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喜歡何意

翌日,淩祈宴又一次出門。

他閑不住,總想出去玩,昨日那條街上還有一半的鋪子沒逛,趁着溫瀛忙公務,就又去了外頭。

街上一日比一日熱鬧,看到大成兵出現,那些巴林頓人雖有畏懼,但已不會像他們剛進城時那樣避而不出,甚至在淩祈宴走進間皮毛鋪子看貨時,還有人主動來求見。

來者是個三十幾歲,看着面相憨厚的漢子,自我介紹是對面鋪子賣馬具的,讨好地與淩祈宴問起,能否歸還他被繳去的一柄短刀。

這人會些大成話,小心翼翼地與淩祈宴說:“只要刀柄和刀鞘就行,那柄短刀對小人十分重要,能否請貴人通融一二,将之還給小人?”

淩祈宴聞言有些意外,大成兵馬進城後,就将這些平民手中的利器都繳了,敢來讨的,這還是第一個。

且這人似乎是看淩祈宴長得好,身上沒有兵匪氣,以為他是個好說話的,直接找上了他。

淩祈宴沒有當即說行是不行,只問:“卸去刀身,只留刀柄和刀鞘有何用?為何一定要讨回去?”

那漢子黝黑的面龐上一陣紅,磕磕巴巴地解釋,說這短刀是他妻子未出嫁之前送與他的定情信物,這麽多年他一直随身帶着,從未離身,沒了刀身他也想留着刀鞘和刀柄,做個紀念。

“定情信物?”淩祈宴頓時來了興致,竟有人送刀做定情信物的?

那漢子紅着臉道:“是巴林頓這裏的習俗,随身佩的短刀只送給傾心愛慕之人,被贈刀的那個收下了,就代表回應了對方的愛意,到死刀都不能離身。”

那個會巴林頓話的侍衛知道不少這邊的習俗,也與淩祈宴解釋:“巴林頓人确實有這樣的風俗,他們不常用劍,慣于用刀,互贈随身戴的短刀是情誼深厚的表現,男女之間更常以之做定情信物,男子可以送女子,也有女子送男子的,不單是這邊,漠北那邊的部落也有這樣的習俗。”

淩祈宴聽得稀奇,心念一轉,猛然間想起當年那姜戎去京中,也送了他一柄随身佩戴的短刀來着……

當時他只圖那刀鋒利好看,高高興興地收了,然後轉手就送了溫瀛,後頭刀呢?

不記得了,好似不見了,又或許是被溫瀛帶走了?

所以姜戎為何要送刀與他?分明他們那時只喝了兩回酒,堪堪幾面之緣而已,要說情誼深厚,實在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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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祈宴思來想去,依舊不明所以,想不通幹脆丢去腦後不想了,沒再多問,吩咐人帶那漢子去取刀。

晌午時分他才回去王府。

溫瀛不在,他今日一早就出城去了軍營,估摸着要到傍晚才回。

用過午膳又睡了一覺,申時淩祈宴再次出門,騎着他的小妖精去外放風。

後頭就幹脆出了城,小妖精野性難馴,一直關在城中實在憋屈得慌,淩祈宴領着它去了城外的草場上。

來回狂奔近百裏,小妖精終于暢快了,停在一處溪邊吃那豐腴的水草,淩祈宴自馬上跳下,嘴裏也銜了根草,在溪水邊坐下。

天際暮雲合璧、落日熔金,正值夕陽西沉時。

淩祈宴懶洋洋地伸腰。

他喜歡熱鬧,從前還做着王爺時,身邊總有一大幫纨绔子弟圍着奉承,如今來了這裏,實在無聊得緊,可他好似已經習慣了,還能自得其樂,……要是那個棺材臉能多些時間,陪他一起玩就更好了。

想到溫瀛,淩祈宴又有些愣神,腦子裏浮現起溫瀛那張怎麽逗都不笑,又分外好看的俊臉,忍不住嘴角上翹。

在他支着腦袋正發呆時,身後忽地有馬蹄聲傳來,淩祈宴回神站起身,下意識地握住劍柄,擡眼望去,待看清楚來的人是誰,松了口氣。

姜戎躍下馬,他也是獨自一人。

“方才遠遠瞧見殿下,還當是看錯了,殿下怎一個人在這裏?”姜戎走上前。

“出來走走,”淩祈宴微微搖頭,“汗王又忘了,我現在已經不是殿下了。”

姜戎看着他,遲疑道:“去歲毓王殿下暴斃、陛下新認回皇嫡長子的消息傳到漠北,我曾派人去京裏打聽事情始末,那會兒我當真以為,殿下已經去世了。”

淩祈宴倚着他的馬,撇嘴一笑:“你都猜到了,還說這些做什麽?”

“……我沒想到,皇家竟會發生如此荒唐之事。”

“我也沒想到,”淩祈宴無所謂道,“不過這也沒什麽,就只是換個身份而已,現在這樣反而更自在些。”

姜戎卻不這麽想,他看着面前大咧咧說笑的淩祈宴,又想起那日在上京城初見時,那個意氣風發、驕貴矜傲的毓王殿下,他好似沒變過,又似乎确實有什麽不一樣了。

沉默一陣,姜戎壓下聲音道:“親王皇子,與普通人,終究不一樣。”

淩祈宴不以為意:“自然不一樣,但現在這樣也挺好。”

他說不出來好在哪裏,就只是覺着,如今這樣,确實還挺好的。

姜戎盯着他的雙眼,淩祈宴的眼中沒有半分不平不甘的怨恨,他是真的不在意。

姜戎的心情複雜,猶豫再三,又問他:“您現在是旒王府的幕僚?可有為以後打算過?您的身份沒法出官入仕,可這幕僚也不能做一輩子。”

“當什麽官啊,”淩祈宴好笑道,“求着我當我都不當。”

至于以後,以後再說呗,他才懶得想那麽多。

“日後您若是在旒王府待不下去了,來刺列部,我定将您奉為上賓。”

姜戎的眸光深沉,說得格外誠摯懇切,淩祈宴一愣,電光火石間,他好似看懂了這人眼中那些未盡言的情緒。

……假的吧?

原來這人當年給他送刀,竟當真是那個意思?

怎的這一個二個的,竟都對他起了那等心思,至于麽?

淩祈宴無言以對。

思來想去只覺得,都賴他那個娘,給他生了這張禍水一樣的臉。

但不管這個姜戎到底是怎麽想的,淩祈宴趕忙撇清:“這話你以後還是別說了,尤其別當着旒王的面說,他連江南都不讓我去,怎會讓我去漠北。”

姜戎捕捉到話語間的關鍵字:“您原打算去江南?”

淩祈宴随口道:“是有這個想法,但是算了,都來這邊了,反正在哪裏也都一樣。”

“……您若當真想去江南,我也能幫您,我從前與您說的,有個認識的祖籍江南的好友,他這段時日恰巧來了漠北做買賣,也随我一塊來了這裏,您若是想,可以跟着他的商隊一同去江南,我幫您安排,瞞着旒王殿下,送您離開。”

哪有那麽容易,想在溫瀛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溜走,無異難于登天,這一點淩祈宴早就領教過了。

且他如今也不太想去江南了。

去了那邊一個人不認識,有什麽意思,在這裏雖然只有溫瀛那個棺材臉,至少不會悶着他。

沒等淩祈宴開口拒絕,那邊又傳來一陣馬蹄聲響,淩祈宴擡眼,是溫瀛,騎着他慣騎的那匹黑馬,迎風而來,出現在他們視野中。

那一瞬間,淩祈宴臉上露出最燦爛耀眼的笑,大步迎上去。

溫瀛下馬,沖淩祈宴擡了擡下巴:“回去。”

姜戎從怔愣中回神,眼前似依舊晃動着方才看到溫瀛時,淩祈宴的那個笑,他斂下心緒,走上前去與溫瀛見禮。

溫瀛輕颔首,又一次沖淩祈宴道:“回去。”

淩祈宴回身與姜戎招呼一聲,跟着溫瀛離開。

他翻身上馬,小妖精卻耍起脾氣,噴着響鼻,任他怎麽催促都不肯走。

溫瀛過來,牽住馬缰。

他一走近,小妖精就老實了,垂下腦袋,不敢再放肆,溫瀛牽着他們一人一馬,他自己的那匹馬跟在身後,慢慢往回走。

淩祈宴笑嘻嘻地撸小妖精的馬鬃,笑罵道:“你個欺軟怕硬的小東西,我真是白養你了。”

溫瀛面無表情地睨他一眼,牽着他們繼續往前走。

姜戎依舊站在原地,凝眸望着他們的背影遠去,直至融入落日霞光中。

許久,他收斂心神,也翻身上馬,不再留戀地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淩祈宴坐在馬背上哼小曲,順嘴問溫瀛:“你不是去軍營了嗎?怎又來了這裏?”

“回去了,你不在,出來找。”

“噢。”淩祈宴拖長聲音,這人好似又在不高興。

他伸手戳了戳溫瀛的肩背:“怎麽了?”

溫瀛目視着前方:“為何一個人出來,連個侍衛都不帶?”

淩祈宴不以為然:“有什麽好帶的,我不帶他們,他們也會自個跟上來。”

只不在他眼前露臉而已,不然溫瀛是怎麽這麽快就找到他的?

“我來的不是時候?”

聽出了這話中的酸味,淩祈宴想起這人從昨日起就陰陽怪氣的,心念電轉,陡然間有種醍醐灌頂之感,頓時樂不可支,再次戳他:“窮秀才,你呷醋了。”

溫瀛霍然轉過眼,淩厲目光望向他。

淩祈宴噎了一瞬,嘴角的笑微滞:“你這麽看我做什麽?你又吓我……”

不等溫瀛說,他繼續嘟哝道:“我又沒說錯,你就是呷醋了,你知道那個姜戎當年送我短刀是什麽意思,所以你不許我見他。”

他又想到,這人不會當年就在計較這事吧?當時他将那短刀轉贈時,這小子是怎麽說的?淩祈宴認真思量半日,只隐約記得這人似乎臉色不大好看。

“你知道?”溫瀛冷聲問。

淩祈宴沒好氣:“之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他再後知後覺,也該發現了。

溫瀛沒再出聲,就這麽看着他。

淩祈宴被他盯得不舒坦,彎腰湊近過去,在他嘴唇咬上一口,氣哼哼道:“不許這麽看我,是他送我刀,我又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而且那刀我轉手就送你了。”

“話說回來,那刀呢?你當年離開毓王府時,還給我的的東西裏,是不是沒有那柄刀?你故意帶走的吧,啧,真是個小氣的男人。”

“若是知道呢?”溫瀛又問。

淩祈宴的眼珠子轉了一圈:“知道就知道呗,他沒你長得好看,我還是喜歡你。”

溫瀛的面色愈發沉冷。

淩祈宴這個“喜歡”依舊是一句戲言,與當年随口說的,并無二致,他還是沒懂。

“你知喜歡是何意?”

淩祈宴眨眨眼,坐直身,認真想了想,又趴到馬背上,抱着小妖精的脖子哼唧:“喜歡就是喜歡呗,你長得好看,對我好,做那事還能讓我舒服,我不喜歡你喜歡誰?”

“若是出現一個長得更好,對你更好的呢?你也會喜歡,會跟他做那事?”

淩祈宴趕緊搖頭,他才不要。

而且,他不信還能有比溫瀛長得更好看的人。

溫瀛深吸一氣,将心中翻湧的怒氣壓下,不再理他,默然無言地牽着馬繼續往前走。

淩祈宴有一點心虛,可也不知他到底哪裏說錯了。

喜歡能是何意?他确實挺喜歡溫瀛的,溫瀛長得好,對自己好,他沒說錯啊?為何溫瀛要不高興?

見溫瀛好似更生氣了,周身都是冷意,淩祈宴心裏也不舒服,再次戳他的背:“你真的生氣了?你不要這麽小氣嘛,動不動就生我的氣做什麽,你這樣我還不如去江南呢,那你也眼不見為淨。”

溫瀛停下腳步,不待淩祈宴再說,他翻身上馬,坐到了淩祈宴身後。

被人雙手環住,略粗重的呼吸欺近頸後,淩祈宴反手送他一肘子:“你到底幹嘛?”

“你要去江南?”

溫瀛的聲音危險,淩祈宴趕忙改口:“我說笑的,我才不去,還是這裏好玩,……但是你得對我再好一點,不許總這樣擺臉色給我看。”

他回頭看去,溫瀛的黑眸中似染上了金色餘晖,格外灼亮,淩祈宴看着他,幾乎移不開眼。

半晌,他看到溫瀛輕點頭。

淩祈宴心中莫名懸起的石頭落地,他其實故意這麽說的,但溫瀛竟然答應了,哪怕他并不怎麽高興。

“你別生氣啦,”淩祈宴低下聲音,有一點說不出的別扭,“大不了,我以後也對你更好些,好不好?”

溫瀛将他攬進懷,安靜擁着他。

嗅着溫瀛身上熟悉的氣息,淩祈宴發覺自己的心髒又開始不受控制地亂跳,他閉了閉眼,回抱住溫瀛。

相擁片刻,溫瀛将人放開,重新拉起馬缰。

淩祈宴懶洋洋地靠在他懷中,看天際晚霞,小聲說:“這個地方的夕陽,似乎都比京裏的好看點。”

“嗯。”

“其實一直待這裏也還不錯,不過算了,你早晚還是得回去京城的,等到那個時候……”

他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等到那個時候,溫瀛回去京中,當了太子、皇帝,那他呢?他怎麽辦?

幕僚确實做不了一輩子的。

溫瀛的聲音貼近他耳畔:“等到那個時候,你也随我一起回去,有我在,你什麽都不用想。”

淩祈宴心頭又是一松,嘴角的笑重新揚起:“到時候再說,看你表現吧。”

溫瀛沒再多言,一蹬馬肚子,他的黑風追随着小妖精,馱着他們奔馳向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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