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們一起吧,既然順路,那就一起走一段。
所有人都認為謝時君活得通透,對什麽事情都看的很開,好像沒有什麽能讓他感到困擾。
骨子裏的從容和自持是裝不出來的,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慷慨地分給旁人溫柔,不帶任何目的性,也不讨任何回報。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沒有這樣好。
三十歲那年他才談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戀愛,對方是他的學生。
冉秋意是他升副教授以後帶的第一屆研究生,于情于理都應該傾注最多的心血。
他對冉秋意并不陌生,早在他給本科生上課時,這個愛笑的男孩子就時常出現在他眼前,主動當課代表是一定的,課間和課後的短暫時間,還有考試前的答疑,來的學生裏也一定有他。
所以在冉秋意拿到保研資格,發郵件聯系他,附上本科期間亮眼的成績單,說想在他這邊讀研時,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沒有哪個導師不想要冉秋意這樣的學生,謝時君也不例外。
起初他沒有看到男孩眼裏熱烈的愛意,一心一意栽培他,帶他做項目,帶他參加學術交流,他所能拿到的最好的資源,無一不想着冉秋意。
後來他才意識到,抛開老師這個身份,僅僅作為一個平凡的男人,不可能不被冉秋意打動,他謝時君也不例外。
男孩乖巧、聰明,笑起來很好看,那雙笑眼從很久以前就只追随着謝時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努力了很久,就為了能夠做他的學生,離他近一點。
“謝老師,我喜歡您,喜歡您很久了。”
因這短短的一句話而心跳失衡的謝時君,根本做不到拒絕。
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轉換的非常自然,在教研室,他們是老師和學生,冉秋意會叫他“謝老師”,他會叫冉秋意“小冉”,但是回到家,在只有兩個人的空間裏,他喜歡縱容冉秋意叫他“時君”,而他會親昵地喚他“寶貝”。
謝時君把遲來的少年意氣,把這一生中最接近于孤勇的一段心動,毫無保留地送給了他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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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圓滿二字究竟有多難寫呢,旁人豔羨的感情卻走不到最後,這樣的例子太多太多了,比如他和冉秋意,比如向初和許懷星。
至于為什麽分手……
謝時君的故事講到一半戛然而止,向初靠在他肩上,小心翼翼地問:“那後來呢,你和他,為什麽分開了?”
卧室裏只亮着一盞床頭燈,在謝時君沉默的時間裏,向初握住他的手,低頭看着兩個人重合在一起的影子,靜靜等他開口。
從跨年那晚的糾纏不清開始,向初從未像現在這一刻,覺得自己離謝時君這樣遠。
原來他們都是被過去困住的可憐人,自以為貼近,卻是在隔着兩層牢籠擁抱,只不過他一開始就主動袒露傷口,不掩飾對治愈的渴求,而謝時君卻始終将一個舊名字握在掌心,背在身後。
半晌,謝時君繼續說:“後來他碩士畢業,我們同居了,我母親有一次來看我,撞見我和他接吻。”
“她心髒不好,再加上那時候我父親剛去世不久,受了打擊,需要動手術,她說除非我跟他分開,不然絕對不會配合治療。”
“所以我跟他分手了,很世俗的原因。”
謝時君不是沒有試過、争取過、反抗過,但是看到母親跪在父親的墓前哭泣、痛訴,終究還是低頭認了錯,畢竟他那時已經三十多歲,不是可以任性的年紀了。
所以他在得知向初和許懷星的故事後,難免唏噓。
他沒能闖過的難關,向初和許懷星贏了,但他們還是沒能走到最後。
倔強的兩個少年頂住了出櫃的壓力,打拼多年只為向家人證明自己,卻在成熟的年紀裏敗給了一方對感情的不忠。
雖不至于矯情到,因為兩個失敗的例子就說出“不相信愛情”這種話,卻也難免感嘆,搭建一個人的孤獨似乎遠比構築兩個人的蜜巢要來的簡單,在兩個人的關系裏,但凡有一邊塌陷,雙方都會惹一身鏽。
“那安安呢?安安是怎麽回事?”
向初幾乎脫口而出,他也知道自己不該追問的如此急切,但實在太好奇了。
“分手以後我母親逼我結婚,我不答應,只想一個人過完一輩子,”謝時君閉了閉眼,緩緩道:“後來我去福利院領養了安安,我母親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堅決不同意,但還是會幫着我帶安安,這幾年下來,她也慢慢想通了。”
分手這一段,謝時君講的很簡短,省略了很多細節,直接跳過了分手的過程,還有在這期間兩個人情緒的起落。
比如曾經開朗的男孩是如何變得陰郁,冉秋意也曾和向初一樣,放下自尊心,卑微地盼望一個轉機。
比如他用一封假的婚禮請柬來讓男孩對他死心,在看到男孩發來的“祝你幸福”後,是如何用買醉填滿整個夏天。
可念念不忘并不能改變結局,他們還是走散了。
許多年過去,再多的意難平也歸于平靜了,謝時君越來越接近一杯溫水,無論是精于學術還是經營生活,他始終以最成熟的姿态自矜自持,溫水難起波瀾,是因為他再也沒能遇到一個讓他沸騰起來的人。
向初是個意外。
跨年那晚,他摘下向初的眼鏡,那顆小痣撞進他心裏,讓溫水泛起了一陣漣漪。
出于本能似的,他不忍心看這個人掉眼淚,即便眼尾勾挑着的潮紅透出一種驚豔的易碎感,美的驚心動魄,他還是不忍心。
向初哭着叫他謝老師的樣子讓他想起當年分手時的冉秋意,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可謝時君一直很清醒,沒有玩替身游戲的興趣。
更何況,向初和冉秋意一點也不像,性格完全相反,甚至連長相也是,淚痣和笑眼,怎麽看都像是相斥的兩極。
但他沒有說謊,就像今晚他在游戲裏回答向初的:“在一些地方,他是和你有點相像的。”
确實如此,他們兩個只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在感情中受過傷的人。
曾經被愛人全心全意給予過多少分好,全化做血淋淋的傷口。
只不過在冉秋意那裏,他是那個劊子手。
換一種說法,他在冉秋意生命裏的最終意義,就是向初的許懷星,雖然中間的過程不盡相同,但結果都是一樣,傷人傷到了底。
感受到攥着自己的那只手越來越用力,謝時君笑着抽回手,幫向初蓋好被子。
“好了,睡前故事講完了,睡吧。”
謝時君關上燈,背對向初側躺着,兩床被子分的清清楚楚,擺明了體溫不必共享。
漆黑和寂靜讓時間變得不可感,大約只過了五分鐘,又或許早已超過了半小時,房間裏只能聽到兩個人起伏交替的呼吸聲,可他們都知道對方沒睡。
是向初先越的界。
在和謝時君的這段關系裏,他似乎是從一開始就被分配了這樣的角色。
他隔着被子,從身後抱住謝時君的腰,親昵地蹭了蹭,“謝老師,你現在還會想他嗎?我是說偶爾。”
謝時君嘆了口氣,聲音有些啞:“你如果不提,我真的很少會想起了,過去太久了。”
“你不要笑話我,其實我每天都會想許懷星,想,他怎麽就不愛我了,想,他過的好不好,也想,他會不會後悔背叛我。”
他一點一點靠近,不記得是說到那句話時,徹底挪進了謝時君的被窩裏,暖烘烘的,竟惹得他想哭。
謝時君沒有對他的坦白發表看法,只是默默把被子分給了他一些。
于是向初越發得寸進尺,大膽地貼上謝時君寬厚的背,把臉埋在他的睡衣後領,深深嗅着上面清淡的薄荷香。
心理建設做了很久,他才鼓起勇氣,從被子下面去摸索謝時君的手。
那只手很熱,手掌很寬,覆着一層薄繭。
是常年執粉筆的手,是為女兒紮頭發的手,也是擅長料理的手,不過現在,是什麽都不用做就能給他慰藉的手。
“謝老師,我們一起吧,既然順路,那就一起走一段。”
說出這句話要消耗幾公升勇氣,向初沒有計算,好在謝時君沒有讓他等太久,他反握住向初微涼的手,輕輕捏了捏,然後松開、轉過身,在黑暗中和他對視,習慣性地用指腹撫上那顆小痣,以此判斷他有沒有在流淚。
和他猜的一樣,淚痣還是被淚打濕了。
謝時君扣住向初的後腰,把他的身體帶向自己,直到他的下巴抵在向初頭頂上。
“嗯,一起走吧。”
“一起走”并不代表“在一起”,他們都清楚。
只不過用這樣的方式捅破那層紙以後,意味着手持正當理由,能夠靠對方再近一些。
高校開始陸陸續續放寒假,C大空了一半,每天都能看到不少拉着行李箱的學生,他們或許去往北京西站、北京南站、客運中心、首都機場,從一座象牙塔湧向另一座。
期末是老師最焦頭爛額的時候,謝時君忙碌于學校的工作,鮮少出現在研究所。
向初還是那個向初,例會上輪流上臺彙報時,他依然緊張地手心出汗,只是在瞥見謝時君空着的座位時,會有一瞬間的失落。
沒有人在他走下臺時,含笑看着他,真誠地鼓掌。
向初時不時會借着送項目資料的名義,去C大找謝時君,和他在校園裏散散步。
兩個坐在湖邊的長椅上,肩膀只隔着一拳的距離,向初看到不遠處有個抱着吉他的男生,獨自背對下沉的日光,撥弄琴弦。
他突然聯想到了什麽,開口問:“謝老師,您去聽過學校的跨年歌會嗎?”
謝時君說:“沒有。”
“談戀愛的時候也沒和他一起去聽過?”
聽向初的語氣,好像這是一件多麽讓他震驚的事,謝時君覺得好笑。
“我們在學校裏談戀愛,可不像學生情侶那麽自由,我是老師,就算去了,也沒辦法在跨年倒計時的時候跟他擁抱接吻,不如換個地方約會。”
“說的也是……”向初望着湖面上飄着的浮冰,低聲自語,“我和許懷星每年都會去,大一那年他一頭熱,去參加了海選,唱了一首《七裏香》,不過他是真的五音不全,沒唱完就被評委喊了停。”
“我記得你說過,他這個人優秀的可怕,好像沒有什麽事情是他做不好的,”謝時君說着打了個響指,“你看,這不就找到了嗎,唱歌。”
向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想到謝老師也有這麽不正經的樣子。
他打了個哈欠,被陽光照的有些困倦,“可我那時候很不客觀,根本判斷不出來他唱的怎麽樣,只知道他唱歌的時候眼睛裏只有我,果然啊,戀愛中的人都是傻瓜。”
向初講的漫不經心,謝時君也沒有插話。
他認為輕松的自嘲是放下的先兆,或許向初已不再需要他的開導。
“謝老師,您唱歌就很好聽。”話題急轉,主角指向謝時君,“那次您在KTV唱了一首《夜夜夜夜》,真的很好聽。”
謝時君很是驚訝,“真沒想到你還記得,那天你心不在焉的,我以為你沒有在聽。”
向初粲然一笑,擡起手,狡黠地點了點謝時君的喉結,“謝老師,下次有機會再唱一次吧,只唱給我聽。”
“榮幸之至。”
他們常常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旁人聽到定會覺得怪異,因為聊天內容充斥着雙方的舊愛,而他們不僅默許了這樣的怪像,還能毫無芥蒂地同新歡相互調侃。
好像他們真的已經大方地放下了,大方到可以将過去搬上臺面,作為談資。
若是實在沒得聊,也能談一談學術,說一說謝時君家的小丫頭,直到太陽落山,罩在肩頭的暖意被漸漸抽光,他們離開。
向初有時會搭謝時君的車回家,順路和他去幼兒園接謝怡安,然後就會被小姑娘強行扣留。
這樣也好,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願意回那個家了。
幾個月前,向初覺得自己不會變好了,希望能在給過他最多幸福的地方殺死自己,而現在,他終于開始考慮搬家了。
于此同時,在兩個人越來越頻繁的性事裏,謝時君徹底放任了自己的本能。
他是所有人眼裏的老好人,最擅長經營溫柔,而直到向初戳破了他完美先生的表象,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想做什麽好人。
尤其是在床上,他和向初都不是需要伴侶處處遷就的小處男,太小心反而會顯得矯枉過正。
春日的影子還沒見到,性欲倒是愈發高漲。
他們甚至有效利用了他們第一次差點做愛的地方,那間狹窄的雜物間,謝時君将舊沙發收拾幹淨,挪開礙事的桌椅,向初在沙發縫裏藏了幾個安全套,這樣想做的時候,随手就能拿到。
和向初在一起,謝時君什麽都不必掩飾,學會丢掉冗餘的溫柔,也是斷舍離的一種,讓赤裸裸的欲望沿着命理野蠻生長。
他會想操壞身下的人,發狠地頂撞,直到向初的求饒聲染上哭腔,只要一想到他在床上的嬌氣是被另一個人慣出來的,就忍不住在他白皙的身體上留下痕跡,甚至有些話不假思索就說出來了,和普通男人一樣,喜歡無聊地攀比。
“是我幹的你舒服,還是許懷星幹的你舒服?”
向初毫不示弱,紅着眼眶反問他:“那你呢,雜物間和教室,哪個做起來更刺激?”
曾經碰都碰不得,一提起就能引發過敏反應的“前任”二字,徹底淪為了兩個瘋子之間的情趣。
他們是共享秘密的人,是共謀的關系。
他們身上都有一塊丢失的拼圖,機緣巧合下達成雙向選擇,決定用彼此來填補,即便形狀不可能完全契合,即便需要硬生生地塞和擠。
是很荒唐,但他們相互需要。
這時的他們耽溺于眼前的快樂,都以為能夠全身而退,誰也沒有預想到,那塊差強人意的拼圖,到後來卻怎麽也拿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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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