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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三月,風很輕,雲很淡,酒也很香。

溫得暖暖的酒,香得勾魂攝魄。

楚留香卻覺得有點冷。

他自認為并不是一個經常後悔的人,但是當他對上眼前之人那雙黑沉如夜幕深不見底的眸子時,他卻不得不承認,也許自己的确是有些後悔來湊這個熱鬧了。

好吧,承認這件事情并沒有什麽丢人的,他想旁邊咳嗽着悶頭往嘴裏灌酒的李尋歡和眼珠子亂轉恨不得把自己胡子摸下來的陸小鳳,一定也開始後悔來湊這個熱鬧了。

要嘆也只能嘆一時好奇加上三碗黃湯害死貓,才會叫他們禁不住來探一探這把江湖攪得翻天覆地的仲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仲先生,仲彥秋,白玉京上的谪仙人。

近來江湖傳聞如是。

說那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不過白玉京不在天上,也并非仙境,只是個開在荒郊野外普普通通的小酒館,小得甚至容不下三桌人同時入席。

卻從沒有人敢小看過這裏。

因為這裏賣天下最烈的酒,因為這裏有天下最快的劍,更因為那位名滿天下的仲先生就住在這裏。

可斷陰陽,可通鬼神,世事堪透真真正正的谪仙人。

就住在白玉京裏。

陸小鳳從苦瓜大師那裏吃了頓素齋,下山便滿耳朵裏就盡是那白玉京仲先生雲雲,這一舉成名天下知了不得的人物,他若是不好奇那才是有鬼了。

因而喝酒喝得興起拉着自己的酒友楚留香和李尋歡一道來看看稀奇,也是正常得很。

但這好奇,往往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并不信我。”仲彥秋看着楚留香,并沒有顯示出被冒犯的情緒,只是在簡單地敘述着一個事實。

楚留香微笑,背着雙手不動聲色。

仲彥秋似乎也習慣了被人所質疑,都懶得多說些什麽,歪着腦袋看着楚留香的眼睛。

這個男人的一切,走馬燈般在他眼前展開。

他看到了許多女人在這個男人身邊來了又去,眼波纏綿,無疑都是極美麗的女子。

“風流入骨,桃花入命。”仲彥秋的嗓音低啞輕柔,無端的讓人放松下戒備。

他又看着楚留香的鼻子,表面上和常人并沒有什麽不同,甚至比一般人的鼻子還要高挺漂亮一些。

“這裏不對,你聞不到味道。”

最後,他沉默地看了許久,開口問道:

“你是夜帝的徒弟?”

當仲彥秋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楚留香臉上的苦笑已經徹底僵硬住了,就像是一尊被定格在了最尴尬也最不可思議時刻的雕像。

當仲彥秋說他桃花入命時,他尚能微笑。

當仲彥秋說他鼻子不好時,他也能扯扯嘴角。

然而他的師承可以說是他身上最大的秘密,這江湖上也就只有與他自小一起長大的老朋友胡鐵花和姬冰雁知曉,旁的至多有所猜測,卻不敢輕易斷定。

多年以前,江湖上有“風雨雷電,武中四聖,夜帝日後,稱尊江湖”之說,楚留香師承的,正是那位當年堪稱武林至尊的人間霸王夜帝,而夜帝的另一位傳人,便是那至今依舊是不滅神話的鐵血大旗門門主鐵中棠。

也因為師承太過顯赫,他才要小心隐瞞,免得惹來那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陸小鳳怕麻煩,他楚留香也怕麻煩。

現在這個他保守多年的秘密就在他面前被戳破了,仲彥秋說得漫不經心輕飄飄就像只是随手戳破了一個泡泡,似乎還有些百無聊賴的倦怠。

也許他當真是不該來的。

楚留香輕嘆。

他卻不知,自己嘆氣時,仲彥秋又何嘗不是在心裏嘆氣。

麻煩啊麻煩,陸小鳳怕麻煩,楚留香怕麻煩,他仲彥秋也不怎麽喜歡麻煩啊。

這麽想着,仲彥秋心裏又嘆了口氣,打定主意快些将眼前這三個不速之客趕出去。

那喝酒的為情所困,只聽他勸了句“早些忘掉姓林的夫人”便委頓到一邊喝酒去了,自己面前的這個看樣子也已經敗退,餘下的就只有——

他的眼神落在了那兩撇小胡子的男人身上。

感受到仲彥秋的注視,陸小鳳一僵,本能地理好衣冠正襟危坐。

大抵是因為眼前這人氣質着實太過出塵,眉眼皎皎如瓊林玉樹,稍有松懈都似乎打從心裏覺得是大大的不敬一般。

“你也要問命?”仲彥秋象征性地詢問了一句,會跑到這裏的,不是來買酒的,就是來而問命的。

“我不問。”陸小鳳摸摸自己的小胡子,臉上笑得歡暢,“他們是來算命的,但我不是。”

按理說,此時當接着他的話問他是來做什麽的才對,可惜仲彥秋興致缺缺,只道:“買酒去樓下。”

“白玉京的酒當然要買。”陸小鳳道,“但我這次,卻是來見一位朋友的。”

仲彥秋一眼看穿了陸小鳳的小算盤,卻也不拆穿,只淡淡笑了笑,攏起袖袍便要離開廳堂。

——誠然面前幾人确實是頗有些趣味的,但是那讨厭跟人打交道的本性依舊占據了上風。

誰讓他總能看到些不該看的東西,知道些不該知道的事情。

世界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秘密,幽魂厲鬼他看得分明,而見到的每個人的所思所想,每個地方發生過的喜怒哀樂,如何生,如何死,無論什麽,只要他想要看到,命運輪盤上的一切就會誠實地倒映在他眼中。

無論是在哪個世界。

是的,他并不屬于這個世界,他的能力源自于他不穩定的靈魂,這便注定了流離游蕩的命運。

許是懷了些同病相憐的念頭,對那些漂泊無依的鬼靈,他總是會多上幾分寬和與耐心。

但若是當初早知那鬼靈的請求會惹來如此多的麻煩,他絕不會……

大抵也還是會去的吧。

啧。

陸小鳳摩挲着下巴見那挺直瘦削飄然若仙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憶起了方才聽楚留香講的江湖傳聞——

半年前,銷聲匿跡多年的梅花盜重出江湖,短短數月犯下大案數樁,也叫那姿容姣好的姑娘們心驚膽戰,一時天下皆驚,豪奢巨富們為此賞銀無數不說還有美人林仙兒願意委身下嫁,攪得這江湖風起雲湧。

甚至那出關多年的六如公子李尋歡都再次入關而來。

但就像誰也沒想到這放話以身相許的美人林仙兒是那梅花盜的幕後主使一樣,所有人也都沒有料到這樁案子最後會那般不可思議到荒謬卻又叫人不得不信服的方式結尾。

卻說那日興雲莊群雄齊聚商議誅殺梅花盜之事,說得不好聽些,這般熱鬧最是得江湖人喜歡,因而從高門大派到三教九流齊聚一堂,酣談正暢之時,忽地見門外夜雨驚雷中有人撐着傘冒雨而來,遠遠可見一襲素衣被風吹得鼓起,如山間白鶴振翅欲飛。

傘下星眸如火,燃着叫人心悸的明光。

他踏進了宴客廳,收傘之時,油紙傘上分明不見半分水漬。

不知為何,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閣下是?”有人問。

那人不答,自顧自将未沾半滴雨水的傘斜靠在門邊,窗外雨大得如金戈鐵馬萬馬齊喑,積起的水快要沒過門檻,他全身卻幹幹爽爽,衣角處莫說雨水,幹淨得連半分灰塵也無。

能做到這般地步,一身內力堪稱驚世駭俗。

在場的衆人雖然面上不顯,卻在心裏悄悄提起了三分警惕。

“閣下此番前來,可是為了梅花盜之事?”又有人問。

稱呼未變,這次的語氣卻是要比方才多了幾分慎重。

那人淡淡地搖頭,眸子從在場之人身上掃過,那雙眼睛晦暗難明,被掃過時就仿佛被千萬把無形的刀子透體而過,帶來從心底最深處升起的戰栗與難堪。

是的,難堪,明明只是被看了一眼,卻像是被挖出了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赤裸裸于天光之下曝曬,忍不住就側眼不敢與其對視。

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了一旁衣着簡樸的虬髯大漢身上。

“華山董長老?”他問道。

“不才正是在下。”華山長老傲然道,“閣下不知有何貴幹?”

他的語氣很沖,并非針對來者,而是無法控制的情緒激動。

任誰的掌上明珠嬌嬌愛女一朝被人奸污羞憤自盡,情緒都是好不了的。

“有人托我向你帶話。”那人神情不變,華山長老還沒來得及回應便聽到他接着說了下去,“女兒床邊的衣服雖做得簡陋些卻也可穿了,不知合身否,此一番念稚莽撞不孝,卻已是覆水難收陰陽兩隔,萬望阿爹多珍重,少飲酒。”

當那人提到床邊的衣服時,董長老的臉就白了,他女兒的遺物乃是他親手收殓的,床邊是放着一件将将完工的男式衣衫,他穿着實是有些小了,為女兒的名聲考慮,他悄悄處理了衣服,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當聽到念稚這個名字時,他的臉又漲得通紅,目眦欲裂拍桌而起,嗓音卻抖得不行:“你怎麽……你從哪裏知道的……知道的……?”

他可憐女兒的乳名,自妻子早喪後便無人提起過。

那人不答,垂眸理了理衣袖,“話已帶到。”

他自顧自轉身欲行,董長老神情恍惚也未阻他,待到那人一只腳都已經踩出了門檻,忽地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先生留步!”

聲音婉轉如黃莺出谷,百媚千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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