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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不戴眼鏡,好嗎?”
向初跨坐在謝時君腿上,衛衣領口向一側歪着,露出瘦削的肩頸線條。
他最近四個月瘦的厲害,體重掉了有十斤不止,再加上本來就偏瘦,骨架也屬于男性中偏小的,現在看身量,一點也不像是二十八歲的男青年,反而透着少年尺寸的纖瘦感。
謝時君的毛衣就在兩分鐘前被他扯下來,丢在旁邊的沙發上,一條袖子垂在地上。
藏藍色,落灰後一定很明顯,向初分神想。
他的手顫抖着,去解謝時君的襯衣紐扣,一邊解一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酒精的作用讓他難以思考,甚至想不通自己是在為了弄髒的毛衣道歉,還是為了今晚這一系列難以收場的荒唐事。
“沒有什麽對不起的。”
謝時君輕輕取下向初被淚水弄花的眼鏡,又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取下了自己的,他的指腹拂過向初泛紅的眼角,說:“我們都不戴眼鏡,好嗎?”
他才發現向初的左眼下有一顆淚痣,眼尾有些上挑,哭過後泛着一層薄薄的紅,更添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若說是媚意,他覺得這個形容太輕浮,配不上這雙眼睛,但他作為一個工科教授,實在也找不到合适的詞語了。
總而言之,這樣漂亮的眼睛,平時卻被厚厚的鏡片擋住,實在可惜。
向初只覺得鼻梁上倏地一輕,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各色燈光被割碎成模糊的光點,手指還停留在謝時君的襯衣扣上,卻無意識地放松了許多。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眼前一片模糊的時候,竟然會更有安全感。
他看不清楚謝時君的表情,他知道謝時君同樣也看不清楚他,他們之間像是隔着一層毛玻璃,即使皮膚緊緊貼着,卻有一種相隔很遠的錯覺。
剛才還在不斷膨脹的罪惡感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安理得的靠近。
擴張的時候,向初一直在哭,謝時君有很多次想停下來照顧他的情緒,手上的動作放緩,吻着向初的耳朵問他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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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向初卻哭的更兇,哭着求他:“不……不要停,給我好不好,求求你。”
“謝老師,求求你,我想要你,你弄疼我吧,求求你……”
謝時君的動作停下,他突然覺得自己做錯了。
怎麽會發展到這一步,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哭着叫他謝老師。
謝時君雖然是人人眼中的老好人,但也會對每件事進行嚴密的分析和評定,如果是成人之美,對他來說又沒有損失的話,那他大概率不會拒絕,這也是他剛才為什麽沒有拒絕向初的理由。
但向初此時的狀态顯然并不符合他的判斷,謝時君有預感,如果他真的做到底了,結果一定會很難看。
他承認,這一次是他判斷失誤了。
謝時君抽出手指,幫向初拉好衣服,讓他伏在自己肩上,像哄家裏那位愛哭的小公主一樣,輕輕拍着他的背。
“好了好了,不欺負你了,怎麽這麽能哭?”
向初頭腦發昏,意識早已陷入混沌,他在謝時君的衣服上蹭着鼻涕眼淚,胡言亂語道:“因為我是海綿啊,海綿很能吸水的。”
謝時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是海綿寶寶嗎?”
“我是啊,你知道我的派大星在哪嗎,我好想他。”
謝時君心想,這還真成了哄孩子了。
但也是巧了,要是讓謝時君開導感情受挫的青年,那着實是難為他了,不過要是換成哄孩子,他反而擅長。
他問向初:“送你回你的菠蘿屋好不好?”
向初皺着眉,努力消化他的話,末了哭着說:“不要,我沒有菠蘿屋,派大星也不要我了。”
謝時君又問:“那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沒有回答,向初靠在他肩上睡着了,溫熱的淚水順着側頸浸濕了他的領口。
向初迷迷糊糊醒來時,身上搭着一件夾克外套,鼻尖萦繞着一股甜膩的果香,應該是車載香薰的味道。
他看到前面駕駛座上的人,花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在謝時君的車後座上,旁邊放着一個兒童座椅,車子還在穩穩行進。
趕上一個紅燈,謝時君停下車,回頭看了一眼後座,發現向初已經醒了。
他笑了笑,說:“香薰的味道可能有點沖,是我女兒選的,你要是難受的話就開點窗戶,別開的太大,喝醉以後吹風容易頭疼。”
這樣的關切讓向初說不出話來,直到謝時君轉過頭,紅燈結束,車子直行,他才擠出一句幹巴巴的“謝謝”。
想起剛才在KTV包廂發生的事,向初後知後覺地感到羞愧,更覺得自己可憐。
他為什麽要這樣?
因為他想報複許懷星。
可是許懷星會在乎他跟別人做愛嗎?
不會。
所以,他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麽,對着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放下尊嚴請求他跟自己做愛,而對方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他怎麽有臉這麽做?
他到底是在報複許懷星,還是在惡心他自己?
車開到一個路口時,謝時君突然開口:“對了,你剛才睡着了,我就找你同事阮愉問了你家的地址,是茗灣花園沒錯吧?”
茗灣花園。
聽到這個字眼,向初下意識地發抖,胃部生理性抽搐。
那是他和許懷星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家,那個看似豪華實際卻早已被蛀空的,搖搖欲墜的夢。
他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自然,“謝老師,謝謝您今晚的照顧,麻煩您了,就把我放在前面的路口吧。”
謝時君驚訝地回過頭,“你确定?這裏離你家還有一段路程。”
向初說:“沒關系,我想自己走走。”
打開車門的一瞬間,他才意識到車裏有多暖和,但那樣的溫暖并不屬于他,他應該屬于絕望的冬夜,他對自己說。
和謝時君道別後,向初站在原地等他的車開走,然後轉身往反方向走。
醉酒後腳步有些虛浮,向初眯起眼睛,努力分辨着前面的路牌。
夜足夠深,北京城卻很難擁有徹底安靜的時刻,冬夜的霧氣很濃,且摻雜着厚重的霾,看不清月亮,更沒有星星的蹤影。
遠處的望京SOHO依舊燈火通明,每一扇亮着的窗棂,好像一雙雙哭紅的眼睛。
再往前走兩百米,就是地鐵14號線望京站,向初記得2015年的時候,地下通道的廣告牌上寫着:為奮鬥在路上的自己點個贊。
那年他和許懷星24歲,是這座龐大城市中的兩只蜉蝣,為了不花錢,他們經常在十點半乘坐13號線,從起點坐到終點,再從終點坐回起點。
在這條建在地上的地鐵線上,在空蕩蕩車廂裏,牽手親吻,看燈火林立的夜景,是他們的約會方式。
那時覺得多浪漫啊,和愛的人一起奮鬥在路上,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了,真該給自己點個贊。
向初走上了一座天橋,站在護欄邊看着腳下穿梭的車流。
除了在地鐵上約會,他和許懷星還會站在天橋上大喊,或者是在淩晨的地下通道裏擁吻,躲在擁擠城市的隐秘褶皺裏,肆無忌憚地交換熱情。
城市是溫存與殘酷的雜糅體,它不近人情,卻也在最大程度上做到了包容,每個腳步匆匆的普通人都有機會在鋼筋混凝土的折疊面中,找到與自己同頻的回音。
向初深深地呼吸,灌進鼻腔的冷風讓五髒六腑有一種撕裂的錯覺,他劇烈地咳嗽了一陣,等到平複下來,啞着嗓子喊了一聲:“許懷星。”
回應他的只有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這座城市将那些誓言的殘肢返還給他,友情附贈無情的嘲笑。
向初解開圍巾,脫下外套,任冷風灌進脖子,他想讓自己輕省一些,這樣跳下去的樣子應該不至于太難看。
向初走後,謝時君開車往前行駛了不到兩百米,總覺得心裏隐隐地不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車在路邊停下,步行往回走。
沒走多遠,他看到了天橋上那個單薄的身影。
這麽晚了,天橋上就只有一個人,謝時君看不清那人的臉,但他無比确認那就是向初。
向初看上去很不對勁,沒有人會在天橋最中間無故停留,最重要的是,他離護欄很近,好像随時都可能會翻過去。
謝時君沒有思考,一口氣跑上了天橋。
向初正低着頭拉拉鏈,把他剛才脫下來外套和圍巾重新穿好。
就在兩分鐘前,對面大廈樓頂的LED屏換成了紅底白字的廣告語,大概是宣傳社會正能量的內容,但向初摘掉了眼鏡,只能看到一片模糊不清的腥紅色塊。
他忽然想起了家裏滿屋子的紅色指甲油,還有很多瓶沒有拆封,有一瓶真的很特別,酒紅色中夾着香槟色的閃粉,他還沒有舍得塗過,還有一瓶真的很貴,是他等了好久才買到的。
如果就這麽跳下去了,那些指甲油怎麽辦?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紅色對向初來說,由憎恨變成了救贖。
他踉踉跄跄地往後退了幾步,遠遠地離開護欄。
那塊LED屏上的內容還沒有換,依舊是紅底白字,向初戴上眼鏡,終于在這一刻醒悟。
他什麽都沒有做錯,為什麽要去死?
他應該擡頭挺胸地活着,忘掉情人節,忘掉所有戀愛紀念日,只在每個分手紀念日喝酒慶祝,并且日日詛咒做錯事的那個人。
謝時君跑過來,抓着向初的手腕,焦急地問:“向初,你沒事吧?”
向初不自在地抽回手,将外套拉鏈拉到最上面,直到被圍巾一角卡住。
“謝老師,您別這麽看着我,我沒事,只是想在這裏吹吹風。”
謝時君蹙起眉,他覺得向初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他上前一步,整理好被向初弄的亂七八糟的圍巾。
“我送你回家好嗎?”
向初後退了一步,“不用麻煩您,我自己……”
謝時君沒有給他說完這句話的機會,他繼續問:“那我帶你回家好嗎?”
這是謝時君今晚第二次問向初這兩個問題,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如此執著,也許出于好人做到底的原則,也許是因為,他在這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向初低下頭,無意識地摳着右手小拇指上的創可貼,膠布幾乎失去了粘性,将将挂在他的指尖。
就在謝時君以為向初是在用沉默表示拒絕時,突然聽到他說:“謝老師,我失戀了。”
不知為何,說出這句話的向初,竟感到一陣輕松,可能是因為他今晚已經在謝時君面前醜态百出,他們甚至差一點在KTV的包廂裏做愛,既然如此,索性破罐子破摔。
謝時君對他突然的坦白很不适應,只能想出幾句蹩腳的安慰,他硬着頭皮說:“沒關系,你還年輕,下一個會更好……”
“蟹老板,你家裏有蟹黃堡嗎?”
向初用一個沒頭沒尾的問句打斷了他的話,他在笑,泛紅的眼尾微微上挑,那顆淚痣隐在鏡片後,莫名有一種驚豔的美。
謝時君看着他錯愕了一秒,随即笑了:“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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