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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想快點下班,回家塗上指甲油,縮進他的殼裏。
這一場大病,讓向初足足高燒了十天,每天都在亂吃藥,竟也奇跡般地痊愈了,他覺得有些遺憾,本來以為這次就能順利死掉的。
向初結束病假,回到研究所上班那天,剛好趕上平安夜。
他的工位上有一個包裝精美的蘋果,不止是他,每個人的桌上都有。
但只有向初的那一個是紅色的包裝紙,點綴着香槟金色的碎屑,這讓他心情愉悅,決定把蘋果帶回家,擺在客廳的窗臺上。
他已經戒不掉對紅色的執念了。
下午,整個科研組都被叫到會議室開會,向初習慣性地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
過了一會兒,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走了進來,西裝革履,身形挺拔,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三十出頭。
“你們好,我是謝時君,C大電子信息專業的老師,各位應該也都大致了解了,接下來這個項目需要貴研究所的資源和技術支持,我在這裏先向各位致謝。”
謝時君鞠了一躬,緊接着開始介紹項目的情況。
他是C大最年輕的正職教授,雖然近幾年将工作重心放在科研方面,但還是更喜歡在階梯教室裏講課,用粉筆寫板書,和學生近距離相處。
謝時君講的投入,潛意識裏以為還是在學校講課,翻到最後一頁PPT時,下意識問:“各位同學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嗎?”
擡頭對上訝異的目光,謝時君反應過來,笑着道歉:“實在不好意思,在學校講課習慣了,一時糊塗了,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對于謝時君所介紹的項目,周圍的同事都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只有向初十天沒來上班,是第一次聽說這碼事。
向初的第一反應是抗拒,平日裏,哪怕身邊出現一個新面孔,都會讓他萬分不自在,更何況研究所一向重視和高校的人才對接,合作項目,就意味着組裏的所有人都要參與交流讨論,意味着他不得不從他的殼子裏走出來,單是想想都覺得疲憊。
旁邊的同事阮愉見他在走神,低聲問:“欸,向初,你是C大畢業的吧,你認識謝老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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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初擡頭看了一眼還在侃侃而談的男人,突然一陣沒由來的厭惡,很快又低下頭,冷冷地說:“沒有,我沒聽說過。”
C大,是他和許懷星的母校,本科加上碩士,向初在那裏度過了整整七年,可是他拼命回想,卻發現自己竟然想不起來任何一個同學、任何一位老師的樣子。
但他分明記得十八歲的許懷星,十九歲的許懷星,二十歲的許懷星……
他記得許懷星穿着迷彩服走在隊列最前面,記得許懷星穿着情侶衛衣和他一起上課,記得許懷星穿着正裝參加國獎答辯,記得許懷星的每一個樣子。
全部,全部,都是他喜歡的樣子。
向初替自己感到悲哀,許懷星占據了他的生活,如果将有關這個名字的情節通通删去,他還剩下什麽呢?
一無所有。
“接下來這段時間,我會帶領我的團隊,和各位一起,為共同的科研目标而努力。”
臺上的男人拿捏着合适的腔調,說着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向初聽了只覺煩躁。
“蘋果算是我送給大家的見面禮,希望這段時間能和大家好好相處,共同學習。”
會議結束,向初面無表情地回到工位上,心情一落千丈,那個紅色包裝的蘋果也沒有之前順眼了。
十二月的尾聲,習慣了清閑的研究組一下子忙碌起來,幾乎每天都在加班。
不能準時縮回殼子裏,這就仿佛生物鐘被打亂,向初很焦慮,這種焦慮嚴重影響到了他的工作效率,經常是對着電腦一整天也做不出什麽成果。
只有回到那間屋子,換上舊衣服,塗好指甲油,向初緊繃的神經才會放松,他不得不将白天未完成的工作帶回家裏,但這實在不是長久之計。
為此,向初想了一個解決的方法。
他在左手小拇指上塗上紅色的指甲油,再用創可貼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不露出來一點紅色,就這樣去研究所上班。
表面上,他穿着沉悶的工作服,面無表情地敲着鍵盤,然而在他微微蜷起的小拇指上,卻藏着一小片放肆的紅。
這種隐秘的快樂讓向初感到心情放松,像是給躁動不安的靈魂找到了一個出口。
傍晚的組會由謝時君主持,通知的是五點半開始,但謝時君習慣早到,五點剛過五分,他拿着一摞資料走進會議室,準備再确認一遍要強調的內容。
剛打印出來的資料又多又雜,全部攤開在桌子上,謝時君感覺有些不方便,打算去借一個訂書機,簡單分一下類。
向初的工位就在旁邊,謝時君走出會議室,剛好看到他湊在電腦屏幕前,咬着左手食指的指節,眉頭緊鎖着,看樣子是被什麽問題卡住了,向初長得顯小,露出這種“苦大仇深”表情,會給人一種故作老成的感覺。
謝時君向他走過去,禮貌地開口:“向初是嗎,可以借我一下訂書機嗎?”
向初擡起頭,有一瞬間的錯愕。
他不知道謝時君為什麽會知道他的名字,但還是硬着頭皮應了下來,在亂糟糟的抽屜裏翻出一個訂書機遞給他。
“謝謝。”
向初點點頭,卻無意間看到謝時君指甲上的顏色,左手和右手,十根手指上都有,花花綠綠的,但不是指甲油,像是用彩筆畫上去的。
察覺到向初的目光,謝時君倒是沒有在意,對他笑笑,解釋道:“我女兒塗的,小丫頭最近想當畫家,難纏的很,每天把我當畫布用。”
“哦。”
向初下意識把手背到身後,用力按了按左手小拇指上的創可貼,他突然有些慌亂,要是被人發現他像女人一樣塗指甲油,一定會被當作變态吧。
謝時君來還訂書機的時候,向初調試了好幾天的程序剛好運行出圖像,謝時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辛苦了,一會兒開會,我盡量說得簡短一些,争取讓大家早點下班。”
向初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沒有說話。
研究所的同事都很敬重謝時君,完全沒有把他當成外人,連向初都能注意到,那位謝老師很是會做人,不過幾天,就和整個研究組的人打成了一片。
當然,除了向初自己。
中午,那位謝老師會在職工食堂吃飯,他似乎很有親和力,一邊吃一邊和同事聊天,向初獨自坐在角落的桌子,對他們的聊天內容毫無興趣,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傳到他的耳朵裏。
他聽到謝時君爽朗的笑聲:“我的學生都叫我蟹老板,螃蟹的蟹,就是那部動畫片裏的角色,我女兒也是,在家從來不叫爸爸。”
聽到的同事都被逗笑了,只有向初握緊了筷子,低頭默默吃飯,指節發白,機械性地吞咽。
他只想快點下班,回家塗上指甲油,縮進他的殼裏。
一周前,向初在電視櫃裏翻出了一套《海綿寶寶》的光盤,每晚都窩在沙發上看動畫片看到睡着,聽着海綿寶寶和派大星沒心沒肺的笑聲,想象自己是靠在許懷星懷裏。
當然,是那個愛他的許懷星。
沒有暖氣的冬天冷的要命,但至少夢裏是暖的。
那套《海綿寶寶》的光盤,是幾年前許懷星買的,在某個快要倒閉的音像店,只花了五塊錢。
那時候他們是真的沒錢,但也窮的坦蕩,窮的驕傲。
許懷星出櫃後和家裏鬧掰,公司融資又面臨困難,那三年裏,向初不記得吃過多少箱泡面,不記得做過多少兼職,他只記得那三年裏疼他愛他的許懷星,記得地鐵末班車上,他可以安心靠着熟睡的寬闊肩膀。
那時候的他們年輕無畏,相信愛情萬歲。
許懷星是向初見過最優秀的人,直到現在他也這樣認為。
高中時,許懷星為了和他戀愛,輕輕松松就能把成績趕上來,兩人一起讀大學時,向初走在路上都能聽到有女生在議論計算機系的許大神。
而話題的中心正在等他一起吃飯,兜裏還揣着給他買的糖炒栗子,向初很喜歡這種感覺,忍不住抿嘴偷笑。
他加快腳步,跑向那個穿着衛衣沖他招手的大男孩,然後把星星攥在掌心。
大學畢業後,向初決定讀研,許懷星和幾個朋友一起創業,哪怕日子再難熬,向初也從未質疑過許懷星成功的必然性。
他喜歡的許懷星,是全世界最優秀的人,是最耀眼的星星。
可是現在,向初後悔了。
星星會擁抱整個宇宙的漂亮,而不是和他一起躲在寒酸的出租屋裏,蒙塵、埋沒。
可是如果許懷星可以永遠愛他的話,向初寧願他們永遠是依偎着取暖的兩個窮小子,祈求星星為他墜落。
向初常常會像記憶錯亂了一樣,忘記他和許懷星分手的原因,忘記許懷星做了怎樣不可原諒的事,忘記他對紅色的執念是從何而來。
他會篤定地想,是他做錯了,是他對不起許懷星,是他不該觊觎星星的光芒,不該指望誰的愛來将他救贖。
但他清醒之後只會更加地崩潰,焦慮完全支配了他的身體,就連紅色的指甲油都不能讓他冷靜下來,他在起了霧的玻璃窗上一遍又一遍寫:許懷星,你怎麽不去死。
霧水混雜着未幹的紅色指甲油,順着玻璃淌下來,妖冶又詭異。
向初坐在冰涼的瓷磚地板上,感到一種病态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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