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想吻你,想吻你,想吻你。
向初在頭痛欲裂中醒來,睜眼卻看到完全陌生的裝潢布置。
他在床頭櫃上找到自己的眼鏡,戴上以後才覺得找回了記憶。
記憶碎片慢慢拼湊起來,昨晚他自暴自棄地答應要跟謝時君回家,結果在車上睡着了,心真是夠大的,也不知道謝時君是怎麽把他弄上來的。
呆在陌生的環境裏讓向初如坐針氈,但又覺得出去會更尴尬,他仔細聽了聽,外面好像沒有聲音,也許是謝時君還沒起床?
向初決定暫時在這裏躲一會兒,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謝時君。
他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米色壁紙,米色系床品,給人的感覺簡單卻溫馨,牆上還貼着一幅簡筆畫,畫的是一個大人牽着一個小孩。
大概是謝時君的女兒畫的,那個小姑娘還經常在他指甲上塗各種顏色。
想到這裏,向初猛然意識到了什麽,他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心裏咯噔了一下,頓時感覺掉進了冰窟窿。
他左手小拇指上的創可貼,明顯不是昨天的那一個,是新換的。
是謝時君。
謝時君看到了。
向初懷着最後一分僥幸,慢慢拆開創可貼,祈禱着上面的指甲油已經掉光了。
然而掀開創可貼的那一刻,一小片鮮豔的酒紅色映入眼簾,在陽光下無處躲藏,它依舊保持着完整,連一個缺口都沒有。
向初慌亂地摳着小拇指,沒有卸甲水,只能勉強弄下來一些紅色的碎屑。
難以啓齒的癖好被人發現,無論是一個人知道還是許多人知道,對于向初來說都無異于公開處刑,他已經開始無意識地發抖,神經緊繃着,快要承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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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向初絕望的是,他發現在這種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人竟然還是許懷星。
明明昨晚才被這個人冷言冷語地侮辱過,甚至站在天橋上發誓要日日詛咒這個人,現在卻又想躲進他懷裏。
他也知道不該這樣,他也覺得看不起自己。
可是身體記憶不由大腦控制,他身體叫嚣着的迫切需求,源自于過去被許懷星珍視過的每一次,他的小王子輕輕吻着他的眼睛,告訴他:“沒關系,都交給我,小初別怕。”
向初捂上耳朵,對自己說: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別再想了。
但他還是控制不住情緒,抱着膝蓋,把臉埋在掌心,咬着嘴唇無聲地掉眼淚。
他想,怎麽會這樣呢,抛開分手的理由,他和許懷星分手以後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沒用,離開他的象牙塔,性格上的缺陷被無限放大,可他已經習慣了被過度保護,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改。
他知道自己哭起來的樣子一定蠢到極點了,但偏偏止不住,甚至想起昨天他也在謝時君面前哭了,還不止一次。
直到哭夠了,向初才有了第二反應,那就是逃。
他看到床邊放着一雙格紋的棉拖鞋,鞋面很幹淨,像是全新的。
可他昨晚毫無意識,根本不是自己走進這間卧室的,謝時君在把他安頓好後還能注意到這種細節,在床邊放上一雙新的拖鞋,甚至連鞋頭的方向都擺放妥當,在向初看來,這個男人已經細心到了一種可怕的程度。
只不過這個認知對他來說并不是加分項,反而讓他更加想要逃跑了。
他不知道昨晚的謝時君是懷着怎樣的心态去做一個旁觀者,他那些出格的、荒唐的舉動在謝時君眼裏,會不會已經被嘲諷過無數次了,會不會已經被預定為下一次午餐時間要講給同事聽的冷笑話了。
向初無法再繼續呆下去了,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确認外面沒有聲音後,才敢把門推開一條縫。
他悄悄走出了房間,沒有穿那雙謝時君準備的拖鞋。
因為他自身的防禦機制告訴他,不要随随便便接受一個人的溫柔。
就在他光腳走到客廳,被沙發上一只海綿寶寶的玩偶牽住目光時,玄關處傳開了開門的聲音。
他像被定住了一樣,怔愣地看着謝時君牽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進了屋。
謝時君輕輕關上門,一邊彎腰幫小公主換鞋,一邊囑咐道:“進屋先洗手,不能大喊大叫,動畫片聲音開小一點,家裏有客人,記住了嗎?”
謝怡安搖頭晃腦地說:“記——住——了!”
和謝時君對視上的時候,向初感覺自己快要尴尬到窒息了,可謝時君只是停頓了一秒,随即很自然地道了一聲“早安。”
謝時君捏了捏掌心裏的小手,謝怡安立刻甕聲甕氣地說:“哥哥早安。”
“這是我女兒,小名叫安安。”
謝怡安踢踏着她的小拖鞋,跑到向初身邊拉拉他的手,指着他衛衣上的印花圖案,仰頭看他,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哥哥,你也喜歡海綿寶寶嗎!”
向初的手始終緊貼着褲縫,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手心直冒冷汗。
“安安,先去洗手。”謝時君走過來,把在向初身上動手動腳的小皮孩趕去洗手,對向初笑了笑,說:“沒有蟹黃堡,買了蟹黃小馄饨代替,可以嗎?”
向初一句話還沒說,已經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小孩子都愛叽叽喳喳,嗓音脆生生地講着自認為有趣的事,謝怡安尤其如此。
她穿着粉紅色的蓬蓬裙,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晃悠着小短腿。
“哥哥,告訴你一個秘密,是因為你好看我才告訴你的,”說着忽然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奶奶家的貓咪肚子大大!它太胖啦!”
向初不會應付小孩,但生人勿近的本能在孩童的天真面前變得有些多餘,很神奇的,他甚至希望能努力擠出一兩句回應,即便他的回應與否并不會影響到小孩子的熱情。
“嗯……那你要多帶它運動一下,散散步什麽的。”
“哦哦哦!哥哥,我還有一個秘密!”謝怡安突然興奮起來,“胖貓咪喜歡爬樹!爬上去就下不來了,因為它太胖了,我奶奶還要找警察叔叔來幫忙。”
謝時君從廚房走出來,把一杯牛奶放在謝怡安面前,對着一秒鐘撅起嘴的小公主揚了揚下巴,意思是必須要喝,沒的商量。
盯着謝怡安喝完牛奶,謝時君又回到廚房繼續忙活,很快煎好了兩個雞蛋,分別放在向初和謝怡安面前。
“馄饨馬上煮好,先吃個煎蛋墊一下,溏心的可以嗎?”
謝時君是從店裏買了一些包好的馄饨回來,自己下鍋煮,如果打包的話,湯湯水水的,怕會影響馄饨的味道。
向初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謝時君是在跟他說話,目光躲閃着,說:“謝、謝謝。”
馄饨很快煮好了,謝時君在湯裏放了紫菜和蝦米,用香油調味後給味道增了色,絲毫不輸給外面做的。
謝怡安坐不住,吃了兩三個馄饨就說飽了,要去房間裏玩她的新玩具,謝時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說什麽。
沒了話多的小孩子,餐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悶。
向初斟酌了許久,在桌子下用力掐着虎口,逼自己開口:“那個……謝老師,昨天晚上麻煩您了,不知道有沒有打擾到您女兒休息……”
“沒有的事,我昨天早上把她送到我媽那邊了,她喜歡和貓玩。”
向初點點頭,默默吃東西,祈禱時間過去的快一點。
“對了,下周一的例會上,方便做一個簡短的報告嗎?”
看着向初一下子擡起頭,露出慌亂卻不自知的神情,謝時君頓了頓,解釋說:“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你這段時間的成果非常優秀,應該和大家分享一下。”
向初忘了自己是怎麽點頭的,他吃完了那碗蟹黃小馄饨,卻完全不知道是什麽味道,謝時君說要送他回家,被他拒絕了。
他用手機導航,坐地鐵回了家,到家後給自己塗上指甲油,連續睡了十二小時。
元旦假期結束後,向初戰戰兢兢地去上班。
他卸掉了前一晚塗的指甲油,連左手小拇指上的都不敢留。
牆上的電子日歷已經跳到了新的年份,跨年那晚的事好像就這麽過去了,謝時君沒有提過,他也假裝不記得,一切如常。
周一傍晚的例會,向初硬着頭皮,上臺做了總結報告。
說起來真的很丢人,他都二十八歲了,竟然還會因為要在人前作報告而緊張不安,和高中時代被點名發言時的狀态相比,一點長進都沒有。
好在報告的內容是他所熟悉的,雖然緊張地手都在抖,但也沒有缺漏地講完了內容。
PPT翻到最後一頁時,向初總算松了一口氣,走下臺時,看到謝時君坐在最前面的位置,正含笑看着他,和其他同事一起鼓掌,向初低下頭,快步走回角落的位置。
心驚膽戰的一天終于要過去了,向初甚至還想着,這樣或許也還不錯,至少,他在因為這些事情而緊張時,不會分心想起許懷星。
也是,都已經自身難保了,哪還有矯情的餘地。
離下班還有十五分鐘時,向初收到了一個快遞,很重的四方形包裹,直接寄到了研究所。
裏面是一些書籍、資料、硬盤之類的,是他和許懷星分手時,沒來得及從書房收拾走的東西。
還有一張卡片,上面是他熟悉的許懷星的筆跡。
向初從高中起就喜歡許懷星的字,他覺得許懷星這個人就該寫得這樣一手字,不是硬筆書法那種規矩的好看,但一撇一捺都透出張揚恣意,是少年人該有的樣子。
卡片上寫着:
小初,我知道你一定再也不想見到我了,這是你沒帶走的東西,我想你工作上可能需要用到。
祝好,珍重。
看到開頭的“小初”兩個字,向初差點要以為他回到了十年前。
高三時,許懷星每天在他的書裏夾一張紙條,每天都送他一首情詩,徐志摩的、葉芝的、阿多尼斯的、聶魯達的……太多太多了。
但他記得最清楚的一首,是許懷星因為找不到新的情詩,自己硬着頭皮寫的。
“小初,我總是想你,每次想你就會想到夏天,想到那場數學考試,想到你的選擇題答案是BACBDDCA,想到我送你的第一個禮物是一瓶可樂,那小初呢,想我的時候會想到什麽?
想吻你,想吻你,想吻你。
許懷星情詩寫得不好,但是接吻還可以,早讀結束後你要試一下嗎?”
這麽多年過去了,許懷星的字跡一直沒有變,尤其是走之旁,還有許多頓筆的地方,哪怕單拆開來看,向初都能一眼認出來。
但他還是當初那個寫情詩的少年嗎?
向初咬着牙,将卡片撕成碎片,扔進了垃圾桶。
惡心的感覺卻遲遲不肯散去,他關掉屏幕中央卡住不動的程序,快步走到茶水間,想借咖啡的苦味來壓一壓。
有時候,兩件事情之所以成為巧合,是因為它們明明毫無關系,卻在特定的時候撞在一起。
向初走進茶水間時,剛好看到謝時君站在咖啡機旁邊,穿的是跨年那晚被他弄髒過的藏藍色毛衣,手裏拿着的,是他正準備要選的特濃美式咖啡。
謝時君喝了一口咖啡,轉過身看到向初,下意識地推了下眼鏡。
他也覺得有些尴尬,好在很快想到了一個話題,對向初說:“今天的報告做得不錯,下次不用那麽緊張,你可以……”
“謝老師,我能吻你嗎?”向初打斷他,低聲說,“我報告做得不好,但是接吻還可以,你要試一下嗎?”
記憶中的少年笑起來很幹淨,定格後,被時間風幹成薄薄的膠片,和那些寫滿情話的紙條一起,粘附在時間的罅隙裏,等待枯涸。
向初将昔日的詞句放入新的語境中,企圖加快它湮滅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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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