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秋後算賬

禦駕已經離開,堂中無人再出聲,片刻後,溫瀛沉默起身,走出了學堂。

皇帝口谕已下,當日溫瀛被禮部從功名薄上除名,國子監裏也再無他的容生之地。

溫瀛回去屋中收拾包袱,潘佑安又跟了過來冷嘲熱諷,臉上的得意完全不加掩飾。

溫瀛沒再看他一眼,始終低垂着的眼睫遮住了眼中情緒。

另兩位同舍欲言又止、面露愧疚,到底什麽都沒說。

晌午時他們也回了寝房,都看得清清楚楚,溫瀛壓根沒拿出過那個扳指,更衣後只拿了兩本書就走了,他是被人誣陷的。

但在皇帝、太子面前,他們怯弱地選擇了明哲保身,沒有為溫瀛解釋過哪怕半句。

林司業特地等在外頭,溫瀛走到他跟前,将昔日他贈送給自己的書遞還回去。

林司業沒有接:“日後可有什麽打算?”

溫瀛的目光平靜,啞聲道:“去投軍。”

林司業一愣,全然沒想到這麽短的時間內,他就已經想好了另一條出路,猶豫勸他:“……當真要去投軍?陛下只說革除功名,并未提你不能再考,你年歲還小,哪怕重頭考過,也不過是幾年的事情而已,又何必如此?”

“我不想再考了。”

溫瀛沒多解釋,也不想解釋。

到了這一步,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想出人頭地,也一定要出人頭地,遲早有一日,他要掌握權勢、位極人臣。

哪怕重新考、考中了,也得從微末小官做起,他不想耗上十幾二十年的時間,他寧願拿血、拿命去拼一份前程。

林司業一聲長嘆:“我早說過,毓王殿下他,遲早會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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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瀛眼中有轉瞬即逝的晦黯,很快又歸于一潭死水,沒再接話。

見他心意已決,林司業不再勸了,接了書,從懷中取出二百兩銀票,塞到溫瀛手中:“拿着吧,就當是我借你的,日後你若當真能掙得一份更好的前程,再加倍還我就是。”

溫瀛沒有推拒,收了銀票,最後與林司業深深一揖:“老師請多保重。”

林司業哽咽說不出話來,溫瀛已站直身,肩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出了國子監。

從始至終,都未再回頭看過一眼。

淩祈宴回到府中,婢女剛将熱茶送上,就被他狠狠砸了。

先前跟着皇帝回宮,他又被皇帝訓斥了一頓,淩祈寓那個狗東西裝腔作勢地幫他說好話,但臉上那得意神色,分明就寫着,這事就是他弄出來的。

豈有此理!

傍晚,夏之行來正院與淩祈宴請安,剛彎下腰,身後太監一腳踹到他後膝窩,夏之行猝不及防,雙膝重重跪至地上。

他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氣怒,淩祈宴冷冷瞅着他:“你還敢回本王這?”

夏之行很快收斂了神情,又是那副恭順讨好之态,與淩祈宴解釋:“今日之事,學生确實只是着急想要拿回扳指,沒曾想陛下會過去,學生當真不是有意的……”

淩祈宴手中熱茶直接潑上他的臉。

“你當本王是傻子?由你随意哄哄就信了你這滿嘴鬼話?本王知道你沒打算一直跟着本王,本王本也不介意你拿本王這毓王府當跳板,可你不該人還在本王這裏時,就吃裏扒外,幫着別人來坑本王!”

“學生沒有……”

“有沒有你自個心裏清楚!”

今日這一出大戲,分明就是淩祈寓故意安排給他看的!

特地跟父皇說臨雍講學帶上他,提議留在國子監用午膳,再撺掇父皇去學堂,全都是那個狗東西計劃好的,這當中不定有多少人在配合唱這出戲,且絕對少不了面前這個夏之行的份!

夏之行依舊是那句:“學生沒有,學生一片赤誠忠心都向着殿下,絕不敢做背主之事。”

淩祈宴看他的眼神裏只餘憎惡,懶得與這樣的東西浪費口舌,吩咐江林:“太後娘娘賜給本王的一張銀狐皮不見了,你派幾個人去給本王找找,府上到處都搜找一遍,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偷拿了。”

江林領命而去。

夏之行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脫口而出:“殿下這是何意?!”

淩祈宴沒理他,懶洋洋地倚回榻中,眼皮子都懶得撩。

夏之行的牙齒咬得咯咯響,被身後太監按住肩膀,竟是動彈不得。

不出一刻鐘,江林去而複返,雙手将那張銀狐皮捧回來,遞給淩祈宴看:“殿下,找着了,在這位夏舉人屋中找到的。”

淩祈宴哂道:“這都是怎麽回事,陛下才說雞鳴狗盜之徒,不堪為仕,怎的本王府上竟也生出這等事情了?”

夏之行不忿争辯:“這銀狐皮分明是殿下賜給學生的!”

淩祈宴似笑非笑地睨向他:“有這等事嗎?本王自己怎麽不知道?”

夏之行還要說,淩祈宴沒再給他機會,直接叫來自己府上長史,吩咐道:“本王看走了眼,收了個品行不端的門客在府中,偷了太後賜給本王的貢品,這事雖說出去丢人,但為以儆效尤,還是得秉公處置,你親自帶人将他押去上京府衙,交給衙門裏的人,讓他們該怎麽辦怎麽辦吧。”

長史領命應下。

夏之行悲憤至極,掙紮着想要起身,惱恨之下竟破口大罵。

剛吐了不過兩個字,就被押着他的太監一耳光子用力扇過去。

淩祈宴一聲冷笑:“你當自己是個什麽東西?真以為你投靠的人會來救你?你也不過是一顆被人用了就扔的棋子罷了,敢坑本王就該做好承擔後果的準備,書都讀進狗肚子裏去了吧?蠢不可及!”

他說罷,不再給對方任何争辯的機會,揮了揮手:“押下去。”

屋子裏終于清靜了,江林小聲問淩祈宴,那些收回來的東西,包括那枚翡翠扳指要如何處置,淩祈宴不耐皺眉:“扔庫房裏去,別再拿本王跟前來礙眼。”

他閉起眼,心頭的煩悶總算消散些許。

當日,夏之行被毓王府長史押往上京府衙,以偷盜貢品罪入刑,上京府衙将事情告知國子監和禮部,夏之行同樣被國子監逐出,并被革除功名,最後案子在府衙一級就結了,直接判了流放。

國子監裏沒了溫瀛,那潘佑安很是志得意滿了一陣,他無心考試,在外結交了一幫上京城的商戶富家子,鎮日裏與人一起在外尋歡作樂,後被人引誘染上賭瘾,輸光了家中送來給他揮霍的全部錢財,被人押在地下賭莊裏,暗無天日地關了數日,幾番遭到毒打,到被官差救出時,已只剩一口氣吊着。

功名自然也丢了。

與此同時,一樁關于東宮太子的醜聞,忽然在京城大街小巷傳播開。

因着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會試之年,這段時日京中到處都有上京趕考的學生,起初是在那些學生聚集的客棧裏,一說書先生說起一則別處聽來的話本故事,說是前朝有位太子,看上個國子監裏念書的窮書生,花言巧語騙得人動了真心,又很快膩味了且始亂終棄,将人扔給攀附着他的那些世家子玩弄,那書生不堪受辱,欲要告發他們,被扔進國子監的後湖裏,溺斃而亡,後頭那些世家子遭了報應,在秦樓楚館裏染上了那些不能對人言的髒病,被逐出國子監,可惜太子卻全身而退了,畢竟是一國儲君,連老天爺都不敢報複他。

說書先生說起這故事時那是抑揚頓挫、聲情并茂,輕易就叫那些坐在下頭聽書的學生自我代入,然後憤懑至極。

這一故事一連在那客棧裏說了三日,再後面說書先生察覺自己被人盯上,連夜出逃不知所蹤,而這個故事已徹底在京中這些趕考學生裏流傳開。

很快就有人發現,故事不是什麽前朝話本,根本就是發生在這上京城裏的真人真事!

國子監裏年初時确實有個落湖溺斃了的學生,也确實有那麽一幫纨绔在不久之後因為花柳病,被逐出國子監。

那說書先生只怕是知情人,借着說書的名義,控訴當朝太子和那些世家子弟的禽獸惡行。

哪怕沒有确鑿證據,在有心人的煽動下,這些學生很快群情激憤,他們不會做別的,紛紛拿起筆杆子,寫出一篇又一篇言辭犀利、明朝暗諷東宮太子和那些權貴世家子的文章,不署名地刊發出去。

淩祈寓氣得在東宮裏摔東西罵人,卻毫無辦法,這些酸腐書生最容易對付、也最難對付,一人一篇文章就能把他淹死,他還不能拿他們如何,畢竟法不責衆,他真要做了什麽,倒是坐實自己心虛。

再之後這事越傳越廣,從那些學生嘴裏傳入京中的高門世家中,叫無數人看了笑話,就連皇帝那裏,也從身邊一太監那聽說了。

皇帝将淩祈寓叫去,劈頭蓋臉一頓罵,哪怕淩祈寓不肯承認,但也抵賴不了。

在那位說書先生的故事裏,那所謂的前朝太子送給窮書生的定情信物,是一個禦賜的鼻煙壺,還特地詳致描說了一番那鼻煙壺是如何的精美絕倫,別的人或許不知道,但皇帝親手賜下的東西,他怎會不知道長什麽樣,分明那就是年初時,淩祈寓從自己這讨去的那個鼻煙壺!

皇帝問起淩祈寓那鼻煙壺去了哪,叫他拿出來看看,淩祈寓低着腦袋支支吾吾接不上話,皇帝一瞧他這副反應便知,這事必不是假的。

若說淩祈寓之前想要插手軍務,讓皇帝覺得這個兒子大了心,如今這樁樁件件的事情,發現他所謂的德行端正,其實是裝出來騙自己的,更是叫皇帝失望至極。

他的長子不堪用,二兒子也不是個好的,他這個皇帝做得當真失敗極了。

“你為了坑你大哥,用陰私手段将無辜之人的前程斷送,朕偏袒你、包庇你,一次兩次可以,次數多了,終有一日朕也将護不住你。”

淩祈寓愕然看向皇帝,下意識地争辯:“兒臣沒有……”

“有沒有你自個心裏清楚,同樣的事情,別叫朕知道你再敢做第二回。”皇帝冷聲說罷,揮了揮手,讓淩祈寓滾回東宮去閉門思過。

淩祈寓陰着臉走出興慶宮,碰見同樣被傳召來的淩祈宴,錯身過時,淩祈寓陰恻恻地問他:“這事,是你在背後叫人做的吧?是孤小看你了。”

夏之行、潘佑安,包括他這位東宮太子,淩祈宴将他們都恨上了,他這到底是因為丢了臉面,還是想替那個被趕走了的窮書生報複?!

那人就值得他這樣?!

淩祈宴冷漠看他一眼:“本王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本王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他不再搭理淩祈寓,提步進門去。

跪下請安,皇帝沒讓他起身,開口便問:“為何要放那些流言出來壞你二弟的名聲?”

淩祈宴冷着臉,不肯回答。

“說話!”

淩祈宴不服氣地争辯:“兒臣不知道父皇是何意,兒臣只知道那些流言未必是假的,但是這與兒臣何幹?壞太子名聲的不是兒臣,是他自己。”

皇帝頓時惱了:“你還敢還說你不知道?!你真以為你們耍的那些小心眼朕看不出來?!由着你們随意糊弄?!你是!太子也是!就因為太子他之前坑了你,你就非要這般睚眦必報?!”

淩祈宴猛擡起頭,不可置信地望向皇帝,觸及皇帝冰冷的眼神,立時明白過來,之前的事情,他的父皇是知道的,淩祈寓的所作所為,他其實都知道。

心頭怒火瞬間騰起,淩祈宴怒而質問:“父皇既知溫瀛他是冤枉的,為何還要革除他的功名?!溫瀛他連中四元,有狀元之才,這樣的人,父皇竟一點不愛惜,輕飄飄地就将人處置了?!”

“你還有臉問朕?朕是為了誰?!”皇帝氣罵道,“你覺着朕該怎麽做?!将事情查個清楚明白,讓所有人都知道國子監的學生為了你争風吃醋?知道你和太子兄弟阋牆?!讓外頭那些官員學生對着你指指點點,你是不是就舒服高興了?!”

淩祈宴輕蔑冷笑,說得可真好聽,是為了他嗎?分明是為了皇太子的名聲,為了他這個皇帝的臉面!

寅時五刻,晨鐘敲響,城門大開。

溫瀛拿着林司業托人給他辦的路引,牽着買來的馬,順利出城。

他如今已無功名在身,若無路引,寸步難行,這半個多月,他還一直留在京裏,就為了等這路引辦下來,再置辦了些東西。

脫去讀書人穿的長衣廣袖,換上幹練的斜襟短褐,再抓了些草藥,備齊幹糧,用林司業給的銀子買了匹好馬,一切準備妥當後,溫瀛不再耽擱,沒有留戀地離開了上京城。

終有一日,他會再回來。

路上行了半日,晌午時,溫瀛在山道無人處歇腳,喝了幾口水吃了些幹糧,重新翻身上馬,正要再上路,前方拐角處忽然出來三匹高頭駿馬,騎在馬上的人手持利劍,一步步逼近他。

溫瀛冷了神色,拉緊馬缰警惕地瞅着他們,停在原地沒有輕舉妄動。

“你們是何人?”

領頭的那個一臉漠然道:“你不必知道,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今日非死不可。”

溫瀛的眼瞳微縮,他已經認出來了,那回他随淩祈宴去公主府賀壽,這人是跟在太子身邊的貼身護衛。

溫瀛的神色不動,并無慌亂。

從前在縣學時,那位老将軍十分熱衷将滿身武藝傳授給他們這些學生,最喜歡的就是指導他們幾個有天賦的玩馬上近身作戰,他回回都是最後勝出的那一個。

皇太子以為他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派了三個人來。

一敵三,他并非全無機會。

猛抽出佩在腰間的那把漠北短刀,溫瀛一夾馬肚子,在對面三人錯愕的目光中,沖上前去。

一刻鐘後,溫瀛擡手抹去濺到面上的血,那三人已倒地哀嚎,再爬不起來。

他的左手臂被劃了一劍,不算太嚴重,稍後只需敷些止血草藥。

溫瀛沒在意,怕還有人來,沒再多逗留,撿了那三人的劍,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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