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哎,徐遼你說,今天是大家夥兒都給莊主踐行的日子,那位急着和莊主去隐居的連道長怎麽沒去?”

已經是黃昏了,山莊裏到處都被夕陽撒上一層金黃色,七個年輕人踩着蘭草小徑往垂茗軒走,一邊走一邊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嘀咕起來。

徐遼摸着下巴,疑惑道:“我也不知道,估計是不喜歡熱鬧吧!莊主也這麽說過。”

章枚詫異道:“诶?竟還有人不喜歡熱鬧?一個人不寂寞嗎?”

“誰知道呢?我聽說啊,有些人天生就喜歡清靜。”另一個年輕人道:“就……就跟少莊主一樣,少莊主不也不喜歡人多嗎?”

章枚聞言,擰緊了對于男孩而言過分秀氣的眉,“說起來,少莊主以前也不是這樣的,好像從兩三年起,就開始喜歡一個人呆着了。”

“哎,管他呢,先打聽清楚以後莊主去哪兒隐居要緊。”徐遼道:“連道長不是道士嗎?那肯定有道觀啊!”

“對對!說不定他們隐居的地方就是某個藏在深山裏的道觀哩!”

“深山裏的道觀大多簡陋,咱們打聽清楚以後,先找人把道觀翻修一遍。”

“修什麽修!直接蓋棟新的!咱們莊主雖說是隐居,但也要氣氣派派地隐居,不能叫那些道士看輕了!”

“說的對!”

衆人興致高昂地進了垂茗軒,誰知廉貞竟不在。

徐遼揪住一個正打掃庭院的小厮,問道:“連道長呢?”

那小厮道:“連道長方才被趙管事請走了,聽趙管事說,莊主要請連道長到翠華苑看戲,就請連道長先行一步,等莊主吃過踐行宴後,就過去和連道長會和。”

“翠華苑?”徐遼摸着下巴,疑惑道:“莊主不喜歡聽戲啊?怎麽突然要和連道長去看戲了?”

“想那麽作甚?莊主以前還不喜歡男人呢,現在不也……嘿嘿……”

徐遼被大家夥兒一打岔,方才那點疑惑也消散了,便跟着衆人嘻嘻哈哈地離開了。

====

時間轉眼已過了申時,月華如水,灑滿人間。

踐行宴結束時,山莊上下都已經點上了燈。

臨訣嫌棄地把喝醉以後扒着他腿不放的徐管事推開,才告別滿臉不舍的衆人,轉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傅綏一直跟着他,長廊上空無一人,只有幾盞燈籠在風中微微晃動。

臨訣問:“你頭上的傷如何了?”

傅綏:“敷上藥後已經好多了,謝義父關心。”

臨訣颔首道:“你這兩年将鑄劍山莊打理得很好,為父相信你以後還能做得更好。”

傅綏低頭道:“是,孩兒今後一定不會辜負義父的期望。”

臨訣:“如此甚好。”

眼看就要走到臨訣的屋子了,傅綏忽然道:“義父,這十幾年來一直是您為孩兒操心,費心養育孩兒長大,孩兒卻一直沒能為您做什麽,如今義父就要與連道長歸隐,孩兒想趁今夜将五年前埋下的桂花酒開封,與義父一醉方休。”

臨訣:“桂花酒?”

傅綏笑道:“不錯。義父可還記得五年前您壽辰那日,那一年孩兒說過要親自為您釀一壇酒,本來還想過兩年再開封,可如今您就要歸隐了,孩兒怕以後再沒機會,便想着今夜咱們就将這壇酒喝了。”

臨訣壓根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所謂壽辰不過是他随意扯了個年月,下面人信以為真,照着辦罷了。聞言他回想了一下,還真在記憶裏找到傅綏釀酒一事,便笑道:“好。你去把酒拿來,咱們一醉方休!”

傅綏應下,便去拿了酒來。

屋內早有侍女點了燈。臨訣坐在桌前等了一會兒,就見到傅綏從敞開的房門外進來,手裏拎着壇未開封的酒。

“義父,就是這壇了。”傅綏将明顯已經擦幹淨的酒壇子小心地放在了桌上,揭開封泥,一股清冽微甜的酒香立刻從壇口中溢出,盈盈飄了滿屋。

臨訣鼻翼微微一動,嗅到這酒香後,面上的笑意便淡了。

傅綏好無所覺,他翻開桌上被倒扣着的兩只杯子,擡起酒壇倒了兩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白色的瓷杯裏微微晃蕩,映出一輪破碎的明月。

臨訣擡頭看了窗外正圓的明月一眼,收回視線時,傅綏已經拿起了一杯酒,雙手呈到了他面前。

臨訣單手接過酒杯,卻不飲下,而是就那麽捏在手裏,對傅綏道:“從我當初撿到你,一直到今天,多久了?”

傅綏記得很清楚,道:“再有兩個月,就整整十三年了。”

“十三年。”臨訣念了一句,目光似乎有些飄遠,“這十三年裏,我待你如何?”

傅綏心頭一緊,不明白臨訣為何忽然問起這個,他謹慎地答道:“義父待我如親子,這十三年裏,義父教我讀書識字,授我不世武學,還創下聞名武林的鑄劍山莊,如今又将這偌大一份家業毫不藏私地交給我。倘若沒有義父,只怕如今的我還只是個卑賤的街頭乞兒。”

臨訣聽着,将那杯酒放在桌上,輕聲道:“原來你也知道我待你不薄。”

這一瞬,傅綏幾乎以為臨訣已經發現了,他放在身側的手微微顫了一下,道:“義父之于我恩同再造。孩兒一直銘記在心。”

“是嗎?”臨訣輕輕笑了,目光卻有些發涼。

傅綏忽然覺得有一股寒氣竄上了背心,他微微一顫,卻不以為意,見臨訣将酒杯放在桌上,立刻道:“義父,這酒孩兒釀了五年才稍微有些成色,您嘗嘗?”

臨訣看了傅綏一眼,複又捏起杯子,剛剛湊到唇邊卻又放下,“這杯子裝的是什麽?”

傅綏心跳加速,勉強道:“義父……難道是覺得這酒有哪裏不對?”

“沒什麽不對。”臨訣看着傅綏,面上似笑非笑,“這是你的一片心意,為父怎能不喝?”話畢,他略一擡頭,一飲而盡。

傅綏就坐在臨訣對面,親眼看着臨訣喝了下去。他仍戴着面具,然而在傅綏的眼裏,那一舉一動無不惑人心弦,哪怕是喝酒時滾動的喉結也叫他口幹舌燥不能自已。

咣當!臨訣手裏的杯子忽然失手摔到了地上。

“義父!”傅綏眼皮一跳,立刻站了起來。見臨訣的身體微微一晃就要摔倒,他連忙伸手扶住了對方。

臨訣的目光渙散了一會兒,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身體的異樣,他冷冷看着傅綏,“你下了藥。”

傅綏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他避開他的眼睛,艱難地點了頭。

臨訣眼裏滿是失望,他嗤笑道:“養你倒還不如養條狗,狗不會噬主,而你……我給了你那麽多東西,卻還不知足。”

“義父明知我想要的并不是那些東西!”傅綏忽然吼了出來。

臨訣微微一怔,随即冷笑。

傅綏也明白自己方才沖動了,他抹了把臉,扶着中了軟骨散後渾身無力的臨訣躺到軟塌上。“義父,你放心,我不會害你的。”

臨訣:“不錯,現在中了藥任你宰割的人是我,你說什麽自然都是對的。”

傅綏心上一滞,他握了握拳,苦笑道:“義父其實早就知道了吧!我的心意……”他在軟塌邊跪了下來,伸手摘掉了臨訣的面具。

那半張刻着花紋的銀色面具被摘掉,便露出其下令日月都失色的俊美容顏。這張臉輕易不被人窺見,可任何一個有機遇見到的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忘記。

“那天晚上……”傅綏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內緩緩響起,“那天晚上義父來我房中時,就已經察覺到我的心意了是不是?”

臨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是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傅綏握緊了手裏的面具,俊朗的眉宇間滿是痛苦,“這種背德不倫的感情,義父一定覺得荒謬又不恥吧!可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

從十五歲那年,傅綏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可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他當然知道這種感情背德不倫,可是這個人就像是生在自己心裏的一部分,一旦他妄圖拔出,迎接他的就是錐心刺骨的痛楚。他只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将這份念想藏在心底裏,壓在最深處……每一次午夜夢回時的渴望,每一回輾轉反複間的思慕,每一段流連回味中的時光……都是将他拖下地獄的劇毒,都是把他打下深淵的利器!

然他能控制自己的目光,約束自己的言行,壓抑自己的渴望……卻沒法禁锢自己的念想,沒法斬斷自己的情絲,更沒法離開這個人的身邊!

“義父,我原本只會當您的好兒子,當整個鑄劍山莊的管事,為你守好這偌大一份家業。我原本打算終我一生,都不将這份心意說出來。您喜歡朱姨娘,我便默默看着她進府,看着你整夜宿在她房裏。你喜歡連道長,我也能容他住進山莊,容他和你朝夕相對。可是……”傅綏的眼神變得偏執又瘋狂,他大聲道:“可是你為什麽要跟他走!為什麽!為什麽!”

傅綏說着說着,聲音裏竟是帶了幾分哭腔,“為什麽啊……”他握住臨訣的手,把沾滿淚水的半張臉埋進他幹燥的掌心裏,一聲聲如同杜鵑啼血,“義父,留在鑄劍山莊不行嗎?留在我身邊不行嗎?”

月光透過敞開的窗戶,靜默地撒了滿屋,照在臨訣那張臉上,襯得他神色越冰越冷。“所以,這就是你在酒裏下藥的原因。你想把我變成你的禁.脔?”

此言誅心,傅綏渾身一顫,竟說不出話來。

臨訣道:“當年你無父無母流落街頭,我憐惜你年幼孤苦,将你收作義子,帶在身邊教養長大。這麽多年了,我自問沒有任何虧待過你的地方,可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他看着傅綏,目光似凝了霜的利劍,冷冷吐出兩個字,“畜生!”

傅綏被他目光裏的冷意刺得心中發涼,“義父,我知你不會信,可我……可我的确是真心的。只要能把你留下,就算是此後被你厭憎,就算是要背負一世罵名。我也……在所不惜。”他伸出手,想去碰臨訣鬓角的幾縷發,卻被他偏頭避開,面上不由露出幾分苦澀。

臨訣見他這一副難過憂傷、像是被自己欺負了的模樣,譏嘲道:“說得倒是好聽。倘若我不是生了這張臉,倘若我是個耄耋老翁,你可還會動心?說得這般情真意切,歸根結底,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

傅綏心中抽痛,苦笑道:“義父,不管你怎麽想,我傅綏此生,都只認定你一人。就算以後你容貌不再,就算你變成了耄耋老翁,我也絕不會離開。”話畢,他低下頭,跪在軟塌邊細細親吻他的指尖。眼睫低垂,神色認真到近乎虔誠。

臨訣看他這小心翼翼的模樣,忽的哈哈大笑,笑聲裏滿是嘲諷和輕蔑,“孬種!連下藥都做得出來,到了這最後一步反倒畏縮不前。想上就直接上!我要是你,必定會做得更狠更絕!”

“義父!”傅綏猛地擡起頭,目光亮得攝人。人就是這樣,從前他一個苦苦壓抑時,只覺得什麽都能熬得過去,可是現在,當臨訣這麽虛軟無力地躺在他面前時,他心底的一切欲.望都被無限放大,甚至覺得再多一刻都無法忍耐。

趙管事那天說過的話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他目光越來越亮,心頭已被燃起的邪火重重覆蓋。憑什麽那個女人可以無限親近他,憑什麽那個道士能得到他的心。而他自己,卻只能在無邊的苦海裏煎熬,憑什麽……

不如,就此放縱,即使日後被他恨之入骨,可有這一夜歡愉,也足夠他回味一生……

思及此,傅綏眼底的渴望再也無力掩飾。他猛地站起身,壓到了臨訣身上……

窗戶大大開着,這一方軟塌正對着窗外一輪明月。

臨訣的眼神卻比這秋夜裏的月光還要寒涼。見傅綏壓到自己身上,雙手放肆地在自己身上撫摸,甚至伸到腰間想解開他的腰封,他雙眸一眯,最後一點耐心也消磨殆盡。

于是下一刻,壓在臨訣身上的傅綏被一腳踢飛了。

哐啷幾聲巨響,傅綏撞翻了室內的桌椅、屏風、花瓶,狼狽不堪地倒在一堆碎瓷片裏。

“噗”傅綏被這一腳踢出了內傷,直接噴出一口血來。他躺在地上,震驚地看向臨訣。

臨訣現在是再也看不出一分一毫中了軟骨散的樣子,他從軟塌上坐起身,單手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很意外是不是?”

他走到傅綏面前,單腳踩住他的腹部往下一壓。

傅綏悶哼一聲,疼得額角冒汗。

臨訣一只腳踩在他的腹部,低下頭看他冷汗直流的模樣,“忘了告訴你,這世上的任何藥物對我都毫無用處。包括聞名江湖的毒藥鶴頂紅,也包括咱們山莊裏劉雲配出來的軟骨散。”

“為、什麽?”傅綏一只手抓住他的靴子,嘴裏又咳出血來。為什麽明明沒有中藥卻裝出一副虛軟無力的樣子。

“為什麽?”臨訣目光森寒,“當然是為父還對你存着一線希望,可你實在是太叫我失望。”

臨訣這一句話出口,傅綏就知道自己這次真已無路可走。從前他還能借着養子的身份留在臨訣身邊,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目光觸及臨訣眼中的厭惡,他心底一片冰涼,絕望般掙紮了起來。

“憑什麽……他們可以接近你,可以得到你的青睐,我卻只能永遠躲在暗處,永遠見不得光?甚至連這一點妄想,義父也不願滿足我?”明明……這十幾年來,和義父最親近的人一直是他啊!為什麽……為什麽一夕之間就全變了!

由于用力過度,傅綏抓着臨訣靴子的雙手青筋暴起,額頭上也滿是汗珠,整張臉顯得猙獰無比。

然而他的力量在臨訣面前跟一只螞蚱也沒區別了。臨訣腳下微微用力,傅綏頓時疼得面色發紫,手上再沒了力氣掙紮。

臨訣一張極致俊美的面孔上滿是冷漠,“你問憑什麽,就憑你是我的義子。就憑把你養這麽大的人是我。”他低頭看着他,面露譏嘲,“你爹永遠是你爹。除非有一天你處處都能壓過我,否則……”他看着被踩在腳下的傅綏,“你永遠也翻不了身。”

話畢,臨訣收腳轉身,拿起面具戴上就要離開。然而就在他走到門口的那一刻,剛剛緩過氣來的傅綏突然撲過來抱住了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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