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臨訣和廉貞一頓飯吃完,酉時都已經過半了。
今日已是十四,明月懸在亭外樹枝上,月光涼涼,乘着秋夜裏的風一起落在人身上。
侍女們踩着月光,将二人面前的酒菜一一撤下,又換上幾碟果子點心。
廉貞看着開始剝果子吃的臨訣,道:“後天,最遲後天,你必須跟我走。”臨訣不知何時會恢複力量,再推遲下去,只怕他自己就再也控制不住他。
聞言,臨訣剝果子的動作一頓,他唇邊笑意深了些,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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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還未亮,臨訣就醒了,他躺在床上,目光清明地望向窗外,月宮西沉,金烏漸起,熹微白光從東邊緩緩泛開,把天邊染成了魚肚白色。
他按了按心口,那裏隐約有些鈍痛。
這時,外間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臨訣道:“進來。”
沒一會兒,朱槿就推開門,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主人,計劃還繼續嗎?”
臨訣從床上起來,一邊穿衣一邊道:“我的修為要等十八才能完全恢複。今夜我引着廉貞離開山莊後,你去無回崖下等我。”
朱槿看清臨訣眼中的寒意,精神一震,恭敬道:“是,主人。”
臨訣拿起面具戴上,“去吧。”
朱槿的目光擔憂地在臨訣心口停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這一日,臨訣沒和廉貞多說話,一直留在書房裏處理山莊交接的事務,他将名下的莊子、田畝、酒樓商鋪等等産業都蓋章改到傅綏名下,甚至包括眼前這偌大的鑄劍山莊。
他這麽做的時候,傅綏一直在旁邊勸着,然而臨訣早就下了決定,怎麽可能因為他的勸說就改變主意。
“我和廉貞走後,這些東西就都要辛苦你好好經營了。鑄劍山莊那麽多弟兄,希望你以後能好好待他們。”
聽着臨訣一邊囑咐一邊蓋章的動靜,傅綏呆呆地立在那兒,眼神空洞地附和。無論臨訣說什麽,他都回“是,聽您的。”
次數多了,臨訣再怎麽不關心也發現不對勁了,他坐在案前,擡頭看了傅綏一眼,見他僵着一張臉木頭似的杵在那兒,倒生出幾分新奇,“你這是怎麽了?白給你的産業還不要?”
傅綏聲音艱澀,如果昨日還能騙騙自己,那麽今天看到臨訣毫不猶豫将那偌大産業全都劃給他,他才不得不承認,臨訣是真的要走了,真的要抛下他!要跟那個道士一起走!
“義父……和那位連道長,什麽時候走?”
臨訣道:“明天。”
明天!傅綏咬緊了牙齒,片刻後才艱難地說出口:“這……這是否太急了,你、你們什麽時候回來?“
臨訣:“不會回來了。”
傅綏:“什……什麽……”
臨訣緩緩道:“我和廉貞打算找個地方隐居,以後再也不會踏足江湖,也不會再回鑄劍山莊了。”他話音剛落,卻見傅綏忽然紅了眼眶,便笑道:“這麽大個人了了,還哭鼻子?”
傅綏搖了搖頭,忽然在臨訣面前跪了下來,哀求道:“義父,求您了!別走,別和那個人走!”
臨訣見狀,面具下的雙目冷了下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傅綏跪在地上,他面上肌肉微微顫抖,眼前一片模糊,口不擇言道:“義父,求您了,留下來吧!連道長要是不願意,他要是不願意……咱們山莊有藥效最好的軟骨散,到時候……到時候……”
他話未說完,就被上方扔來一塊鎮紙砸到了額頭上,臨訣這一下可沒有留情,那紅玉雕成的鎮紙砸到傅綏頭上,将他的額角砸破了一處,刺目的鮮血頃刻間就流了出來,順着傅綏的眉弓不住往下淌。可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依舊固執地跪在那兒。
臨訣身體往後靠在了梨木椅背上,靜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傅綏。書房裏一時陷入一片膠着的寂靜之中,那種看不見的壓力幾乎能逼得人彎下脊梁趴在地上不停喘息。
傅綏就頂着這股看不見的壓迫力跪在原地,武者身強體壯,又有內力護身,他額上的血口已經止住,臉色卻越來越蒼白。在這長久的沉默裏,他已經明白,臨訣不可能改變決定。可他不是一直清楚麽,這麽多年來,他從來左右不了臨訣的任何決定。為何,現在還要心存妄想?
“義父,孩兒錯了。”不知過去多久,傅綏将滿是幹涸鮮血的額頭重重抵在地上,磕了個頭。
臨訣的目光這才緩和下來,“好了,下去拿點藥把額頭抹了。”
話畢,見傅綏出去,他便不再理會,将方才蓋了章的地契田産全都收進一個檀木盒子裏……
此事來得突然,山莊裏除了傅綏和趙管事,其他人都不知道臨訣要離開,因而突然被莊主叫到書房、吩咐舉辦山莊交接儀式時,徐管事是一臉茫然的。
臨訣:“我的印章和親筆書信都在這兒了,你回去以後,就拿着這些東西撰寫請帖,把各大門派的掌門都請過來參加阿綏的繼位儀式。”
徐管事手裏捧着臨訣交給他的印章和書信,遲疑道:“這……莊主怎麽突然就要退位了?”莊主年輕力壯的,沒道理啊!難道……“莊主,是不是您那日受傷太重損了身子?”我的莊主啊!為何如此命苦,年紀輕輕還沒娶妻就遭此磨難!上天不公啊!
臨訣掃了他一眼,見這在山莊裏幹了十年的老管事忽然間滿面愁苦,涕淚橫流,瞬間明白了這老頭心裏都在想什麽。
他啧了一聲,“把眼淚收收,本莊主難得興致大好要和廉貞去隐居,你們這些人都想到哪裏去了?”
徐管事一愣,“隐居?”
臨訣道:“不錯。你看廉貞那性子,像是個喜歡熱鬧的嗎?”
徐管事回想起那位連道長清清冷冷的樣子,心道原來莊主已經把人哄到手了,連忙擦幹淨眼淚,笑得眯起了眼睛,“恭喜莊主,賀喜莊主!”
臨訣看着這老實管事真心實意為他道喜、絲毫不知道自己被騙了的模樣,愉悅地彎唇一笑。
徐管事得了莊主準話,歡歡喜喜地就出去準備給各大門派發請帖了。
臨訣見那老頭推開門,腳下帶風地穿過長廊往外走,暗暗搖頭,不過真論起來,這老頭的年紀在他面前也就是個幼童了。
臨訣又在書房待了一會兒,才起身往鑄劍廬走去。雖說他對這些人間的産業不怎麽在意,但一想到廉貞還用神識盯着,他忽然就有了繼續做戲的興致。
等他将山莊上上下下走了個遍、還把城裏的幾個鋪子巡視了一番,将明日要離開的消息散發得人人皆知後,這一天的時間也就差不多過去了。
申時剛到,山莊大堂內就擺起了一桌桌酒宴,鑄劍山莊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依次坐下為臨訣踐行,無論衆人此刻心裏是什麽想法,至少人人面上都滿是不舍和難過。
在場最激動的要數徐管事了,十年前他窮愁潦倒,多虧了莊主才不至于餓死街頭,如果不是莊主,他和兒子怎麽也不可能有今日的體面。其餘人紛紛附和,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了臨訣的恩惠,聽到徐管事發自肺腑的聲音,他們也感同身受,紛紛說起這些年大家夥兒共度難關、齊心協力發展鑄劍山莊的往事來。
徐遼和章枚等年輕人圍坐一桌,衆人遠遠看着被簇擁在上首的臨訣,紛紛眼睛一酸,抹了把熱淚。
徐遼抱着個酒壇子,同他父親一樣哭得最慘,“我從小就發誓一定要成為山莊裏最好的鑄劍師,一定要為莊主鑄造一把最好的寶劍!可是現在沒等我鑄出名劍,莊主就要走了嗚嗚嗚……”
席上的其他年輕人也心有戚戚,他們這一桌的都是十年前莊主收留的孤兒,鑄劍山莊就是他們的家,他們對莊主的感情不比任何人淺,可沒等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報答莊主的恩情,就得到了莊主即将歸隐的消息,任誰都沒法接受。
坐在徐遼旁邊的章枚拿出帕子,把徐遼臉上的鼻子眼淚一起抹了,紅着眼圈道:“孟澤半個月前就去桐城談買賣了,今天早上我用飛鴿給他傳了書信,不知道他趕不趕得回來見莊主最後一面。”
徐遼聞言打了章枚後腦勺一下,罵道:“呸!什麽最後一面?說話長點心。”
章枚剛才太難過,說話也語無倫次,此刻被徐遼一打,才清醒過來。他吸了吸鼻子,一張還帶點嬰兒肥的臉上還挂着兩道淚痕,“剛才是我說錯了,要不咱們一會兒到連道長那裏打聽打聽,看莊主以後要去什麽地方隐居,咱們也好先去打點打點。”
正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的衆人聞言,頓時停了下來,齊齊看向章枚。
章枚被大家炯炯有神的目光下了一跳,“怎……怎麽了?”
徐遼一巴掌拍在章枚後腦勺上,摟着他的肩道:“好阿枚,你可終于聰明了一次。”
這些年輕人們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從席上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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