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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之後,陸小鳳倒是見天的跑來找仲彥秋喝酒,仲彥秋雖說是拒了陸小鳳這個朋友,但送上門來的客人他也是不會趕出去的,只吩咐夥計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了客人。

他當然是有夥計的,不然你要仲先生親自挽起袖子擦桌洗碗劈柴倒水嗎。

仲先生找的夥計年齡不大,乍一看也只十四五歲的樣子,生得星眸劍眉,即便是還未張開也可想象将來會讓多少姑娘魂牽夢萦。

“阿飛,來三壇好酒!”陸小鳳叫着小夥計的名字,視線在店內巡梭一圈,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叫阿飛的小夥計默默應了,反身從後廚給陸小鳳抱來三壇酒。

他和別的店裏的夥計不一樣的地方大概就在于,阿飛的話很少,十四五歲的少年人看着卻又四五十歲的老成沉穩,他從不和客人多說話,幹起活來卻是輕快又麻利。

陸小鳳看得出他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且習得還不是一般二般的硬功夫,而是頗為上乘的內功,但他卻也從不多問,一個能學得到讓他都贊嘆不已的內功心法的少年緣何會淪落到在鄉間酒館裏打雜,想來也不會是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不過這并不妨礙陸小鳳同阿飛套交情,他總是很喜歡交朋友的,老江湖嘴裏總是有太多太多稀奇古怪的江湖傳說,而阿飛這般年輕人,便是再如何的沉穩,也總是沒辦法逃脫那些快意恩仇美人名劍的故事的。

“今天仲先生也沒下來?”陸小鳳問道。

阿飛低低地嗯了一聲,輕巧地扯去酒壇上的泥封為他倒了一杯,而後坐在他前面,黝黑的眼睛裏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期待。

陸小鳳當然知道他在期待什麽。于是咳了兩聲清清嗓子,從他那一肚子多得要命又沒人願意聽的老掉牙故事裏選了一個講了起來。

他卻是不知道,樓下的故事,樓上也是能聽見的。

仲彥秋的小酒館只兩層樓,一樓待客,二樓住人。

“再這麽下去,阿飛怕是要被他拐跑了。”仲彥秋執黑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然後他翻轉棋盤,撚起白子落下,同時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一般,笑着搖了搖頭:“他的緣分合該不在我這,我強留也是留不住的。”

棋盤翻轉,黑子落下。

棋盤邊小小的香爐裏,一線香煙輕飄飄地散開,香氣并不重,像是夏天裏還清涼着的小溪,那種極淡極涼的香氣覆在衣服上,要不了幾息便會消隐無蹤。

但是這種香氣極好的迷惑了他的鼻子,讓他不至于嗅到太多讓人心情不愉快的味道,這些天酒館裏來的客人身上多背着血債,哪怕睡覺的時候,他也總覺得鼻尖有股子銅鏽味揮之不去。

血就像是生鏽的鐵,但血多了,就更像是鏽銅。

挂在窗上的鈴铛叮叮當當響得清脆,蓋過了耳邊永無止息的呼號哀泣。

他的能力自然不至于視覺,他的耳朵能“聽”到,他的鼻子能“聞”到,甚至于他的舌頭能“嘗”到,他的皮膚能夠“感觸”到,這個世界無時無刻向他倒映着自己最為真實的模樣。

所以他總要學會迷惑自己的五感,才能過得快活些。

唯獨眼睛,是無法被迷惑的。

不知不覺,棋盤上已落了大片黑白交錯,仲彥秋一手執黑,一手執白,棋盤翻轉間自言自語着,頗像是那飲了五石散狂态盡顯的魏晉文人,不過若是用他的眼睛去看,他那原本空無一人的對面分明坐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

她的面色仍是紅潤而細膩的,她的眼眸仍是靈動而明亮的,但是她确确實實已經死了,幾年前的北地裏病重而亡,那被她兒子硬拉來的赤腳大夫卻笑着同她離體的魂魄問好。

她在和仲彥秋下棋。

魂魄碰不到實物,她便口述落子的位置,仲彥秋替她落子。

一邊聊天一邊下,自是下不了什麽好棋的,香爐中一縷細香尚未燃盡,棋盤上的白子已是窮途末路。

“我輸了。”她認輸認得幹脆,維持在人生最燦爛年華的女子美得驚心動魄,一擡手,一垂眸,皆是絕代風華。

“還未到時候。”仲彥秋淡淡道,執着白子于棋盤間落下,頃刻間情勢翻轉,殘兵敗将的白子硬生生在黑子間撕開了一個缺口,得了一瞬喘息之機。

于是,棋子交換,仲彥秋執白,那女子執黑。

“如先生這般下下去,只怕是到了天黑也下不完哩。”女子笑,“昨日畫了一天畫,今日又要下一天棋,你若是嫌下面那人麻煩,叫阿飛趕了他出去便是。”

“他不偷不搶不賒賬,我這做生意又哪有把客人趕出去的道理。”仲彥秋指尖撚着棋子輕轉,“況且我什麽時候說,我是因為他才不願意下去的?”

不過是懶得同人打交道的老毛病又犯了,滿腦子那些人情往來都被丢進箱子鎖好釘上釘子丢掉,間歇性地對那琴棋書畫侍弄花草的風雅之事起了些興致。

女子掩唇輕笑,纖纖玉指于棋盤上一點,道:“先生的手,看起來很适合彈琴呢。”

美人笑起來着實是漂亮,那明月般的眼眸彎起,白膚紅唇如那雪地裏開了一點紅梅似血。

仲彥秋将黑子落在女子所指之處,口中道:“想聽?”

“若是我說想聽先生奏鳳求凰,如何?”雖是碰不到實物,女子仍做了個斜倚桌邊的姿勢,見仲彥秋當真起身去拿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若我是活着時碰到先生,定然會忍不住以身相許吧。”

“你不會的。”仲彥秋撥弄着琴弦試音,淡淡應道,“若你還活着,應當最是看不上我才對。”

“為什麽呢?”女人問道,眯眼看着仲彥秋調弄琴弦,她并沒有說謊,仲彥秋的手确實很适合彈琴,手指修長指節分明,陽光下暈出玉一般的色澤,正襯墨色漆的古琴。

“因為……你是白飛飛,但我不是沈……”仲彥秋把到了嘴邊的人名又吞回肚子裏,指尖輕動琴音如流水潺潺而下,他的琴技算不得有多好,不過是将将熟練地把曲子彈完的水準,比起那一曲動而三日繞梁不絕還差得遠,那叫做白飛飛的女子合着拍子哼唱了幾句“将琴代語兮,聊訴衷腸。”唱完又噗嗤笑出來,“若是司馬相如跟你這般,卓文君怕是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獻醜。”仲彥秋悠然撥完最後一個琴音,在細香燃盡的香爐裏又添了小撮香粉。

“我又不是先生的凰,何來獻醜。”白飛飛在棋盤上點了點,黑白子正是膠着情勢,進一分則兩敗俱傷,退一分亦是兩敗俱傷。

進退維谷。

“今次便做和局如何?”她說道,眸子看向打開的窗戶外,“好像又來客人了。”

遠遠兩匹快馬正疾馳而來,極好的千裏馬跑得口吐白沫,甫一停下便哀鳴着倒在了地上。

但那騎馬的人卻是視而不見,一踩馬背穩穩落在地上,看也不看地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的馬兒,只擡眸打量着這間小酒館。

酒館牆上的漆已經剝落了,地上坑坑窪窪頗多修補的痕跡,甚至于那挂在門額上的牌匾,“白玉京”三個字也褪色的不成樣子,乍一看過去多半會認成“曰王京”,裏面的桌椅也都已經很舊了,即便是每天都擦得幹幹淨淨,也總會顯得有些髒。

“就是這裏嗎?”一個人問另一個人,這是看起來頗為傲慢的姑娘,她問話時下巴擡得高高的,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山。

“就是這裏了。”另一個人答道,這也是一個姑娘,她正皺着眉打量着看起來有些髒污油膩的地面,回話的語氣冰冷,和身邊人一樣的傲慢。

她們都穿着雪白的輕紗長袍,腰間束着銀色的絲帶。

陸小鳳看着她們的打扮,深深嘆了口氣。

阿飛正要站起來去迎客,聽他嘆氣,問道:“你為何要嘆氣?”

“我嘆氣,自然是因為麻煩上門。”陸小鳳眼神示意了門口的兩個姑娘,“你可知她們是誰?”

阿飛搖了搖頭,他從未在江湖上行走過,自然所知甚少。

不過也不需陸小鳳多說,那兩個姑娘便已自報家門,“神水宮門下,求見仲先生。”

嗓音優美卻也冷漠,帶着幾分揮之不去的傲氣,就像她們擡得高高的下巴,挺得筆直的脊背,倒不像是求見,而像是上門找茬來的。

阿飛走了上去,“先生不見客。”他并沒有把下巴高高擡起,也沒有像那兩個姑娘一樣用眼角看人,但是那種平平淡淡的語氣,莫名地便顯出傲慢的意味來。

這種傲慢無疑是不怎麽讓人高興的,那兩個姑娘臉色青紅交加,“神水宮門下也不見?”她們說着已帶了幾分威脅的意味,神水宮這個詞就像是有着魔力,它讓這兩個姑娘能擡着下巴用眼角看人,也能讓許多人咬牙忍了她們的傲慢。

阿飛搖頭,“你們若是不買酒就不要在門口堵着,客人會進不來的。”

他這麽說着反身要坐回去接着聽陸小鳳講故事,這般态度激怒了那兩個姑娘,她們其中之一清呵一聲,拔劍出鞘。

阿飛只是個半大少年,手無寸鐵地站在那裏,陸小鳳下意識拍案起身想要護住他,下一秒動作卻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阿飛像是靈貓一樣躲過了那向他襲來的劍,反手抄起立在牆邊的鐵片——兩塊軟木夾着一三尺長的鐵片,放在那裏時就像是根燒火棍子,誰也不會拿它當成一把劍。

但是當阿飛拿起它的時候,誰也不會認為它不是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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