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藥玉

皎皎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又被關進了冷冰冰的隔離病房, 長得跟杜姑姑一模一樣的醫生走進來,把她摁在病床上,用寬皮帶綁住, 然後板着臉離開。父母在厚厚的玻璃外看着她哭泣,流着淚争吵, 轉過頭, 又對玻璃裏的她露出兇狠的表情。

皎皎不停地流着淚,她想說爸爸媽媽不要吵架,皎皎會乖乖的聽話,會聽醫生的吃藥, 打針的時候再也不哭了, 皎皎好想出去……

皎皎好想你們。

她被捆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眼睜睜看着那兩個曾最親密的人撕扯着走遠。

玻璃外湧起一層白茫茫的霧氣,漸漸地連醫院走廊都看不分明。皎皎大聲尖叫,用力掙紮,可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過了不知多久, 霧氣裏傳來了喜慶的音樂。

她忽然可以動了,跳下床去臉貼着玻璃,用力朝外看。

霧氣漸漸消散, 醫院走廊裏到處挂着紅色的帳幔,鑼鼓喧天。

皎皎眼巴巴地看着走廊盡頭——有人騎着高頭大馬緩緩行來, 在他身後,是一頂紅色花轎。

看清新郎的面容,皎皎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歸衡。他頭一次沒有将頭發全部束起, 只用華美金冠束起三分,餘下的長發同其他男子一樣散下來,烏黑濃密,發尾微微卷曲着垂落在胸前,伴着他含笑的眉眼,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是哥哥。

哥哥要成親了呀。

也對,哥哥已經是知曉人事的大人了。

皎皎莫名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心裏有什麽地方空落落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站在這裏。

她離開玻璃窗,打算重新躺回病床上。

一挪開臉,她的視線就被什麽所吸引。

咦?

少女在夢裏疑惑地歪了歪頭,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玻璃。

霧氣散去,透明的玻璃上,流下兩道鮮明的水跡。

甘露宮內,同樣有人夜不能寐。

柔嘉盯着頭頂翠色團花帳幔,腦海中全是今日發生的情景。

她望着一先一後奔出去的兩道身影,又驚又怕,半天才緩過來,略用了點火腿湯就去小寐了。

萬萬沒想到入夜時分,那冷淡的五皇子竟去而複返,以在皎皎面前完全不同的姿态,冷靜到近乎漠然地告訴她,他很清楚那不是皇後的栽贓陷害。

他甚至淡淡地,說出了她在宮外固定變賣珍寶的幾家珠寶行的名字。

想的多了,頭又疼起來。柔嘉顫聲喚:“含煙!”

貼身宮女就在槅扇下卧着,聽到呼喚立刻入內,點亮床邊燈盞。

因着柔嘉這思慮過度便頭疼的毛病,含煙專程向宮裏老嬷嬷學過按摩。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柔嘉才覺得身體輕松了一些,美目半阖,舒展開不自覺握緊的五指。

含煙知道她的心事,低聲問道:“娘娘,五殿下的提議,您覺得可行嗎?”

柔嘉咬着紅唇,心中茫然。

那五皇子尚且年少,生母獲罪,自己又不得恒帝寵愛,在她面前本應是謙恭內斂的。然而他靜靜坐在那裏注視她的姿态,如高崗松柏,有種不容置疑的氣勢。

「如果不想讓你隐藏多年的事被人發現,再要送什麽出去,就來常晖宮……我替你送。」

「從前你用在此事上的人,斷不能再用了。如此使人驟失財路,切記要好好安撫,萬勿令人記恨于你,更不能操之過急,惹人起疑。」

柔嘉嘴唇發抖,半晌,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

她還有得選麽?

因為她生得這樣容貌身段,從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已經明白了。

她這個人,她的選擇,注定由不得自己。

含煙知道她這是默認了:“奴婢會去安排。不過……”

柔嘉睜眼瞧她:“你也覺得古怪?”

含煙笑道:“自然瞞不過娘娘。奴婢只是好奇,五殿下看起來是個沒有野心的,妍貴人又已多年不承寵,何苦牽扯到這些後宮之事中來?難道真是如他所說,為了……公主?”

這個問題,同樣令柔嘉頭痛。

當初聽說皎皎不再與老三一同胡作非為,轉而與五皇子交好,人人交口稱奇,她卻覺得沒什麽好奇怪。

人遭逢大變後,性格有所變化再正常不過了。她自己年少時,又何曾想到自己會能日日對着仇人媚笑?

皎皎如今性情柔順,自然看不上只會惹是生非的歸德。太子自恃身份,老四又已入戶部觀政,她想要找個兄弟親近,也只有老五了。

但天家情分可以有多淡薄,柔嘉在宮裏這些年,也是看過、聽過的。這薄如紙的情分,足夠讓五皇子給自己找個這麽大的麻煩?

她試探性地問歸衡,是否有事需要自己在恒帝面前美言幾句。然而對方拒絕得極其幹脆,反過來要求她絕對不能在恒帝面前為他說好話。

柔嘉費力地思索着。

驀地,一個念頭如一道閃電劈進她內心最深處。

是不是,是不是他已經發現皎皎并非恒帝親生,對她起了別樣的心思——

柔嘉心髒猛然痙攣,驀地坐起身來:“含煙!老五他只查到了我們往宮外運東西變賣,沒查到那銀子給了誰,是不是?”

含煙連忙撤開手:“是,娘娘 ,他今天只說咱們‘賣了個好價錢’,沒說別的……您別擔心。”

柔嘉這才深深地吸進去一口氣,極慢地吐出,柔媚的鳳眼中,湧出了劫後餘生的淚水。

“還好,還好……”

他要真有那種禽獸不如的念頭,定會以此要挾自己。

還好他不知道。

柔嘉捂住自己發痛的心口,脫力地閉上眼:“含煙,繼續吧。”

拜那個詭異的夢所賜,皎皎一早起來就蔫答答的。

她昨天紅腫着眼睛回來,杜姑姑擔心又心疼,聽玉秋說了個大概,自己也紅了眼眶。

五殿下對柔嘉貴妃說了什麽并不要緊,重要的是他願意同柔嘉貴妃站在一處的态度。如今儲位穩固,這樣的示好愈顯難得,如果不是為了皎皎,她找不到歸衡願意這麽做的理由。

五殿下他,真的是值得公主交好的兄長。

杜姑姑很為自己先前的揣測羞愧。

皎皎還在糾結要怎麽跟杜姑姑說,杜姑姑就主動過來跟她道歉,說以後不會再攔着她去常晖宮,還一陣長籲短嘆,說都怪自己,才讓公主這些日子食不下咽。

她特意吩咐廚房做了皎皎最愛吃的幾樣點心,和一壺清茶一同擺在皎皎面前。

“至于牛乳茶,公主就去常晖宮喝吧。”她笑眯眯地看着皎皎。

皎皎有氣無力地對這位真心關愛自己的姑姑扯出一個笑容。

她前幾天食不知味的确是因為杜姑姑的阻攔,可今天沒胃口……卻是因為昨夜那個詭異的夢。

一想到那個夢的內容,皎皎心裏就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可杜姑姑還注視着她,目光殷切。為了不讓老人家失望,皎皎勉強舉起了筷子。

她用完早膳,剛漱了口,杜姑姑已經命人去給她取外出的大衣裳:“公主今日預備何時去常晖宮?現在,還是用了午膳?”

杜姑姑一臉慈祥,似乎只要她一聲令下,就要立刻将她打包送過去。

皎皎心裏一軟,拉住杜姑姑的手臂輕輕搖晃:“杜姑姑……”

“公主。”對方慈愛地任她将整個人的重量都靠上來。

做了那樣的夢,再靠上這溫暖的身體,皎皎覺得心頭有點酸酸的。

她抱住杜姑姑的手臂,輕聲撒嬌:“皎皎沒有怪你。你再這樣,皎皎就要傷心啦。”

再說,她昨天哭得那樣慘,眼睛都還腫着,也還沒想好要不要今天就去找歸衡。

杜姑姑習慣性地抱住她拍拍,擦了擦自己也泛起淚花的眼角。

她想着,還是得勸勸小公主,別因為自己就真同真心愛護她的兄長生分了才好。若是那樣,她可真是百死難辭其咎。

兩人正各懷心思,外頭守着的人通傳,恒帝傳皎皎今日一同用午膳。

這下兩個人都不用糾結,午膳前這點時間不夠去常晖宮打個來回的。皎皎趕緊又洗了臉,拿特制的溫玉去敷紅腫的眼睛,又拿玉容粉遮蓋了,勉強把自己收拾到了能面聖的地步。

倒不是怕失禮,而是她心虛。怕皇帝看出她哭過、問東問西不知如何回答,也怕無法承受皇帝的慈愛與關切。

就像昨天,她重重許諾要同歸衡 “天下第一好”時,內心深處,同樣泛起密密麻麻的歉疚。

自己用心如此不純,哥哥還這樣事事為自己考慮。

甫一穿越時,自己曾日夜擔憂他的暴虐。沒想到傳說中的暴君竟然是這麽、這麽好的人,她可真是太幸運啦。

淨了臉又重新梳了頭發,忙忙碌碌準備完,皎皎坐上軟轎,去往乾元殿。

軟轎一晃一晃,很适合打盹兒。她昨晚睡得不好,頭靠着轎壁一點一點幾乎睡過去,直到軟轎忽地停下,才迷迷茫茫睜開眼睛。

“柔嘉貴妃安!”外頭傳來玉秋的聲音,皎皎咽了口口水,掀開遮着小窗的軟簾。

昨天自己剛見到母妃,就為歸衡和她起了争執,後來又匆匆忙忙追着歸衡離開,真是很不像話。

小公主從轎子裏探出頭,看向豔光四射的美貌女子,垂頭喪氣地問好:“皎皎請母妃安……”

她滿以為柔嘉又會冷嘲熱諷,臉側卻忽然一暖。

是柔嘉貴妃伸出手來碰了碰她還有些腫脹的眼尾,動作很輕,一觸即回。

“腫的這樣厲害。”寵妃懶地吩咐,“含煙,将我那枚藥玉拿來。”

軟轎旁伺候的宮女應了聲,解下貼身帶着的香囊遞上去。

“給公主。”

含煙的手一頓,下意識看了主子一眼,滿眼都是不可思議——這枚藥玉是恒帝昔年親賜,能夠迅速消腫止痛,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柔嘉睡不好就會有些微的浮腫,一向将其視為珍寶。

尋常父母,自然願意将自己的所有都獻給兒女。但貴妃娘娘她忽視了公主這麽些年,怎麽突然轉性了?

“愣着做什麽。”柔嘉又催了一聲。

含煙再不猶豫,恭恭敬敬将藥玉遞給皎皎:“公主請。”

皎皎怔怔接過,下意識擡眼去看柔嘉的表情——而一臂的距離之外,柔嘉貴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色極其複雜,不等她看清便放下了軟簾。

軟轎繼續前行,皎皎呆呆地看着,發現也是去往乾元殿的方向。

為避讓母妃,皎皎過了片刻才下令繼續向前。

等她走進乾元殿,果然遠遠就聽到柔嘉貴妃的嬌笑。

聽着那樣的笑聲,皎皎有些茫然。

慵懶嬌媚的寵妃和昨日對歸衡疾言厲色的女子,幾乎不像是同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本睡不好就浮腫人士很需要貴妃娘娘的藥玉了QAQ

哥哥慢慢地,一個一個攻陷了皎皎身邊的人。

明天開始恢複【下午14:00日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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