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你不要臉
八月,巴林頓五百騎兵來犯大成邊境,夜襲下駱關以西百裏外的四座村落,遇大成兵馬伏擊,丢盔棄甲、倉皇回逃。
鎮守下駱關副總兵張戗親率兵馬一路追擊,夜奔三百裏,将來寇盡數斬于駱水河畔。
天亮之時,溫瀛率大部隊至駱水,這裏的戰事已然結束,張戗提着對方主帥的頭顱前來複命,溫瀛看罷,下令往西北方繼續行軍。
淩祈宴推開車窗朝外看了一眼,流血漂橹、屍骸遍地,連青草都染上了血色,在天際朝陽的映照下,觸目驚心。
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回頭問溫瀛:“你怎知道這些巴林頓人這回挑中的,是這下駱關附近的村莊?”
溫瀛将熱茶遞給他:“猜的。”
淩祈宴不信:“這也能猜中?怎麽猜的?”
大成朝與巴林頓的邊境線綿延數千裏,有關口和城池數十座,這些巴林頓人回回來打劫,從來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出其不意,若當真這麽輕易就能猜到他們的打算,就不會這般防不勝防了。
溫瀛淡道:“将他們這些年每回過來的地方,在地形圖上一一排布出來,次數足夠多,就能發現一定的規律,這次他們最有可能選擇下手的地方共有三處,我都已事先安排了人埋伏。”
還能這樣?
溫瀛沒再說,攤開羊皮紙地圖,細細查看起他們将要去的駱塔山一帶的地勢。
淩祈宴湊過去與他一塊看,被溫瀛順勢攬進懷中,他想掙開,但這人一貫的力氣大,就這麽摁着他,眼睛盯着手下的地勢圖,還能将他從頭到腳都揉上一遍。
淩祈宴軟了身子,只能哼哼唧唧地窩在溫瀛懷裏,由着他揉弄,不再試圖反抗。
“別鬧。”溫瀛在他耳邊沉聲提醒。
……誰鬧了?分明是你自己沒個正經,臭流氓。
淩祈宴腹诽,但沒敢說出來,要不他估計又得屁股開花,雖然他們眼下是在行軍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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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瀛修長的手指點着圖上的駱塔山脈,告訴淩祈宴:“這次來襲的五百騎兵,都是巴林頓靠近我大成朝這邊最大的部落駱塔部人,他們的老巢就在這駱塔山的山麓裏,但具體在哪裏,外頭從未有人進去過。”
淩祈宴随口說道:“外邊不還有近百活口嗎,嚴刑逼供就是了。”
“沒那麽容易,”溫瀛皺眉,沉吟道,“駱塔部是對我大成邊境威脅最大的一個部落,幾乎每年都要來犯一回,從我大成朝掠走人和物不計其數,這邊的邊民對之深惡痛絕,靖王和張戗他們這些年沒少抓到他們的活口,但無論怎麽嚴刑拷打,都問不出他們的部落具體所在地,靖王其實派兵來這邊偵察過數回,但一無所獲。”
淩祈宴不以為然:“所以為何一定要選他們下手?換個部落不行嗎?”
“殺雞儆猴,自然要挑最難對付的那只。”
淩祈宴踢他一腳:“歪理。”
行軍一整日,傍晚時,大軍在駱塔山東南面的山腳下下寨,很快升起篝火。
用過晚膳,溫瀛召部下商議明日行軍的路線,淩祈宴沒興趣聽,自個去了外頭轉悠。
軍營後方,鄭沐正帶人在審問今早俘虜來的駱塔部騎兵,淩祈宴走過去,在旁聽了一陣,終于知道溫瀛說的沒那麽容易是何意。
這些個人哪怕刀架到脖子上,都沒幾個眨眼的,鄭沐刑訊逼供什麽手段都使了,硬是沒人願意吭一聲,與對牛彈琴無異,反把鄭沐氣得夠嗆。
見到淩祈宴過來,溫清來跟他打招呼,淩祈宴看他一眼,在軍營裏歷練了幾個月,這小子如今又壯碩了不少,他再看看自個細胳膊細腿的,很是不快。
溫清半分沒察覺到他的嫌棄,憨笑道:“哥你咋來了,這裏污糟,別髒了你的眼。”
“行了你,學什麽不好,學這種沒用的虛話,”淩祈宴擺擺手打斷他,又盯着那些俘虜看了一陣,問他,“半點都問不出來麽?”
說起這個,溫清也沒好氣:“這些人根本油鹽不進,鄭大哥說話,他們只裝聽不懂,嘴皮子都難得撬開,更別說讓他們老實交代。”
“殺幾個人試試呢?”
“都殺了好幾個了,先頭還當着他們面淩遲了一個,也沒見他們變變臉色。”
淩祈宴的眼珠子轉了轉,他不太信,是人怎可能沒有軟肋,就算不怕死,也總有怕的東西吧?
眼見着這邊一時半會地是問不出什麽了,淩祈宴轉身回去,走進帳中,溫瀛的那些部下已經離開,只餘他一人,還在盯着手下的山脈地勢圖看。
淩祈宴走過去,溫瀛聽到腳步聲擡眼看向他:“去哪了?”
淩祈宴笑嘻嘻地擡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去看你的人刑訊俘虜。”
“問出什麽了?”
溫瀛的嗓音平淡,顯然對那邊不抱什麽指望。
“沒有,一個個都硬得跟石頭一樣,壓根撬不開嘴,你打算怎麽做?”
“明日分三路進山搜找。”
那得搜到什麽時候去?這駱塔山是這一帶最大的山脈群,縱橫數百裏,且其中地勢極為複雜,用最笨的法子去找,只怕到明年都未必找得到。
淩祈宴話到嘴邊,觸及溫瀛蹙着眉冷峻的神色,突然不想說了,罷了,何必打擊人信心呢。
啧,他可真是個心善的。
淩祈宴伸了伸腰,困意來襲,決定回去帳子裏睡下,剛要走,被溫瀛捉住手攥回來:“就在這睡。”
淩祈宴不樂意:“你注意點好不好,這是在外頭行軍,我跟你睡一個帳子,傳出去成什麽樣。”
“本王與軍師秉燭夜談,有何不可?”溫瀛定定看着他,黑沉雙眼中映着火光。
淩祈宴被盯得不自在,轉開目光,……要臉不要?
他倆能秉燭夜談個什麽,颠鸾倒鳳還差不多。
後頭到底還是留下來了,他如今已深刻領教了溫瀛的脾氣,若是執意走了,只怕這人會去将他扛回來,那才真真是丢人現眼。
躺上榻,淩祈宴習以為常地枕進溫瀛懷中,小聲問他:“明日你也進山嗎?”
“且再看看。”
“噢。”淩祈宴本想說他一起去的,但溫瀛似乎沒有要親自去的意思,那他也不去了。
溫瀛擡手,捏着他後頸輕輕揉弄,将人摁進懷中親上去。
唇齒相貼,淩祈宴含糊道:“……不要做。”
溫瀛沉下聲音:“在外頭,不做。”
“唔。”
翌日清早,副總兵張戗和另兩名參将各帶三千兵馬進山,大軍依舊留守在山腳大營中。
但溫瀛也沒閑着,領着淩祈宴帶了五千兵馬出外逛了一圈,在駱塔山後方百裏處,路遇一正在遷徙途中、只有不到千人的小部落,将之攔下,對方幾無還手之力,不必他們費一兵一卒就已繳械投降。
這個小部落裏大多是老弱婦孺,青壯男人很少,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哀求着大成朝的王爺饒他們一命。
溫瀛騎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面色冷淡地看着他們,沒有立時表态,淩祈宴握着馬鞭碰了碰他手臂:“你說話呢,這些人要怎麽處置?”
跪在首位的族長操着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大成話,講述他們這個小部落也是前些年才被巴林頓人強行并入,連草場都被占了,只能被迫四處遷徙以圖活命,從未也沒有能力去犯過大成朝,懇求溫瀛開恩,放他們一馬。
許久,溫瀛終于沉聲開口,吩咐部下:“将他們的兵器鐵器都繳了,放了吧。”
那些人如蒙大赦,趕緊磕頭謝恩。
淩祈宴打量着他們,忽地問那族長:“你方才說,你們從前的草場在這駱塔山的東北面?”
“是、是,……只有很小的一塊地方。”
對方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他們又改了主意。
“既然你們世居這駱塔山附近,可與駱塔部人打過交道?”
“有做過買賣,但都是他們族人出山來與我們換東西,并未有過深交。”
溫瀛輕眯起眼,就聽淩祈宴又問:“與你們打過交道的駱塔部人都是什麽樣的?詳盡說說。”
那族長認真思量半晌,回答他:“駱塔部人大多高大威猛,有那十分厲害的兵器,他們似是與巴林頓都城裏的那些王公貴族們往來密切,偶爾能看到巴林頓都城的兵馬過來這邊,但我等對巴林頓都城的人避之不及,并不敢靠近他們。”
“還有呢?他們喜好什麽、有何習俗,你們可知?”
那族長與他身邊幾人小聲議論一番,再答道:“曾有與我們做過買賣的駱塔部人無意間提過,說要趕回去供奉他們的駱神,若是誤了時辰只怕駱神怪罪,像是十分虔誠,他們說的駱神具體是什麽,卻是不知道。”
淩祈宴偏頭,笑着沖溫瀛挑眉:“駱神?”
巴林頓人和漠北那邊的部落一樣,大多信奉喇嘛教,這駱神是個什麽玩意?
溫瀛看着他,伸手撩開他頰邊被風吹亂的一縷鬓發,指腹不經意地摩挲過他面頰。
淩祈宴嘴角的笑一滞,撇過臉去,……大庭廣衆,摸什麽摸。
那族長說不出駱神是個什麽東西,去問他的族人,很快有個看着十分機靈的少年出來,比手畫腳地告訴他們,他之前有一回,與時常去他們部落做買賣的駱塔人套近乎,那人與他說,駱神世代庇護他們駱塔部人,只有最虔誠聽話的族人,死後才能得到永生,永遠追随駱神,享盡富貴榮華,倘若背叛了駱神,則将永生永世為豬為狗,做最低賤的畜生。
淩祈宴聞言啧啧,與溫瀛道:“難怪那些駱塔人死都不怕,怎麽都不肯說出他們部落到底在哪裏,只怕他們族長就是用這什麽駱神哄騙他們,都能永生了,誰還怕死啊。”
溫瀛淡淡“嗯”了一聲,下令将這些人放了。
他們回去軍營,溫瀛将鄭沐叫來,讓之用那勞什子的駱神去詐那些俘虜,淩祈宴回去自己帳子裏換了身衣裳,過來時在主帥帳外正碰上鄭沐出來,順嘴提點了他兩句,鄭沐受教,領命而去。
淩祈宴撩開帳簾進去,溫瀛正在寫要呈報給皇帝的密奏。
淩祈宴過去,随意看了一眼:“你這是打算每隔幾日,就将這邊的事情與他報一次?”
溫瀛點頭,下筆如飛。
淩祈宴心下佩服,別看溫瀛這個混賬一直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在迎合皇帝心思這方面,別說是他,連東宮那位,都遠不如這人做得好。
見溫瀛将今日之事也寫了進去,淩祈宴撇嘴:“都說愚民可欺,編造這麽一個駱神出來,就能讓人死心塌地,要是皇帝也能這麽做就好了。”
“皇帝不會喜歡這樣的,”溫瀛的聲音淡淡,“若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造一個駱神出來欺世盜名,還需要皇帝做什麽,陛下這樣的皇帝,更不會喜歡這種東西。”
“那你呢?”
溫瀛歇了筆,擡眼看向他,淩祈宴笑問:“你會忌憚這種東西?”
溫瀛不答,但他的表情已然告訴淩祈宴,他不屑這些。
淩祈宴早知如此,這人向來自信,有豈會在意那些莫須有的神鬼之事。
他擡起手,笑吟吟地點上溫瀛的肩膀:“你若做了皇帝,肯定比你父皇更難糊弄。”
溫瀛依舊沒吭聲,伸手一扯,淩祈宴腳步趔趄,就這麽往前栽進他懷中,成了面對面坐在他腿上的姿勢。
“幹嘛?”淩祈宴推他胸膛,“我都忘了說你,剛才在外頭,那麽多人看着,你突然摸我做什麽?”
“為何不能摸?”
溫瀛的語氣太過理所當然,淩祈宴有種好似是自己矯情多事的錯覺:“……大庭廣衆的,被人看到多不好,你還要不要臉了?”
“那些都是我的親兵,看到又如何?”
淩祈宴擡手想打人,溫瀛捉住他手腕,就這麽直勾勾地盯着他,先是将他的指節送到唇邊親了一口,再轉而吻上他的下巴、嘴唇。
“你做什麽呢……”
淩祈宴含糊吐出聲音,溫瀛貼着他的唇,低聲提醒他:“張開嘴。”
淩祈宴下意識地聽話啓開唇,很快被親軟了,貼着溫瀛,黏黏糊糊地一再與他交換親吻。
半夜,待淩祈宴睡着後,溫瀛起身下榻,去了軍營後頭。
鄭沐過來與他禀報,說那些俘虜聽他們提起駱神,果真有了松動,不再是那副任殺任剮仿佛提線木偶一般的神态,他将那些人分開拷問,不斷用言語刺激他們,将他們那個駱神說成一文不值的僞神騙子,碰到大成朝的戰神,只有一敗塗地的份,所以他們這回才會損兵折将、大敗而歸,淪落至此。那些人已被連續審了一日一夜,如今聽到鄭沐說這個,終于有人心理防線開始崩潰,頂不住開了口。
溫瀛聞言蹙眉:“戰神?”
鄭沐笑着打哈哈,老實給交代了,說是那位溫先生讓他這麽說的。
溫瀛默然。
過了片刻,他吩咐道:“等他們将事情交代了,确定了他們說的都是真話,就将人殺了。”
鄭沐一愣:“全殺了嗎?”
“殺了。”溫瀛平靜丢出這兩個字。
鄭沐心下惴惴,不敢再多問,垂首領命。
大成皇帝為彰顯寬仁氣度,也為大成兵馬能在戰場上速戰速決,曾親口口谕大成将士不殺戰俘,陣前沖鋒時,只要對方最後投降了,都能留一條性命。
但現下溫瀛說,要将人都殺了,哪怕他們已願意開口,将部族所在地供出來。
他又去親眼見了見那些俘虜,嚴刑拷打下已渾身是血的駱塔人死死瞪着他,還有唾罵詛咒他的,溫瀛面無表情地抽出劍,一劍洞穿了叫嚣得最厲害的那個的胸口,那人大睜着眼,死不瞑目。
将劍收回,溫瀛的神色不動半分,命了鄭沐帶人繼續審問,轉身離開。
回到營帳中,裹夾進一身寒氣,他蹲下在火盆邊烤了片刻,再脫去沾染上血腥味的外衫,重新躺回榻裏。
睡夢中的淩祈宴滾回他懷中,貼着他的胸口蹭了蹭,将他抱緊。
溫瀛低下頭,吻了吻懷中人的發頂,輕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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