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臨川城,鑄劍山莊,照月閣

臨訣早有猜測,見朱槿點頭倒不意外。他不緊不慢地将擦拭好的面具戴回了臉上,問道:“香燃了?”

朱槿點頭,“傀儡說了只要付出壽元就能達成她的心願後,她甚至沒問自己剩下多少壽元就抽出線香點燃。這才發現她的壽命只有十天了。”

臨訣早就猜到對方的壽元少,沒想到少到這個地步,自打他搶了山神神位又自封邪神以來,這還是頭一遭。

臨訣的雙目狹長,睫羽又長又厚,像是精心勾畫出來的,卻又有繪畫無法媲美的天然神韻。他不笑時,這雙眼看上去便又鋒銳又冰冷,叫人看上一眼就心驚膽寒,由衷生起面對大型猛獸時的恐懼來。

然他現在卻是笑着的,他這樣一雙眼睛,笑起來和不笑時像是完全換了個人。

見狀朱槿放松了些,又問了一次答不答應。

臨訣道:“為何不應?雖說她獻出的壽元只有五天,但她既然燃了香,神像又吸收了她獻出的壽元,咱們就不能言而無信。”

朱槿點頭應下。

臨訣站起身,拿下挂在牆上的劍。那柄劍套在黑色的劍鞘裏,劍柄也無甚出色,朱槿跟了臨訣以後,每次外出都見臨訣帶着這柄劍,卻從未見他拔出來過。

她心裏好奇,卻從不多問。

兩人就這麽出了山莊,路上遇到問起的人,臨訣就笑言帶美人去游玩。

朱槿聞言便含羞帶怯地倚在他身邊,倒是讓所有人都信以為真。

蘆城是距離臨川最近的一座城市。臨訣和朱槿一走出臨川城結界的籠罩範圍,就立刻用了術法,将幾日的路程縮到了幾息,沒一會兒就到了停在蘆城的極樂山上。

此時未時還未過半,極樂山上空煙雲缭繞,陽光透過林木斜射下來,只剩下星星點點的光斑。

臨訣和朱槿一跨進神廟大門,就見到了跪坐在神像下的蒲團上、滿臉忐忑的嚴婉如。神廟內的傀儡一見到朱槿,便化作一片葉子落到了地上。

嚴婉如見到這神奇的一幕,心裏的念頭愈發堅定。她看見臨訣,又回頭去看了一眼貢臺上的神像,驚訝過後納頭便拜,“求山神幫我!”

嚴婉如并不蠢,從聽到要付出壽元後就知道這并不是什麽正派的神明。但那又怎麽樣,只要能達成心願,她在所不惜。更何況,比起那些虛無缥缈的神佛,眼前這位能在她面前顯出真身的才更值得信任。

就算是被騙了……除了這條她早已不在乎的命,她還有什麽值得被騙的?

臨訣将她從地上扶起,見她頭發被雨水沖得亂七八糟,身上的衣裳也滿是血污,朝朱槿看了一眼。

朱槿立刻會意,随手用靈力化了件披風蓋到嚴婉如身上。

嚴婉如兩日未合眼,又經歷過流産,身體早已疲憊到了極點,全是靠着一股執念撐了下來。朱槿的披風蓋在她身上,便好似一股暖流将她裹住,她精神微微一振,感激地看了朱槿一眼。

“你想要什麽?”見她已經鎮定下來,臨訣便開口了。畢竟嚴婉如的壽命在燃香後只剩下五天,再遲點,沒等他完成交易,對方就死了。

聞言,嚴婉如的雙目裏陡然浮起濃濃的恨意,“我要找到那個害我身敗名裂的賊子,将我所受的苦統統讓他嘗一遍。”

神廟一側擺了幾張靠背椅,臨訣讓朱槿扶着對方坐下,才道:“可否将原委仔細說說?”

經過這兩天一夜的折磨,嚴婉如對此早已麻木了,更何況此刻在她面前的也不是凡人,又有什麽不能說的?于是就将原委統統說了出來。

原來嚴家老爺與林家老爺是故交,林老爺在世時就和嚴老爺定下了兩家兒女的親事,等林家公子孝期一過,兩家立刻籌備起了婚事。誰料在嚴婉如在嫁進林家的那天晚上,剛剛拜過堂就暈了過去。

林家連忙請了大夫來看,哪想到大夫診斷過後竟說嚴婉如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林家和嚴家交往了十幾年,嚴婉如也是林夫人看着長大的,對她的品行也有所了解,不敢相信嚴婉如會做出那種事,因而并沒有立刻判嚴婉如死刑,而是以為大夫誤診,于是換了大夫看診。沒想到一連請了八個大夫,各個都篤定嚴婉如确實已經懷孕。

林夫人自覺受騙,又以為嚴婉如嫁進來是想将那野種扣在自家兒子身上,心中對她的喜愛統統變成了憎惡。第二日就令兒子寫了休書,親自将她遣回了嚴家。

嚴婉如一個閨閣小姐,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說和男人私通,她連外男都沒見過幾個!她自覺沒有失貞,更不可能懷孕,然而她的解釋在大夫的診斷面前毫無信服力。最後一碗落子湯下肚,她肚子裏的胎兒被流了出來,她才知道自己竟在一無所知的時候失了貞潔,還懷上了孽種!

臨訣就坐在嚴婉如面前,聽完,他擱在膝蓋上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問道:“孩子的爹是誰?你不知道?”

嚴婉如連自己什麽時候失貞都不知,更不可能知道孩子是誰的,但是她心裏已經有了個猜測,面對臨訣的追問,她深吸口氣,道:“我懷疑,是三個月前進府的繡娘。”

臨訣雙眸一暗,“繡娘?”

嚴婉如有些哽咽道:“是。那個繡娘手藝極好,又巧舌如簧,剛剛進府沒幾天,就說服我娘,讓她進我閨房教授新的刺繡技法。可那繡娘舉止怪異,常常借着教授技法同我貼在一處。我一開始只以為她想同我親近,并未多想,可是沒幾天,她就給我看了一本春宮圖。說要……”她難以啓齒,停頓了許久才繼續說下去,“說要與我行那快樂之事。”

聽她說到這裏,臨訣已經将接下來發生的事猜了個七八分,不出所料,嚴婉如繼續道:“我當時雖然懵懵懂懂,卻直覺不對勁,于是找了個由頭,讓母親将她趕了出去。可就在将她趕出去的前一晚,明明還未到時辰,我就睡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來,身體有些異樣,還落了紅。”

嚴婉如慘然一笑,“當時不懂事,還以為是提前來了葵水。如今想想,應是在那天就失了身。”

臨訣道:“所以你覺得,那個繡娘是男扮女裝,引誘不成就對你下藥?”說這話時,臨訣看了朱槿幾眼。

朱槿目光游移着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說起這點,嚴婉如也覺得奇怪,“那個繡娘無論是身形還是相貌,看着都不像是男子……但我就覺得是她!除了她,我想不到還有誰能悄無聲息進我的閨房對我……”她哽咽地止住了話。

臨訣又問:“你可知道那個繡娘如今在什麽地方?”

嚴婉如搖頭,神色悲戚,“不知。”

臨訣道:“那你可知你只剩五天可活了?”

聞言,嚴婉如怔了怔,片刻後竟是笑了,“幸好我來了這裏。幸好我和您做了交易。若是只靠我自己,就算能活下去,餘生也只能被困在那處小院裏。那又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見嚴婉如到如今也還保持着冷靜,臨訣露出幾分欣賞。他看了眼嚴婉如衣裳上的血,開口道:“放心,他的血脈還在這兒,跑不了的。”

說到“跑不了”這三個字時,他面具下的雙眼閃過一絲令人膽寒的殺意。

這世間凡是存在過的東西就會留下痕跡,更何況是人。利用嚴婉如流産的胎血做引,臨訣很快就确定了那個人的下落,也是巧得很,對方居然就在落霞鎮中,同臨川城的距離極近,車馬來回只需半日的功夫。

“看來還得回臨川一趟。”臨訣說着,手上速度極快地刻了個木偶,這種木偶傀儡做得精細,靈力也比朱槿用葉子幻化出來的強上數倍,甚至還有幾分簡單的靈智,将之留在神廟照顧嚴婉如再合适不過。

看着人偶落地,幻化成一名模樣秀美的侍女陪伴在嚴婉如身邊,臨訣放心地便帶着朱槿回了臨川城。

他們出來時剛到未時,回到鑄劍山莊時卻已是黃昏了。

傅綏正站在山莊門口的大樹下等着,被枝葉搖碎的橘黃光芒斑斑點點地落在他身上,不見溫暖,反倒有幾分說不出的落寞。

見到臨訣攜着那美貌的紅衣女子而來,傅綏微微一頓,才面色如常地請安,“義父。”

臨訣颔首。

傅綏又看向朱槿,他冷淡地稱呼道:“朱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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