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許是叔父留在這房子裏的威壓作祟,第二天俞先生六點不到即醒來,常先生被從床沿撈過來接吻,恹恹地轉醒,推開他說:“沒刷牙,太髒了。”
俞揚心碎不已地縮回去,凄然地反駁着:“難道牙刷和牙膏發明之前,人類都不配擁有愛情嗎?聽說唐宋的人用楊柳枝的纖維來清潔牙齒,這顯然完全達不到接吻的衛生标準,如此說來,什麽《梧桐雨》、《梁祝》、《倩女離魂》都是騙人的——他們連牙都不刷——不過,鬼魂需要刷牙嗎?哦,大概是不用的,難怪,至少其中一方最後都變成了鬼……”
常周聽得腦筋絞在一處,“你不能把親吻和愛情等同起來……”
“沒有親吻怎麽可能有愛情?”俞先生感到匪夷所思。
常周心力交瘁,郁結地瞪着他說:“你想親吻的是我還是我的口腔細菌?你想和我的口腔細菌發展一段愛情?”
将人驅趕下床,常先生不清醒地喃喃着“我遲早會得心絞痛”,又沉沉睡去。過了七點半,俞揚狠心催他起床,說要帶他去吃鎮上的湯包。從庭院走出去,常周揉着眼跟在後面,精神不振,兩人的手牽成了直線,背後的人困得須引一下才會走一下,俞揚笑自己是在放風筝。常周睜着惺忪的眼四處張望,昨夜沒看清的景致白天裏終于映入眼中。這是連綿的院落,占地不小,樣子說不清是蘇式還是徽式,只知道是白粉牆、木擡梁、青瓦屋面,一進又一進。走了許久,才從內廳來到花廳前的小院,清早的朗誦聲即将讀歇,七八歲的女孩坐在欄杆上,頭在棕紅的廊柱上輕輕撞着,苦臉念:“士,朝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複,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回家取東西的郗隐從她對面經過,隔着碧綠的池水喊她:“小姑姑,別坐那麽高,不安全。你媽叫你回家做數學,明天再背吧!”常周停下遠遠看着,因這混亂的輩分吃吃地笑,俞揚解釋道:“那小女孩叫俞槿,她父親是我叔父一輩中最小的。”
鎮裏沿河一帶早辟為旅游區,也算遠近聞名,除夕将至,游客稀少,河裏搖的是本地人簡陋的窄船,岸上琵琶彈的是歇業後湊不成曲的短調,微漪裏折射的不過是穿過煙霭的陽光而已。兩人被老板領到湯包店二樓臨着河景的位置,卻見賀家兩兄弟也在。賀惜安請小舅舅和常周一同坐下,賀吟川冷着面孔道:“我還說為什麽二樓一直沒人坐上來呢!”
俞揚把菜單遞給常周,對小外甥說:“吃飯置氣不怕胃疼?我又怎麽得罪你了?”
“我昨晚夢見你了。”
“我在夢裏得罪了你?”不夢見常周夢見我?俞揚瞧不起地想。
“你送了我一張五元代金券。”
俞揚道:“那不是很好,五元錢也是錢——”
賀吟川睇視着他,聲音是從喉管擠出來的,“蘭博基尼的。”
其餘兩人努力地将笑從嘴角、眼角勻開以使之不明顯,俞揚容忍道:“等你成年了我可以送你一輛。我理解年輕人對浮華的熱愛,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盡早從中走出來,它們對于人的心性并不好。”
賀吟川像受了侮辱似的站起來,板着臉犟道:“不必。我以後不要你的東西了。”他腰間拇指粗的繩套吸引了對面兩人的注意,賀吟川此時也不在意被笑話了,對俞揚極認真地說,“小舅舅,垂虹資本我也不要了,我是個庸才,管理不了那麽大的企業。”
“我從沒說過要給你。”俞揚澹然地不尋常。常周試圖抓住情緒的線索,也不知舅甥兩人誰更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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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賀吟川紅着眼,離席向外走去。賀惜安忘了繩頭還在手心裏緊攥着,等賀吟川走到樓梯口,繃直的麻繩猛地一掙,賀惜安被反拽得一歪,這才想起早晨的打鬧中自己捆住了弟弟,難堪道:“我去看看他,小舅舅和學長別擔心,小孩子忘性大,明天就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了。”
弟弟垂頭沿着小河朝前走,他兄長踩着青石板跟在背後,手扭緊了繩結,耐心地等他回頭,像牧人等待牛羊吃夠了草一般。偶爾牛羊想從石橋上去對岸,四五米長的麻繩将路人也纏繞進來,賀惜安站住不動,牛羊只得放棄念頭保持直行。被耽誤了早餐的兄長走累了,便跳上河中一只無棚的小船,讓舅舅的保镖坐在後面搖橹,在河中心慢慢地劃。他弟弟察覺到受力的變化,站在那顆長錯了地方的烏桕樹下回頭看,發現自己被迫演了出江南水鄉版《伏爾加河上的纖夫》,賀惜安用長槁捅他的屁股,似笑非笑問:“上不上船?”
兄長是一種令人忌憚的生物,因為兄長即是未來的家長——家長權是一切壓迫、剝削的原始形式。在這一問題上,賀吟川本應該和他小舅舅心心相惜。除夕前日晚,俞彰先生抵家。這位考古學家剛從彭澤新發現的漢代墓葬回來,沾了一身濕穢氣,正是發洩當口。常周被一群孩子前簇後擁地領到廳堂,繞過屏門一看,堂上坐一位七旬老人,常周昨夜在網上搜索過他的照片,認出這是俞揚叔父;兩邊無間隙地圍一圈看熱鬧的親眷,站的站坐的坐,男女老少,出于基因的緣故,樣貌都周正得很;一人筆直跪在正中,顯眼的褐色腦袋溫馴地垂着,正是俞先生。俞柳教授坐左首位置,渾不在意地飲着茶。倒是賀吟川怕常先生被連累得咎,對他作口型道:“上去一起跪着!”
常周“哦”一聲,連忙到俞揚身邊,才屈膝,叔父顫着聲道:“沒人給客人讓個座?”
俞轸立即起身請常先生坐下,常周無措地看向俞揚,俞揚投去安撫的眼神,“去坐吧。”
叔父微伸着脖子細細看他。常周不敢回以審視,又不願低頭,只得拘束地望着他背後的“容膝廣廈”四字出神。幸而叔父雖不是俞蘊先生那樣溫雅融暢的人,但也彬彬有禮,即便是面對小輩,也不至于當面評頭論足,只是疏遠地關懷了幾句家庭事業,常周一一作答後,便又繼續訓斥俞揚擇偶無方,好似此事與常先生無關一般。常周提心吊膽地想為俞揚執言,被俞柳制止說:“揚揚應付的來。”常周只好漲紅了臉聽俞揚百般吹噓他如何好。
叔父諷刺道:“你有這曹植再世的功底,當年何必去學數學?”好像學數學是一種靈魂的淪落。
俞揚故作矜持道:“我的才學哪裏可以和曹子建相提并論,唯有‘鐘情’可以與之相較而已——”
叔父拍桌叫他“閉嘴”,将扒在官帽椅背後的俞槿吓得哇哇大哭,常周背過身去拍她的頭。叔父斂容端坐回座椅上道:“你如何欣賞他是你的事情,古語雲‘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你想他入宗譜,名字寫在你旁邊,總要過得父母這關。”
俞揚得心應手地拿捏着他那“恬不知恥的腼腆”,堪稱甜柔地一笑,彎下脊背,羞赧般道:“叔父原來是這樣以為的麽,其實,他是我丈夫,不是我妻子。”
俞教授被一口茶嗆得震天地咳,一室的人怔怖地看向常周,賀吟川雙眼圓睜,帶着不可置信的敬畏,常周這才領會俞揚這句話淺表以下的意思,先是惱恨他把這樣隐私的事拿出來講,繼而意識到自己占了虛假的便宜,于是深沉地抿了抿唇。
叔父以高手切磋般的姿态與常先生對視一眼,歪着嘴暗笑一聲,對俞揚說:“男子漢大丈夫,竟然做女子之羞怯姿态,真是有辱門楣。”
俞轸敏感道:“女子怎麽了?爺爺這樣說,我就不願意聽了。”
俞彰理虧地企求她的原諒,俞轸又換了委婉語氣勸道:“詩雲,‘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小叔如果因為閑言碎語而畏首畏尾、屈從盲流,才是俞家的恥辱。”一言将矛盾焦點成功引到“何謂禮義”上來,接下來一小時,全是程朱派與陸王派的攻讦,至于俞先生該不該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早被抛到腦後。俞先生和常先生在這滑稽的場面中相視而笑。等跪到膝蓋發軟,俞揚請叔父回去休息,衆人紛紛附和說要“明日再聆教”。叔父識破道:“明天是除夕,聆個屁的教。”趾高氣昂地離去。
常周把俞揚扶回房裏,用藥油為他按摩紅腫的膝蓋,俞揚道:“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做當家人了嗎?天天之乎者也、詩詞歌賦,腦殼疼!”見他依舊黝着臉,不敢再多言,心知他是在為自己擅作主張生氣。
半晌常周道:“你是不擅長吟詩,你擅長的是‘淫詩’。”
“何出此言?”俞揚笑問。
常周将口袋裏的小冊子丢進他懷裏,“俞轸給我的,說是你小時候寫的詩,我語文水平有限,你給我解釋一下,第一首寫的是什麽意思?”話未畢便禁不住笑了。
俞揚翻開一看,難得起了廉恥心,窘迫地推卸着:“這麽亵渎格律的東西,肯定不是我寫的,俞轸弄錯了。”
常周不相信地悶笑,放下藥瓶,将人摁倒在床上,說:“你這首詩作得很好……非常能激起人實踐的欲望。我想,今晚我或許能行使一下‘丈夫’的權利……”
俞揚任由他坐在自己身上解扣子,不贊同地搖着頭,“你看着年紀輕輕,居然和我叔父一樣古板,為什麽一個家庭不能有兩個丈夫?一個在上面的丈夫,一個在下面的丈夫。”他翻身取得主動,俯身在他耳邊低低地說,“早就告訴過你,性交位置歧視是不對的。更何況,我沒向你求婚,你還不是我的丈夫。”常周幾乎要驚得坐起,“你胡說什麽?什麽求婚?我和你說,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我拒絕任何儀式性的東西,這是生理性的不能接受,你懂不懂——”
再接下去,常先生沉醉不已,自己也不太懂了。正誤入藕花深處時,俞揚忽地趴在他身上笑了,常周憎道:“你……笑什麽?”俞揚一邊動作,一邊說:“我想到小說裏的一句話,說,‘性會把人掏空,愛會把人填滿。’”常周心裏厭棄這話低俗,卻低俗問:“所以你選擇掏空我?”俞揚由他的下巴一路吻到他的眼睛,“我選擇先掏空你,再填滿你。”
稚氣的“淫詩”躺在地上,真真切切的可發一哂、不堪回首的描摹,那是:
蓊郁隐狹湖,勾人步野蹤。
蒲低含嫩淺,雨密釀春濃。
未解推波意,先驚泣露淙。
宣衣搖韌骨,始與暗潮逢。
第二日是除夕,叔父本人鎮在家中,無人敢不勤懇地早起。俞柳教授被俞轸邀去鎮上給鄰裏寫春聯,其餘人掃除、備年夜飯,各自忙碌。吃罷早飯,俞揚和常周兩個閑人被叔父叫住,在前廳候了一會,俞彰抄着手出來,将一把柴刀扔在地上,铿然一聲,常周吓得躲到俞先生身後,血淋淋想,用這樣的鈍具自裁會是怎樣的皮肉牽連!俞揚正要拉着他跪下,叔父白眉倒豎,勃然道:“苦肉計收着!只我一個人在,跪什麽?帶小常老師去山上祖墳看看。”
俞先生此生唯一使用純熟的刀具是西餐刀,平時看見裁紙刀都覺十分新奇,此時握着這把朽木連着鏽鐵的柴刀,竟有種游戲得了新裝備的欣喜。去墓地一路,不準随行的人代勞,揮舞着在前邊開路。賀吟川乘機對常先生嚼舌:“見過這麽沒見過世面的人嗎?”不過,賀小朋友是沒有底氣嫌小舅舅丢人的,這裏最喪失尊嚴的就是他——他兄長的繩子還系在他腰上。只說上一句話,被往後一扯,常周又不可觸及了。
家族墓地西側,是俞蘊先生與他唯一一任妻子,即俞柳教授的生母瞿氏的墳墓。俞蘊先生埋骨鹧鸪湖;瞿氏特別時期因消化道梗阻慘死西北荒地,骨骸找不回了,故此處只有兩人的衣冠。但俞揚固執地認為,“他們回到了這裏,我感覺得到。”賀惜安将母親囑咐帶的一束黃水仙放在墓碑前,虔敬地站着,“從前家裏的老人回憶起外公,說他兒時慕謝康樂風采,常常領着玩伴來這座山裏。他不走山道,偏愛往草叢深處鑽,還因此被蛇咬過兩次。”他們回憶着往事,常周心底忽然有了去年和雷妮在鹧鸪湖憑悼時未有的震動,大概俞揚的感知是有根據的,“他是一個固執的人,他一定會回到這裏。”他說。
祭拜過兩人,俞揚又帶人往坡下走,憑借記憶找到一處墳冢,墳右植了一株柳樹,飒爽地站在山風中,已有年歲,絲縧能遠遠垂到墓碑上。俞揚道:“這柳樹是我姐親手所種。”男植楊、女植柳,這樣的喪葬風俗常周是有所耳聞的,但墓主名“俞封”,照俞家這一代的取名規律,應當是個男性。賀吟川搶先為他介紹:“這是我大舅舅。”俞揚接口道:“我同父異母的長兄。他因母親的死罹患了嚴重的精神疾病,遷居美國不久,在邁阿密的一家療養院自殺身亡。”
一代又一代,傳承了榮耀,也傳承時代的病痛。這是常周絕無體會的,他在遇見俞揚之前,不過是一尾孑然的小魚。他杳杳望着山腳的方向,語意迢迢地說:“人生在世,真好像風吹塵土。”
俞揚搖頭笑着,親密地摟住他的肩膀道:“這樣的話你說不合适。”
常周感覺受了輕視,“那誰說合适?”似你這樣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的人?
“上了年紀的人。”
常周呆滞道:“哦——那等我上了年紀再說。”
“那也不合适,”俞揚拉着他朝山下走去,“我們彼此相伴,不可能會有那樣的感受。”
賀吟川走在他們背後,哀愁地垂頭嘆息,不經意間竟走了岔路,來到一片草甸上,他正要回頭怪賀惜安不提醒,卻見身後牽着繩頭的是常周,愣愣往下看,兄長先往湖邊去了,小舅舅正站在不遠處抽煙,顯然是在等他們。他的手心随着常周的靠近汗濕起來,臉上挂着怯笑,“怎麽是你?”
常周将繩子一圈圈收起,走到他面前,為他解開束縛,溫聲說:“上次答應會和你好好談談,但你一直不願和我說話。”
“是賀惜安不準我和你說話!我連上廁所都要先和他請示,我怎麽敢……”
常周不揭穿,順從道:“所以我和你哥哥商量過了。”賀吟川把他稍稍拉離了易滑坡的位置,眼睛卻冷冷看着俞揚,忿忿道:“不想讓他偷聽!”
常周和藹道:“你小舅舅會傷心。”
“他哪裏傷心?!”從來只有勝者對敗者的撻伐,賀吟川兀自想着。
常周沒有回答。許久後說:“我和他曾有一個共識,我們都認為愛情是一種極度侵蝕理智的情感,它往往引導人做出顧此失彼的錯誤抉擇。我不想被嫉妒和占有欲轉移注意,他不想被嫉妒和占有欲拖累人生。”
賀吟川不甘心地問:“你們因為彼此放棄了這種想法?”
“我沒有。”他帶着幾分苦惱地搖頭,瞬而又為了俞揚變得明朗,“但他漸漸不這樣以為了。倒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董升升。”
“董助理對小舅舅……我看得出來。”
“是啊。連我這樣愚鈍的人都察覺到了。”常周道,“他五月份要回臺灣和相親對象結婚了。”
“他……這樣看得開。”
“俞揚很高興。他對我說,‘只有淺薄的情感才是害人的’,自此以後,董升升不僅是一位得力的助手,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我對俞揚,能停留在心向往之的階段。我始終覺得,人的情感雖不至于都像方淮、秦榕的那樣害人,但到底是累人的,我習慣了無父無母、無牽無挂的生活。但是——” 他的眼睛看着俞揚的方向,亮盈盈的,像一束兼有崇敬和愛護的追光,“我希望他快樂。我控制不了。”
他願意用理智去冒險,接納愛情的存在,不是因為愛情本身可信,而是因為另一個人的出現。
賀吟川沮喪地低着頭,他只記得投桃報李的美好歌詠,還完全不懂得愛情絕非是我對你好、你對我好的禮尚往來。他覺得自己仿佛需要經年的時間去理解這件事情,滿腔的戀慕話語像被挖空了般,他拿過他手中沉重的繩子,灰心地往山路上走,“我回去好好想想,謝謝你和我說這些。”
返程沒走原路,賀惜安留戀湖光山色,帶着小舅舅等人由水路返回。舟中眺望去,以西則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以東則煙水濃,天水闊,春水清。面對如此美景,賀惜安提議要聯句玩,只可惜常周參與不了,賀吟川又不學無術,太拖後腿,最後往往是舅甥兩人切磋。俞揚直言太無趣,賀惜安說要換個簡單的,以争取弟弟的加入,俞揚見常周自得地抱着相機伏在船尾拍照,于是擺手讓他繼續,賀惜安稍作思考,起句道:“一壺清酒祓酽愁。”俞揚拍着船槳,索然無味說:“一棹濁流蕩輕舟。”賀吟川自幼恨透了這種惡毒的游戲,每輪到他,他就有種腹部痙攣的錯覺,他知道兄長有意刁難,無奈船上不能尿遁,于是結結巴巴地接道:“一、一闕新詞歇早春。”他兄長果然鄙夷地說:“一到你就換韻,你要反思一下為什麽。”俞揚做和事佬說:“換就換吧,別為難他——”這時,常周驚喜地站起,“我想到了,這個簡單!我能接!”三雙眼睛齊齊看來,常周叉着腰,底氣十足地放大了聲音:“我接——一頭霧水丢死人!”随行的保镖忍着笑,舅甥三人默契地誇贊着:“這句接得好!尤其是‘丢——死人’三個字,太別致了,太別致了。”
俞先生不珍惜,殊不知除了這些咬文嚼字的雕蟲小技,他和常先生相比,就再無更多占優的地方。假期過後,兩人又回到相隔兩地的狀态,偶爾聚在一處,不論在本市家裏還是外地酒店裏,情難自已之下,無非是做些沉迷放縱的勾當。俞揚嫌形式太古板,誘哄常周和他下國際象棋,妄圖以棋盤勝負來獲得創新的契機,常周悠然相應。等到連輸五局,我們的華爾街業餘國際象棋邀請賽冠軍正色道:“你是不是經常和電腦下?我太生疏了,這樣不公平。”第二日,俞先生換了間電競房,打開某射擊游戲,和常周對了一小時的槍,起初略占優勢,等常周手熱了,竟又是一敗塗地。幾次約會都沉浸在失敗的陰雲中,即便是一些常周起初連規則都不知道的游戲,等他快速地熟練,最後輸家也是自己。“典型成功人士”俞先生慘淡地想,這樣下去抵賴的理由就要用完了。
于是某日在家,常周讀完一本閑書,正預備去洗澡,被俞揚挽留住。常周好笑問:“你還想比什麽?我對棋牌類游戲實在沒什麽興趣,你饒了我吧。”俞揚振聲道:“你在研究院忙了一整天,我不舍得叫你再費腦力,”其實是心知常先生嫌他技藝太臭,“我想到一個公正又便捷的好辦法……”說着,從地毯下摸出三枚鏽跡斑斑的銅錢來,常周從他手裏奪過,俞揚說:“你不是篤信概率麽,我們就聽憑概率來決定晚上……”常周笑着罵道:“決定什麽?你為了這點猥瑣的事情,竟然如此苦心孤詣,垂虹資本的員工知道嗎?”
俞揚逮住他的腰,曲腿将人禁锢在身前,摸過那三枚銅錢,振振有詞道:“如果你願意和我結婚,婚姻就是我人生的頭等大事;而你不願意,那麽做愛就是我人生的頭等大事。”——好像婚姻裏做愛不是重中之重似的。常周和他扭打,被他牢牢捏住手腕,脖子發紅,叫嚷着:“我讨厭儀式性的東西,你別想我接受婚姻!”俞先生笑着親他的鬓角,動作意圖馴服,心裏卻想:“年紀輕輕,偏見這樣多,也好意思自诩理性。”轉念又想:“他不肯結婚,我如何說服垂虹資本給我漲安保費?”
好久常周汗涔涔地倚靠着他,手指撥弄着俞揚手心裏的銅錢,分辨着綠色鏽跡後的字,譏諷般道:“你這房子究竟估值多少?處處都是古董。”俞揚心道你要是願意,明天我就去把它變成我們的共同財産。口中只是敷衍說:“是吟川放的,說可以除濕,也不曉得哪裏聽來的,神神道道!”一邊鄙夷別人搞封建迷信,一邊拉着常先生算起卦來,并美其名曰是展示蔔筮文化和概率論的碰撞。得出六爻,俞揚笑得不能自持:“天意!看見沒有?兌上艮下!”常先生擔心受騙,要他解釋清楚,俞揚道:“這是鹹卦,不信你自己去書架找本《周易》翻翻,柔在上而剛在下的意思。”
常周竟真去找了本來,坐回他懷裏翻,口中囔囔着:“難道是你在下面的意思……”等看見“山上有澤”那一句,幸未辱沒多年的語文教育,面色倏地一變,正要逃走,俞揚将他抱起,向書桌後的靠背椅走去,臉上是正色的,“就是我在下面的意思。既然概率替我們作出了選擇,我們就應該坦然受之。”
第二日常先生趴在床上,極其認真地閱讀了注解版的全書,心中惶惶地想:“真是本怪書,比三流期刊的物理學論文還要含混,難怪被俞揚拿來牽強附會!”思慮了一早晨,下午趁俞揚出門,叫人幫忙把三枚銅錢寄還賀吟川,屁股總算稍稍有了安全感。
然而此舉純是低估了俞揚革故鼎新的本事。有一天在沿海某市俞先生的住處,常周不知怎地想起他說他比吟川更早遇見自己,裏裏外外地糾纏了一日,問他究竟什麽時候見過。俞揚此時正為人工智能項目腳不沾地,又暗忖着,那天自己會擔着誤機的風險等他發完癡,分明比常周還癡!只對他說:“你不會記得的,算了。”常周卻覺受了挑釁,“我又不是你,我從不忘記事情!”臨到夜裏應酬回來,俞揚強行将人從床上挖出丢進車裏,一路開到不遠的月光寂然照着的海邊,在車前蓋上帶他回憶一番兩人的初見(單方面的),唯恐他忘記,用了狠勁,常周止不住地溢着淚,想發洩出氣,肌肉又太綿軟,只能寬展地躺着,仰面看漸漸暈開的星辰光芒,囑咐自己務必記住教訓。待到下次,俞揚做一場你情我願的戲,他又重蹈覆轍——怕就怕這個人是個混球的同時,又是深切真摯的。三月初,《平等婚姻法》通過,兩派重修舊好,紛紛祝賀,上下歡慶,錢謙和汪湖溪風光一時,名利兼收,而我們的功臣之一俞先生,正為了抵在牆上的姿勢在家刻苦健身——常先生雖不精壯,但身高擺在那,偶爾蓄力抱起不成問題,長久抱着還是很為難的,俞先生不切實際地夢想着。
自春節假期後俞柳教授應邀赴歐洲訪學,兩個外甥便寄養在小舅舅家。俞揚本就沒有栽培小輩的覺悟,周末一受賀吟川撺掇,反倒近墨者黑,和小外甥沒日沒夜地玩游戲,将正在刻苦準備升學考試的賀惜安勾引得眼紅不已。賀惜安想離間弟弟和小舅舅,那兩人淡然回應稱,“正是因為現實中不能互毆,所以只好在游戲裏出出氣。”賀惜安聽他二人飯桌上聊游戲,妒火中燒,有如萬抓撓心,飯也吃不下,躲進衛生間向常先生打電話告狀。等下一周,舅甥兩人用客廳的電視連上網絡,發現游戲軟件被卸載,游戲平臺無法登陸,桌面上僅留下一個藍黑的小圖标,名稱是“南方物理研究院內部版多維推箱子游戲”,啓動後,通過第一關,會得到“本游戲的開發者是劉梁博士”這一無趣的線索,後面的線索是什麽,俞揚不知道,因為他們不會玩了。
然而常周此舉無疑是引火燒身。沒有游戲,賀吟川樂得外出尋找樂子,少了雙杯弓蛇影的眼睛盯着,更加便利俞揚在床上施為。可憐我們的常先生,白天為物理兢兢業業,晚上為愛情恪盡職守,俞揚在家不過一周,他就被弄得眼圈青黑,氣息虛浮。常周條分縷析,和他說,沒有性愛,人最多牙龈紅腫,長幾顆痘;而過度沉迷于性愛是要誤大事的,鋪墊夠了,才向俞揚提出要在USPS四月會議開始前暫時分居,俞揚固然不答應,可是他自己又确實控制不住,不能申辯,便躲在書房生了一晚上悶氣。第二日下了入春時節第一場大雨,天悶着滾滾的雷聲,全城黑潦潦的,俞揚借機示好,親自開車送常周去上班。車在研究院正門外的街道停下,俞揚從副駕駛座前抽出一把傘,正要開門繞過去遮他,常周看窗外的雨已下得如天漏了般,阻攔道:“你不用下車,這雨撐傘根本遮不住。我自己過去,淋我一個就好。”
最後這句話刺中俞揚的耳朵,他全然忘了常先生是什麽水平的情感表達和領悟能力,固執說:“我陪你過去。”
常周還未感受到他的氣惱,看了看時間,像哄勸兒童般說:“從這裏走到辦公樓大概需要十分鐘,我再多陪你十分鐘,然後你回去。”
“這不一樣!”俞揚只覺兩人間最大的症結再掩蓋不住,煩郁地扯開一個衣扣,壓抑道,“你稍微理解一下我……我送你過去。”
常周不懂他為什麽忽然變得如此不能溝通,氣血上湧,不吐不快道:“你不願意分居,我可以妥協;但你能不能別像個青春期小姑娘似的?我不可能和你一樣沉湎。”
俞揚哪裏受過近旁人這樣的苛責?他擅長預防別人滔天的嫉妒和過甚的欣賞,當遇到尊嚴嚴重受損這樣的稀奇事時,他根本不會應對。他喪失理智地想,是不是他對常周太好,才讓他如此肆無忌憚?他失控極了,忍不住口出惡言:“你下去。”他在後視鏡裏看見了自己的表情,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青面獠牙的閻羅。
常周望着他額角的鼓起的筋脈,左胸口疼得很,他感覺心髒裏泵的不是血液,而是苦瓜、紫甘藍、檸檬炸的汁,又苦又澀又酸。“有時我真的寧願我們只是朋友,那樣我們永遠不會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争吵。”記了一路要提醒他返回時慢行,這時也忘了,他直接推開車門走入雨裏。俞揚緘默地坐了許久,才發現雨傘仍在自己手中攥着,降下車窗,人已經遠得叫不住了。
心氣平靜後,俞揚反刍着那句叱問,恍而想起雷妮的祝願——“我但願你有廣闊的胸襟”,如今看來,他是沒有的。他口口聲聲稱常周的木讷和專注正是他的可愛之處,可當他自身被侵犯了威嚴、搶奪了視線,他并不能坦然視之。俞揚心中陡生起不常見的愧怍,但愧怍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而一勞永逸的辦法又必然是陣痛的……他思忖着,不如先和常周拉遠距離,一來遂了他的願,二來免得自己見了他就心軟,問題再次不痛不癢揭過了,最後變成沉疴爛疾。
明日他飛赴紐約,晚間和在美國陪伴向希微的柳卿雲談及此事,柳小姐為常先生打抱不平道:“你就冠冕堂皇吧!我看你一是想敲山震虎,二是是想報複他說你像個小姑娘!”
酒吧裏音樂聲震天,柳小姐的叫嚷像鬧市中的墜機般向他砸來,俞揚捂住遭罪的耳朵,承認道:“有這麽明顯?”
“唉,常老師單純得很,看不出來的。”她哀嘆着。
“我怕他根本不會去想。”俞揚亦哀嘆。
柳小姐同情道:“那你也太不值得了。”他這樣自我過甚的人竟也有卑下的時刻,柳卿雲嘿嘿地發笑,卑鄙地揣度,“是不是覺得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啊俞揚?”
語言哲學上說,任何複雜的表達都可以節約為“A、關系詞、B”的濃縮,柳小姐這問句聽在俞先生耳中,就只剩下:臉——貼上——屁股。他腦中的污穢念頭被觸發地運轉起來。他看着周遭群魔亂舞的肉體,怕自己孱守不住,回想到手機裏還儲存着某天夜裏偷拍的照片,騰地起身說:“你慢慢喝,我回去了。”
四月初,經蕭宋先生操辦,雷妮順利在某市舉行個人畫展。常先生半月沒和俞揚見面,例常的通話沒有徹底擱置,但也僅有臨睡前的寥寥幾語。常周果真不把這當作是俞先生有預謀的冷落,反以為是自己蠢笨的言行惹得他不願再和自己交流。他拙氣地試探,像對待一只防備着人的野性難馴的貓科動物,只敢蹑手蹑腳地靠近。當他在展出首日的儀式上得知俞先生并不會出席時,他沮喪得不能言喻,雷妮關切地問:“親愛的,你和揚揚這是怎麽了?”常周委屈勝過內疚,鼻腔仿佛灌了冰水,“我說錯話,他生氣了。”
他們眼前是那副享譽頗厚的現代派名畫,畫作以灰暗的城市為背景,上方高懸一個古怪的沒有窗戶、沒有門、沒有外牆的空房間,失意的人垂首坐在邊緣,仿佛下一秒将急墜直下,又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漫天星辰接入懷中。常周盯着這幅畫,忽然地獲得了欣賞藝術的能力,眼裏霧氣蒸騰而起,“我早和他說過,我們不合适,在一起也會很快分手。”
“哦……常周,”雷妮感性地握住他的手,他太懂得自己的兒子,因而無法偏袒,反而代替俞揚歉疚着,“他遠不值得你如此;愛情遠不值得一個人如此。”她這樣說。
當日俞揚人生第一次受到了來自母親的教誨,他立誓向她保證自己不會抛棄常周,“事實上,他答應和我在一起那天,我連如何預防阿茲海默症都想象過了。”
“你總是很輕率。”
“我是深思熟慮的。”
“也是不可信的。”雷妮十分放心不下,叮囑道:“他相貌出衆,智力更是常人無法企及,這樣的人,你不要臆想他是柔弱臣服的角色。你要給予他尊重,知道嗎?”
俞揚沉悶地說:“我愛他。”
雷妮笑着搖頭,“尊重和愛是不同的,揚揚。如果你不尊重他,你的愛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
上月濃情蜜意時,兩人曾相約去沙漠徒步旅行,時間定在四月中旬的四五天,簽證和機票都是早有準備的。現在俞揚并不提及此事,常周疑心他不想去了。拖延到星期四,他主動聯系俞揚,卻沒有接通,只得到何助理的回話說老板正在開會;軟聲軟氣地發去語音,亦未得到回複。晚上,他感到意識如同火箭升空,紮入寂靜的宇宙,睡眠像地心引力般遠離了他。他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狀态直到淩晨,當他翻騰着坐起,他痛恨地捶着俞揚慣睡的枕頭——事到臨頭,俞揚安然地工作,自己惦念得廢寝忘食,究竟是誰更沉湎?“你不去我自己去!”他任性地自言自語,跳下床去取行李箱來收拾衣物。
常先生這學期并不教課,只須向研究院告假,第二日得了錢院長的親自批準,常周飛往紐約。按計劃他本該先找俞先生會和,可直到下了飛機,俞揚依舊音信全無。他本就皮薄,絕不是會迎合讨巧的人,屢屢碰壁,心下便起了堅冰,只胡思亂想着,也許該任其自然,讓這段荒誕的戀情結束。于是他落寞地取了明日去摩洛哥的機票,找了間酒店挨時間。
他料想不到,第二日俞揚也出現在飛機上,常周從報紙上露出的一絲柔軟的鬈發認出了他。頭等艙裏俞先生與蘇哥并排而坐,聞聲揭下報紙,擠出個外交性的笑容說:“好久不見。”瞬即不願多言地舉回報紙。蘇哥分明看見了老板的竊笑,他不敢擅自叫常先生坐下,只好起身向衛生間走去,把空間留給那兩人。
俞揚隐忍地盯着報紙,常周推了推他的肩膀,輕聲地請求他的注意:“揚揚……”
“這是什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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