留在京裏,遲早有一日他命都得丢了。

淩祈宴愣神一瞬,用力握了握拳,回答她:“好。”

淩祈宴越是這樣,太後看着越是難過,這個孩子雖然嬌縱貪玩了些,在她眼裏卻當真是個好孩子。他父皇母後待他不親,尤其是沈氏,更是将這孩子當仇人一般,可淩祈宴從未抱怨過什麽,更沒争過什麽,到了今日,他卻依舊得讓着淩祈寓,被趕出京,也只有一個“好”字。

只要這麽想想,太後就覺着,她的乖孫孫實在太委屈了。

淩祈宴無所謂地笑了笑,反過來安慰太後:“祖母不用擔心,去了封地上我一樣能吃好喝好玩好,也會給祖母寫家書,祖母要是想我了,叫父皇派人護送您去看我就是了。”

太後心酸地點點頭:“好孩子,祖母就知道,你不會忘了祖母。”

“當然不會,祖母最疼我了,我怎麽可能舍得忘了祖母,祖母也不能忘了我,有什麽好東西要惦記着派人給孫兒送去。”淩祈宴笑吟吟地與她撒嬌。

“好、好。”太後輕拍着他的手背,将聲音裏的哽咽壓下。

從寧壽宮裏出來,淩祈宴在殿外站了片刻。

屋檐上有鴉羽正展翅斜飛而去,他仰起頭,怔然看着,最後輕籲一口氣,提步下了石階。

從宮裏回來的轉日,指婚的懿旨送到了毓王府上,婚期也一并定下,就在明年夏四月。

淩祈宴幹幹脆脆地接了旨,交給府中長史,讓之去操辦婚事,不再管了。

夏之行聽聞消息,來請安時特地與淩祈宴道喜。

淩祈宴懶洋洋地倚在榻上,渾身都不得勁,示意他:“你過來,幫本王按按腿。”

夏之行走去榻邊跪下,擡手揉按上了淩祈宴搭在榻邊的小腿腿肚。

淩祈宴眯起雙眼,沒多時又皺起眉頭,像是覺着不舒服,呵道:“怎麽按的你?你用點力氣,沒吃飽飯嗎?”

夏之行趕忙請罪,加重力道,淩祈宴“嘶”了一聲,又罵起人來:“你這麽大手勁做什麽?你想疼死本王?”

“殿下息怒,學生知錯了,學生第一回做這個,拿不準力道,回頭學生在自個腿上練好了,再來伺候殿下。”

夏之行十分上道,低眉順眼地道歉請罪,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淩祈宴。

淩祈宴覺得沒趣,太聽話的就沒意思了,讓他想調戲人都沒興致。

觑到他拇指上戴着自己之前送溫瀛的那枚翡翠扳指,淩祈宴心下莫名不快,問他:“你手上戴着這個,不會被人說嗎?”

夏之行小聲解釋:“這是殿下賞賜給學生的東西,學生自得貼身戴着,別人說便說就是了。”

……是嗎?

可當時那個棺材臉是怎麽說來着?

太貴重了,不敢戴,帶了便是僭越了。

想到這個,淩祈宴心頭的不快更甚,愈發覺得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不耐揮了揮手:“下去吧。”

入夜。

淩祈宴躺在床上發呆,無端地有些空虛。

自那回被溫瀛弄得三日下不來床之後,他已有很久沒再做那事,一直修身養性着,今日卻莫名地想要。

在床中來回滾了幾圈,淩祈宴敗下陣,将那些已經壓箱底了的東西翻出來。

挑了兩樣最合用的,再窸窸窣窣地鑽進被窩裏。

……好似怎麽都差了些感覺。

兩刻鐘後,淩祈宴氣呼呼地将東西扔出帳子,大聲喊:“來人!”

江林躬着身挪進門,小心翼翼道:“……殿下有何吩咐?”

“将這些東西都拿去燒了!”

分明這些玩意以前用着比手指好用多了,如今也與雞肋無異,再起不了作用的東西,他要着有何用?!

江林趕忙将東西收拾了,猶猶豫豫地試探着問他:“要、要不,叫那夏舉人來伺候殿下?”

淩祈宴的面色一沉,脫口而出:“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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