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革除功名

十一月初,皇帝親至國子監臨雍講學,皇太子淩祈寓、皇長子淩祈宴随扈。

淩祈宴坐在馬車上打哈欠,起得太早他困倦得眼皮子都撩不起來。

臨雍講學每年一次,淩祈宴從未參加過,也沒有興趣,今年皇帝卻突然說要他一塊來,後頭他才知道,是淩祈寓那個狗東西與皇帝提的,天知道那厮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明知有詐,但皇帝開了尊口,淩祈宴再不情願也得來。

膳堂裏,天還未亮,衆監生就已在用早膳,比平日裏提早了整一個時辰。

溫瀛坐在角落位置,安靜進食,旁邊一桌坐着夏之行和他的幾個同鄉。

因今日是皇帝臨雍講學日,夏之行一早就來了書院,和他們一塊用早膳。

有人注意到他手上戴的扳指,笑問他這麽好的東西是哪得來的,夏之行揚了揚眉,并不避諱,坦言道:“毓王殿下親賜下的,讓我日日都戴着。”

餘的人聞言,紛紛發出或真心或假意的豔羨聲,贊嘆毓王殿下大方。

溫瀛擡眸看了一眼,目光落到夏之行左手拇指的扳指上,停了一瞬,淡漠移開。

用過早膳,衆人回去學堂裏等候,到了辰時三刻,有侍童來通知他們去辟雍殿外。

溫瀛剛要起身,打他身邊過的潘佑安忽然斜眼瞅向他,莫名嗤笑一聲:“我記着,那翡翠扳指,從前是你的吧?如今怎的到那個姓夏的小子手上去了?”

溫瀛雖未戴過那扳指,但從前在書院裏,偶爾無人時,會拿出來在手中摩挲一陣,或許是哪次恰好被這人看到了。

“當真可憐吶,你當寶貝一樣的東西,轉手又被毓王殿下送給了別人,啧啧,你瞧瞧你跟別的人在毓王殿下眼中有什麽不同?從前不是還很得意嗎?”

潘佑安陰陽怪氣地譏諷,溫瀛沒打算理他,起身要走,潘佑安忽然伸出腳,狠狠絆向他。

溫瀛猝不及防,腳下趔趄,身體往前栽去,他反應極快地靠一只手撐住身邊書案,勉強站穩,沒有當真狼狽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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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住身形後,溫瀛猛擡起頭,兇狠瞪向潘佑安,那厮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瞬間漲紅了臉:“瞪什麽瞪!我又不是故意的!”

潘佑安丢下這話,灰溜溜地快步走了。

學堂裏僅剩溫瀛一個,他擰着眉揉了揉手腕,剛才那一下用力太猛,手腕處一陣鑽心的疼,大概扭到了。

又有侍童進來催促,溫瀛深吸一氣,出門去。

辰時六刻,鐘鼓齊鳴聲中,皇帝于辟雍殿內升禦座,國子監諸生列在侍班官員之後,跪行大禮。

皇帝講學聲經由道道傳報,自殿內傳至殿外,合着肅瑟風聲,傳遍國子監每處角落。

溫瀛心不在焉地跪在地上,憶起先前遠遠瞧見淩祈宴自車辇上下來,跟随皇帝身後走入辟雍殿的模樣,澀然閉眼。

講學進行了足足兩個時辰,結束時已至晌午時分,在太子的提議下,禦駕留在國子監用午膳,稍歇片刻再走。

溫瀛沒去膳堂,回屋換了身衣裳。

潘佑安也在,見到他依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溫瀛沒再搭理,更衣後去了學堂溫書。

坐在書案前,溫瀛有些神思不屬,書冊攤開在眼前,難得才翻過一頁。

其他人用完午膳回來,都在議論着今日陛下所講內容,興奮非常。

唯溫瀛一個,仿佛被隔絕在那些情緒之外。

直到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我的扳指呢?誰拿了我的扳指?”

是那個夏之行,正氣急敗壞地翻着自己書案,有人圍上去問他怎麽了,夏之行惱道:“毓王殿下賜給我的扳指不見了!”

“你早上不是還戴着的?怎的突然就不見了?”

夏之行沒好氣道:“我不知道,先前因為要去辟雍殿聽學,身上不好戴飾品,我就把扳指擱下了,就放這抽屜裏,回來卻發現東西不見了。”

旁的人面面相觑,東西在學堂裏丢了,難不成是,……被人偷了?

夏之行顯然也已想到這一層,鐵青着臉站起來:“我去找監丞他們。”

有人拖住他,提醒道:“先緩一緩吧,這會兒禦駕還沒走,他們都忙着侍駕,哪有空管這事,這時候鬧開了也不好。”

夏之行卻不依:“侍駕也是祭酒、司業他們,我去找張監丞來,再耽擱下去我的扳指說不定就找不回來了。”

夏之行風風火火地去了,其他人小聲嘀咕幾句,各自坐回位置上,都不想沾惹這攤子事情。

溫瀛微蹙起眉。

兩刻鐘後,夏之行跟着國子監丞回來,那位張監丞像是十分不高興,想也是,禦駕還在這,學生裏卻鬧出偷盜之事,換做誰都高興不起來。

被诘問的衆人都說沒瞧見那扳指,過了半日,那潘佑安忽然出聲,猶猶豫豫道:“學、學生好似看到過,中午的時候,學生的舍友回來更衣,學生瞧見他将那扳指塞進枕頭下。”

他說話時目光直往溫瀛身上瞟,擺明了這個舍友說的就是溫瀛。

堂上一片嘩然。

溫瀛的眉頭蹙得更緊,被張監丞問到時冷聲解釋:“學生沒做過,學生只回去更衣完就來了這裏,并未見過那個扳指。”

“他在說謊,”潘佑安争辯道,“學生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拿了那個扳指!”

溫瀛依舊堅持那句:“學生沒做過。”

那夏之行哼了一聲:“是不是真的,讓人去你屋中看看不就知道了。”

張監丞略一猶豫,打發了兩個侍童過去。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神色各異地看着溫瀛,溫瀛用力收緊拳,緊繃着臉沒再吭聲。

一刻鐘後,被派去找東西的侍童回來,将那枚翡翠扳指遞給張監丞,說确實是在溫瀛的枕頭底下找着的。

張監丞陰了臉,沒等他再說什麽,有皂隸急匆匆地進來通傳,說是陛下忽然心血來潮,領着太子殿下、毓王殿下和一衆官員過來,想要看看監生們念書的學堂,馬上就到這邊了,讓他們準備好迎駕。

跟在皇帝身後往學堂那邊走,淩祈宴在心下咒罵淩祈寓,就他事情多,一會兒提議在這國子監裏用午膳,一會兒又撺掇他們父皇來看這些學生。

……有什麽好看的,原本這會兒他都已回到府中,該舒舒服服睡午覺了。

皇帝先挑了那些舉監念書的學堂去,能入這國子監的舉子,将來多半都能考中進士,他老人家自然頗為關心。

國子監祭酒陪侍左右,與皇帝介紹這些學生的情況,還特地提了幾個較為突出的,好叫皇帝有個印象。

這些被提及之人,将來殿試時,說不得就能占些優勢,國子監的這些官員自然都希望,最後殿試中排名靠前的進士,更多的出自他們這裏。

皇帝進門,堂上的學生已恭恭敬敬跪了一地。

皇帝看着這些未來的國之棟梁,十分高興,免了禮,讓他們都站起來說話。

淩祈宴一眼看到溫瀛,不由皺眉,這小子怎麽見了皇帝都一副黑雲壓頂的模樣,……也當真不怕死。

皇帝有意叫人來禦前問話,點了溫瀛的名字,先前就已幾次三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此子,祭酒說起這個溫瀛時也是贊不絕口,他又是上京府的解元,叫皇帝好奇得很。

溫瀛上前一步,低着頭又行了揖禮,皇帝眼前一亮,像是沒想到這個溫瀛當真是這般俊秀挺拔的少年郎,旁人說的竟半點不誇張。

剛要開口問,淩祈寓忽然插話道:“父皇,這位不是國子監丞嗎?他怎麽在這裏?可是有學生犯過了?”

國子監丞掌監生懲戒之事,身上時時帶着教鞭,一看便知其身份。

皇帝聞言擰了眉,那張監丞上前一步,不敢隐瞞,這就将先前發生的紛争說了。

這下不單是皇帝變了臉色,一起過來的衆國子監學官更是驚詫萬分。

溫瀛跪下,脊背挺得筆直,為自己辯解:“學生沒做過,學生是冤枉的,還請陛下明察。”

瞧見那個扳指,淩祈宴瞬間沉了臉,面色已十足難看。

皇帝臉上笑意消失殆盡,大約怎麽都沒想到,國子監裏竟也會生出這樣的龃龉事來,還正巧叫他撞見了。

見皇帝陰沉着臉沒有問話的意思,淩祈寓主動代勞,将那夏行之叫過來,問:“你的扳指,是何時不見的?”

夏之行鎮定答話:“回殿下的話,就是今日,學生十分确定,早膳時還在,後頭出去聽學,學生将之取下擱抽屜裏,回來就不見了。”

淩祈寓又問:“既然你們今日都一起去了辟雍殿外聽學,這位溫舉人如何來的機會偷拿你的東西?”

“……學生也不知,可這枚扳指确确實實是在他枕頭下找到的,總不是學生平白冤枉了他。”

淩祈寓想了想,又将潘佑安叫來問:“你确定沒看錯,親眼見到溫舉人将扳指藏到枕頭下?”

潘佑安舔了舔嘴唇,小聲道:“是真的,俱是學生親眼所見,學生決計不敢當着陛下和殿下的面扯謊。”

說罷他略一猶豫,又道:“今早侍童來叫學生等去辟雍殿,學生與溫舉人因為一些不快起了口角,耽擱了些時候,後頭學生先走了,溫舉人是最後一個從學堂離開的。”

“果真?”淩祈宴的目光轉回溫瀛,問,“是否确有其事?”

溫瀛的面色繃得更緊,啞聲回答:“是,可學生沒有拿那扳指。”

那個最後來催溫瀛的侍童也被叫出來問話,确認了這事,在被問到是否有看到溫瀛舉止有何異樣時,卻答不出來。

但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這麽看起來,确确實實只有這位溫舉人有機會做這事,東西也确實在他那裏,”淩祈寓忽地又話鋒一轉,問起身側的淩祈宴,“大哥,據孤所知,這兩位舉人都是你府上的門客吧?這事你怎麽看?”

淩祈宴的神色已冷得不能再冷,咬着牙,一字一頓道:“我不知道。”

那夏之行卻忽然出聲:“學生聽毓王府的人說,這枚扳指從前是毓王殿下賞賜給溫舉人的,後頭溫舉人因惹了殿下不快,被逐出毓王府,殿下将東西收回,又轉賜給學生,溫舉人因而對學生心生妒忌、懷恨在心,這段時日沒少給學生臉色看……”

“竟還有這等事情?”淩祈寓要笑不笑地瞅着淩祈宴,“大哥,這扳指果真是你先賜給這溫舉人,後頭又收回去再賜給夏舉人的嗎?”

淩祈宴面色鐵青,沒出聲。

餘的人,無論是官員還是一衆學生,俱都心下揣揣,事情說來說去竟成了這兩舉子為了毓王殿下争風吃醋,當真是……

皇帝聽聞更是惱怒不已,自覺丢人丢大發了,狠狠瞪了淩祈宴一眼。

淩祈宴低了頭,一言不發。

國子監祭酒滿頭大汗,與皇帝請罪,自認沒管教好這幫學生,林司業心下不忍,有心替溫瀛解釋:“陛下明鑒,溫生絕非那貪慕虛榮、錢財之徒,更不會做這等為讀書人不齒之事,此事或另有內情,還是查個清楚再做決斷為好……”

淩祈寓不以為然:“就這麽點小事,難不成還要叫上京府衙的來查嗎?林大人愛才,護着學生是應當的,但現下證據确鑿,再這般一昧偏袒,那就是是非不分,故意護短了。”

被皇太子這麽一番訓斥,林司業的老臉漲得通紅,半晌再說不出話來。

皇帝已面覆寒霜,滿腔都是壓不住的怒火。

若是事情與他兒子無關,他或許還願意叫人查個清楚明白,如今這事牽扯到他兒子那些風流韻事,當着這麽多官員學生的面,丢了他的臉,他如何能不惱。

于是也不想再多糾纏這事,冷聲丢下句“雞鳴狗盜之徒,不堪為仕,即日起逐出國子監,革除功名”,皇帝拂袖而去。

溫瀛死死攥住拳頭,緊咬着牙根,嘴裏嘗到血腥味,濃黑雙眼中只餘徹骨冷意。

淩祈宴下意識地看他一眼,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什麽,跟着皇帝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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