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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時無語,這和尚莫不是被毒傻了,都這時候了還在念經。坐在床邊将他身子扶起,他卻全不看她,口中仍是在念他的經。
她不由愠怒,“什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給我張嘴,喝藥!”
他身子忽然一顫,經文被打斷了,他擡起眼眸望向身側的少女,卻只見得一個朦胧的剪影,他忍不住又靠近了一分,然而原本就已滾燙的身軀此刻焚燒得愈加猛烈,他眼中竟染了水汽,她命他張嘴,他便輕輕張開了嘴——
輕輕地,含住了她柔嫩的雙唇。
少女大驚失色,一把将他推開。驚慌之下她用力不慎,他的背脊重重地撞到了身後的床板,倒仿佛清醒了幾分。唇邊清香一瞬即逝,雲止恍兮惚兮,聲音沙啞:“快——把藥給我!”
蘇寂已驚得站了起來,将手中藥碗遞了出去。雲止一口咽下所有藥汁,左手乏力地将藥碗扔在了地上。他猛地倒回床上,頭腦混混沌沌,仿佛有許多事還來不及做,許多話還來不及說,可是……可是終究,是來不及了……
蘇寂仍是守在床邊,只是不敢再靠近他了。
怔怔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之上仿佛還留有方才灼燙的餘溫。他吻住她的一剎那,她突然感覺到自他身軀傳遞而來的火熱,心頭一震,下意識地便推開了他。而今懵然回想,方才的感覺……其實,也并不算讨厭……
從來沒有被男子吻過,不曾想,第一個吻她的卻是個糊裏糊塗的和尚。
她隐隐感覺到這毒不是毒,不過是一種春/藥,才引得一向清修自持的和尚也亂了方寸。閻摩羅此招雖是可惡,但實在太過手下留情了,倒教她不得不生出幾分疑心。
而況和尚喝藥之後,高熱雖退,卻還是昏迷不醒,肌膚上都彌漫出一片死色……并不像是已經解毒的樣子。
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輪,未有休息,如水成冰,冰還成水……
這傻和尚,成日念這些經,是要看穿生死麽?她便是看不穿。
一股戾氣無來由地浮起,她不要他死,而當她決意要做成某件事的時候,什麽也不能阻擋她。
神也不能,鬼也不能。便是他的佛祖,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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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閻摩羅的名字其實就是閻羅王的名字啦喵~
作為一個得道高僧(大霧),我家雲止和尚當然是要念經的!本章那段冰冰水水生生死死的經文,引自《大佛頂首楞嚴經》。雲止和尚跟我說他很喜歡這部經,叫我多引點,所以往後這部經可能出現得最頻繁~好吧是我自己很喜歡。。。。。。
往後有經文的地方我都會盡量注釋一下,喵~
☆、此身有限身
雲止醒來時,正見到蘇寂坐在桌邊,扶腮假寐。伊人容顏如月,清麗皎潔,眼睫覆蓋出一片淺淺的暗影。他想起身,胸口卻驀然劇痛,竟迫得他動彈不得。口唇微張,嗓音沙啞得不似人聲:“姑娘……”
蘇寂立刻便醒了。她向來淺眠,何況是如此不舒服的姿勢。“你醒了?”她歡顏道,轉身去拿來已經微涼的藥湯,走到床邊。
“這藥……不必喝了。”他靜靜地看着她,“昨夜的毒分兩重,第一重毒性已靠這藥解了。”
她聽得有些糊塗,莫非那第一重毒性,真是春/藥?她放下藥碗道:“那,那第二重呢?”
他沉默了。
蘇寂想了想,還是先扶他起身。肌膚相接,少女的發絲在他脖頸間撩動,令他微微蹙眉。坐定之後,他卻說道:“姑娘為何會認得昨夜那惡人?”
蘇寂一怔,目光閃動,“他……他是我的仇人。”
雲止靜靜地望着空無的前方,話音淡淡的,“他說一位公子在找姑娘,可也是姑娘的仇人?”
蘇寂狠狠皺了皺眉,“那自然也是了。”
“然則他并不願傷你,反而自貧僧下毒,顯然只想逼姑娘回去見那公子,而并無加害之心。”雲止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但貧僧的性命,他自是不足惜的。”
蘇寂也沉默了。
她走到桌邊,放下藥碗,背對着他。
“那——”終于,她緩緩開口,“你到底想說明什麽呢?”
雲止微微嘆了口氣,她身形一顫。
她從來未聽過他嘆息,他向來沉靜安寧,連絲毫表情都不曾有過。而此刻這一聲嘆息,卻飄渺如浮雲,仿佛……還攜了一絲哀傷,她卻不敢确定。
“貧僧一己之性命,自然死不足惜。”他說得淡然,仿佛并不覺得這是什麽值得讨論的問題,“但姑娘若結交歹人,誤入歧途,鑄下罪業,便要悔之晚矣。”
她猛地轉過身,冷冷地直視着他。這傻和尚,難道真是在憐憫勸誡于她?她的路要怎麽走,又與他何幹了?她自知辯不過他舌燦蓮花滿口佛法,只是冷冷地道:“我若自甘堕落,死便死了,豈不是應當應分?你日行千善,卻還是被我拖累而死,你管我善惡,還不如管管你自己的生死!”
他微微訝然,凝注她許久,那目光空茫如曠野,仿佛藏匿了許多東西,她一時看不清楚,也根本不耐煩去看。末了,他只是緩緩搖了搖頭,“貧僧并未如此作想,姑娘……姑娘不必自責。”
“莫名其妙!”蘇寂斥道,眼圈卻更加莫名其妙地紅了。和尚這話接得,接得真是莫名其妙……她哪裏有自責?她蘇寂殺人盈百,步步流血,何時自責過了?他也未免……未免太自作多情!
他容色如常,話音仍是溫和:“既有人來尋仇,姑娘便不宜久留此地,還是早些離開吧。”
蘇寂冷聲道:“不必你來趕我,我自然會走。”便自顧自地開始收拾包袱。雲止看着她走來走去的身影,目光一時深了。
待将包袱挎在肩上,蘇寂卻又走到床前來,沒好氣地道:“你能走嗎?”
雲止微微擡眉。下床,穿鞋,但仍是坐着,胸口不時傳來的痛楚令他幾欲窒息,但他沒有言語。
蘇寂直截地道:“能走的話,就跟我走。”
雲止不答,手扶床欄,慢慢地站立起來,袍袖抖了抖,雖未梳洗,已見清平俊朗模樣。他走到水盆邊洗漱,而她在他身後冷不防地道:“我帶你去拿解藥。”
雲止的背影一頓。
蘇寂從未覺得從玉家村至襄陽城的十餘裏路是如此難走。
春日熏熏然的天氣溫暖而困人,她持劍走得飛快,劍柄上的紅璎珞随風飄蕩。雲止則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後,手撚念珠,一言不發。
她好幾次忍不住回頭喊:“你也快一點!”
雲止沒法走快。毒素自心腔随血液四散,他自知每走一步,這毒便周流愈速,若真走到襄陽城時,他早已四肢麻痹了。這閻摩羅的毒雖不算如何,心計卻着實狠毒,用雲止來拖死蘇寂,逼得她非回去不可。
如是想着,他便更加不能快走了。
忽而,他開口道:“蘇姑娘。”
“何事?”蘇寂轉身。
他指了指旁邊的樹林,“從這邊走,有一條小路通往襄陽,可以省些時間。”
蘇寂不情不願地“噢”了一聲,便跟着他指引的路徑行去。
這樹林甚是茂密,枝葉輕搖,地上開滿不知名的小花,一腳踩去,花泥相混。雲止對此地似乎頗為熟悉,行路雖緩慢卻不遲疑,蘇寂隐約辨得确是往西,然而……
然而走了大半天,卻是走到了一汪大湖邊。
春水輕漾,垂柳掩映,雲止仿佛有些疲累,徑自在湖邊趺坐下來。蘇寂瞠目結舌道:“這是什麽地方?”
雲止閉着眼睛,聲音輕緩如湖上微風:“貧僧死不足惜,姑娘不必為貧僧回去。”
蘇寂一驚,複覺好笑,末又覺得凄涼。不由冷笑一聲,“誰說我是為你回去了?”
雲止卻不再辯解,只道:“姑娘說的是。”垂眸閉目,宛如入定。
蘇寂心頭火起,猛一踢腳下石子,“你知道那公子是誰?你知道閻摩羅是誰?你知道我是誰?”漫然望着湖面,話音裏帶了幾分孩童般的別扭,“你什麽都不知道,還在這裏妄言妄語,佛祖怎麽也不怪你?”
雲止靜了半晌,複道:“姑娘說的是,貧僧不該妄語。”
蘇寂見他這般沒脾氣,自己也沒法再欺負他,心裏卻越發地氣惱。偏生他一動不動,好像真的不願再走了,她只得也坐了下來。
看了許久這日光下的平湖春/色,她慢慢地說道:“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我一點也不想回去。”
看了看和尚,彼仍端坐如儀,口中念念不絕。她知道他又在念經了,凝神一聽,什麽“我今觀此覺性自然,非生非滅,遠離一切虛妄颠倒……”她又冷笑一聲。
“什麽遠離虛妄颠倒,這個人世本來就是虛妄颠倒。”她低頭拔着地上的草莖,悶悶道,“我看你那佛祖說的話,全都當不得真,這一句句的,都是勸人去死。”
念經聲忽止,雲止聲色非厲,語意卻自攜了凝重:“我佛慈悲,姑娘不可妄議。”
“我說的不對麽?”蘇寂道,“遠離虛妄颠倒,豈不要遠離整個人世?遠離人世,豈不就是死了?”
雲止靜靜道:“姑娘怎不相信這人間有善?”
“我怎麽不信?”蘇寂飛快地道,“我便是信了,又有什麽用?在一個虛妄颠倒的人世,善有什麽用?”
雲止沉默了。
湖上風聲宛如輕吟,粼粼的水光如夢寐閃耀。林葉簌簌,少女衣發不飄,眸子裏隐隐有哀戚,卻又被更重的倔強強壓了下去。
“我一點也不想回去。”她輕輕地重複,“公子……公子恨我入骨。”
雲止的話音輕緩,竟好似溫和了幾分,“他若恨你,為何千方百計尋找于你,而又不肯害你?”
她嗤笑一聲,“那自然是因為他要親手殺了我。”目光落向遠處,漸漸空了下去,“我害他殘廢而不死,他心裏不知已将我剮了多少遍。”
雲止微微皺眉,似乎是因她毫不避忌的措辭,又似是因自己手足漸漸湧上的麻木。“姑娘……姑娘又為何要害他?須知衆生平等,人命——”
“我知道我知道。”蘇寂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眸中戾氣掀湧,“我為他做了十年的事,殺了十年的人,我累了煩了行不行?按你佛祖的說法,他逼我造下那麽多罪業,他難道不該死?我只恨自己下手太輕,竟沒讓他死透!”
雲止全身一震。
一口腥甜的鮮血驀然湧至口腔,他死閉雙目,面色倏然慘白。
“姑娘……”仿佛想說什麽卻終是沒能成言,手臂已不能動彈,手指仍不斷一顆顆移着念珠,一口鮮血,緩緩自嘴角滑下。
蘇寂轉過頭,立時驚住:“你——和尚,你——”
和尚全身冰冷,四肢僵木,氣息已絕。
蘇寂一下子方寸大亂,竟完全不知如何是好。那一縷鮮血猶挂在雲止嘴角,襯着他蒼白的面容,看去猶如修羅嗜血一般可怖。蘇寂愣愣地掏出自己的白色巾帕将那血跡擦幹,而後……而後她還能做些什麽?
啊——對,她還可以渡氣!
雖然元氣未複,一點真氣她還是拿得出來的。盤腿坐在雲止身後,閉目靜心,默念心訣,雙掌翻飛抵在雲止後心,将自己的真氣緩緩渡了過去。雲止的面容漸漸回複了一些血色,然而除此之外,與前無異。
而當她終于氣力不支地撤掌,和尚的身子卻仍一動不動。
他這是死了麽?
蘇寂見過許多死人,而對于眼前這一具,她卻不能肯定。
盡管他是死于閻摩羅的毒,而閻摩羅給他下毒是為了要她回去……她的手忽然握緊了劍柄:閻摩羅的目的還未達到,和尚怎可能就此便死?
說不定這只是第二重毒發的症狀?
可是,他若死了……他若死了,于她當然是極大的方便。她不必再為了替他求藥而去襄陽城見公子,而可以自己一走了之,從此之後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是麽?
以她的脾性,實在應該再在他胸口加上一劍,讓這個拖累自己的傻和尚貨真價實地死掉才對。
對着這副冰冷的軀體,她是真的很嚴肅地思考到了這個可能。
和尚雙目緊閉,肌膚白皙中泛着郁郁之色,光頭上的六點戒疤整整齊齊,手指還緊緊地攥着念珠。乍然望去,還真是寶相莊嚴的虔敬佛徒。然而蘇寂卻只想笑,看你傻和尚信佛祖信了一輩子,那佛祖可有什麽時候真來救你了?不過是滿嘴空話地騙你安心,你還偏信了,真是活該。
在湖邊靜靜坐了一會,心中千頭萬緒,終不得解,只将一腔怨氣都推在這半死不活的傻和尚身上。她只是想:你若不是這麽傻,我怎麽會被你拖累?至于和尚到底傻在哪裏,她卻根本說不上來。
日頭微斜時分,腹中饑餓愈來愈明顯。她終于是輕輕嘆了口氣,低身将和尚背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啥,還是《楞嚴經》_(:зゝ∠)_
那個啥,某眠最奇葩的設定——滄海宮,就要隆重登場了!!!
☆、浮雲不相顧
襄陽城,華胥樓,二樓雅閣。
帷幔輕飄,絲竹入耳,清雅柔曼。酒水汩汩入杯,散出幽幽媚香,色澤清透無塵,襯着碧玉杯,仿佛月入水中,雲垂天際。
一只白皙的手緩緩執起了酒杯。手指修長,骨節青白,指甲修得整整齊齊,持杯的姿勢亦十分優雅。他輕輕抿了一口,極薄的嘴唇得到潤澤而顯出幾分水意。慢慢向後靠在軟榻上,雙眸稍稍地眯了起來。
帷幔之後,那個彈琵琶的女子聲線極低,音色并不柔美,只是淡而輕啞,凄凄然撥弦唱來——
“勸君容易休言別,勸君且惜今宵月。勸君把盞莫辭頻,算盡孤光盈與缺。勸君憐我長嗚咽,勸君念我芳菲折。勸君寒裏記添衣,一點初心冰下雪。……”
“公子。”
突然有人掀簾而入,跪地禀報,驚得那琵琶女收了聲。
榻上之人微微皺了皺眉,将手指放在唇上,輕飄飄地道:“聽曲。”
閻摩羅讷讷,只能仍舊跪在地上。榻上之人身邊的書童連忙對那琵琶女道:“繼續唱!”
琵琶女愣怔片刻,方接着又唱了兩疊。
待曲音落下,榻上之人方緩緩坐起了身子,微微一笑,“幽兒這琵琶彈得是愈發精妙了。”
坐在雅閣另一邊的人衣冠不整,滿身酒漬,正是燕西樓。聞言,他亦是懶散一笑,随口接道:“公子門下固多異人。”
那人輕挑了挑眉,秀麗容顏中透着桀骜,“過來領賞。”
那琵琶女應了聲“謝公子”,便掀開簾帷小步邁入,将頭埋得低低的,好似十分羞澀,又好似毫無意趣。
書童向她遞上一些碎銀子,她正欲收下,忽聽那人道:“擡頭,給燕少俠瞧瞧。”
琵琶女便怔怔地擡起了頭。
燕西樓驀地倒抽了一口氣。
這女子……其實并不十分美麗。細長的眉,幽暗的眼,豐潤的唇,不仔細看的話,不過庸脂俗粉。然而不知為何,她輕輕掠了下鬓發,那姿态便令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
燕西樓不由得昂然一笑,語中毫無避諱:“公子這可是美人計?”
那人仿佛聽到了很好笑的事情而愉快地輕笑起來,“燕少俠可真會說笑,幽兒到死都是我的人。”
後一句說得決絕,卻宛如玩笑。女子默默收下銀子,抱緊了琵琶,便即告退。
燕西樓仍是望着她的背影,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她叫什麽名字?”
“顧懷幽。”榻上之人宛轉如意地笑了。
燕西樓嘴角微揚,“此女天生媚骨,公子真是好眼光……可惜即令拿美人來誘惑于我,我也不會說出蘇姑娘的下落。”
榻上之人聞言,目光裏仿佛有些微的失落,“我還以為燕少俠是一個朋友。”
“我固是你的朋友,但也是蘇姑娘的朋友。”燕西樓提着酒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燕某浪蕩江湖三十年,朋友結了不少,但那背信棄義之事,可是一件也沒做過。”
那人似感有趣,稍稍眯起了眼,眸中幽光清亮,仿佛能審盡萬機。他微微傾身過來,一縷散落的長發随而飄拂下來,“那——”他微微一笑,“你的銀子夠麽?”
燕西樓一愣,瞬間明白過來,劍眉一挑,“自然是夠的,明日我便差人将銀子送到揚州去。”
“那便沒事了。”那人輕笑着搖了搖手,聲音溫柔安谧,“你若要去,便去吧。”
燕西樓看了他一眼,彼斜倚軟榻,風致清雅,俊秀的容顏上根本看不出深淺。心中嘆了口氣,掀簾而去。
榻上之人的目光終于一分分挪回了依舊跪着的閻摩羅身上:“何事?”
閻摩羅叩首道:“禀公子,蘇姑娘已到,正在外間等候。”
背着和尚走了一路,背上傷口疼痛發作,她卻只能聽着裏面那琵琶曲慢慢唱完。
終于等到閻摩羅來傳喚她,她徑自走進去,看也不看榻上一眼,便将昏迷的雲止靠牆一放,朝那邊伸手道:“解藥。”
那人輕輕擡起了眼,長長的睫毛下眸作琥珀之色,深不可測。
側着頭思考了很久,他方擡手招她道:“你過來。”
蘇寂眉頭一擰,右手五指微張而緩緩攥緊了劍柄,全身繃緊如一只被困絕境的小獸,明知前路是絕望的,卻偏還要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只能讓那人哂笑:“你莫非要我自己走過來?”
這幾字說得低而輕柔,不同于和尚的溫和,卻是優雅而寵溺的,帶着不容抗拒的魅惑。蘇寂的身子卻突地晃了一晃,眸光顫動,她知道這話不是溫柔,而是狠戾。
她咬了咬唇,一步步上前走到了他身邊。
“這才乖。”他柔聲道,伸長手臂揉了揉她的發,手掌又慢慢向下,輕輕地捧住了她的臉,目光柔和得仿似嘆息,“小蘇,你終于回來了。”
她很平靜、很冷淡地道:“解藥。”
他笑了。
高聲喚來閻摩羅,令他将雲止帶下去解毒。蘇寂狠狠瞪了閻摩羅一眼,後者倒全未反應,在公子面前,乖順得連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榻上之人的手漸漸自她臉頰滑下,沿着手臂一路摩挲,激起她一陣顫栗。
最終,他握住了她的手。
“你回來就好。”他笑得雙眼俱眯起,如兩彎微暗的月牙。
雲止一直以為自己會死得很平靜。
平靜得就如這出家為僧的五年,沒有血,也沒有淚,沒有痛苦,也沒有歡笑。
本來,“非前際生,非後際滅”,他身為佛徒,便更應明了生死随轉的道理。何況……何況他這一生,也已經活夠了。
恍恍惚惚地睜開眼,卻見到師父在朝他微笑,面容和藹。
師父……
他不自禁微帶眷戀地投去目光。
夢裏的師父既不聾也不啞,嗓音溫和,目光慈柔,端正地坐在蒲團上,背後便是朝露寺那一尊鍍金的如來。
師父對他說:“雲止,何物常住?”
他合十:“無常常住。”
“何物實有?”
“虛空實有。”
“雲止啊……”師父忽然嘆息了一聲,“你還是不悟。”
他身子一震,擡起眼來,卻見到了火光。
“爹!”一個佩劍束發的少年突然竄了出來,面色惶急地四處張望,然而這深深宅院,漫漫火海,只聞掙紮慘嚎之聲,刀劍交擊之響……雲止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僧袍猶在,衣發不揚,卻是在大火之中仍保持着結跏趺坐的姿勢。
他不由也感覺到幾分燥熱,口唇微動,竟起了欲念——
他想喝水。
此念一起,心頭大震,立刻念起經文以驅心魔,然而那少年的哭喊聲卻不時入耳——
“爹!你在哪裏!……”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
念經片刻,大火竟自消弭,雲止複睜開眼,卻見那少年遍身浴血,衣衫破爛,手拄殘劍,對面前的人冷聲道:“薄妝,算我錯看了你!”
薄妝……心頭仿佛有一根弦被輕輕地拂了一下,發出一聲空明而斷裂的聲響。他順着少年的目光看去,便見到一個容顏模糊的窈窕少女,将一柄劍架在一位老人身上。
在那少女身旁,還站立着許多黑衣人,還有許多婦孺老幼,俱在黑衣人的刀劍寒光下簌簌發抖。
火已熄了,但夜色猶重,好似仍映着火光,便連夜空星子也泛出妖異的紅色。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絕望,如這黑夜一般的絕望。
“你說不說?”那少女對他開口了,語氣卻是十分地平靜,目光波瀾不驚。
“不可說!”她劍下的老人突然大喊,“蕭遺,不可說!”
少年抿緊了唇,握劍的虎口慢慢滲下鮮血。
那老人突然将脖頸往少女劍上一撞,劍刃劃破喉嚨,濺起沖天血柱,少年呆住,而那少女卻迅速将劍擱上另一人的頸間。
“你說不說?”她的聲音仍然很平靜,對于方才老人的慘死沒有絲毫的動容,對于自己的目标也沒有絲毫的動搖。她說話的方式就像在對自己說話一樣,就像這是一句她完全知道答案的廢話一樣。
少年的眼眸裏燃着大片大片的火焰,然而他的嘴卻閉得死緊。
“唰”地一聲,少女将劍鋒割破人質的喉嚨,這一劍自比方才要漂亮,只在頸間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線,那中年女子便已倒地身亡。
少女的劍下已換上第三人。
佛說“生死時身心惽昧,如睡無夢極悶絕時”,雲止一直都是相信的。可為何此番他将死未死之際,卻是……卻是如此地煎熬、如此地痛苦?
血流遍地,步步屍體,他只能閉眼念經,卻又聽得慘叫聲此起彼伏。這是何處?可是阿鼻地獄?然而他乃佛門之子,又為何身堕地獄?
鮮血,傷痕,刀劍,死亡……他不是不曾見過,他是太累太倦,才會遁入空門……可是這世界……這世界卻為何是虛妄颠倒的?為何他全然不能逃脫?
難道真如蘇寂所說……這人世本就虛妄颠倒,若要解脫,唯有死亡?
他只能将經文念得愈來愈快,念珠在指間飛轉,嘴唇卻漸漸開裂,口渴之念愈甚。
我佛慈悲,為何不能渡我出這苦海?!
——
驟然間,甘冽的泉水縷縷入喉。
平息了他的燥熱,扼絕了他的欲念,他的心重入空明,滿是對佛祖先覺的歡喜。
“這位師父?”一個嬌俏的聲音冥冥入耳。
他睜開了眼。
自己卻是身在野外,青草茵茵,一個少女手執水袋,長發束辮,玲珑可愛,一雙清圓的大眼睛正撲閃撲閃地望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 “非前際生,非後際滅”,出自《大乘起信論》。
“生死時身心惽昧,如睡無夢極悶絕時”,出自《成唯識論》。
另外,顧懷幽唱的那支小曲兒,是某眠原創咳咳。。。
往事的鐵幕已經緩緩降下,現實的大戲也将拉開!大家多多提建議哦麽麽噠~!
☆、誰可與歡者
少女介紹自己名叫謝傾眉,乃襄陽城外神仙谷的弟子,路遇因口渴而昏迷的雲止,便順手救了他。雲止并不認為自己口渴也能昏倒,但他能依稀想明白,蘇寂回去了,所以他的毒解了,閻摩羅将他随便丢在了荒野,謝傾眉給他喂了水喝。
便是如此。
謝傾眉擦了擦額邊的汗,對他笑道:“我走了好遠才找到一條小溪,給你打來這袋水。”便往青草地上随意坐下,“師父怎麽會昏倒在此?”
雲止沉默片刻,慢慢道:“施主汲水之恩,貧僧沒齒難忘。”
謝傾眉又一笑,唇紅齒白,清亮日光下猶顯得天真無邪。這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卻驀然一把鉗住了雲止的手腕,目光淩厲如劍:“你的身上,為何會有滄海宮閻摩羅的毒?”
雲止微微蹙眉,“貧僧……貧僧為人所害,此事說來話長。”
謝傾眉婉轉一笑,卻并不放開他,“你也是個會家子,跟我裝什麽傻?以你的功夫,要驅散這點小毒,有什麽難的了?”
“施主此言差矣。”雲止靜了靜,終是輕輕說道,“貧僧舊時确有幾分武功,但後來……後來氣穴被人封住了。”
謝傾眉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慢慢放開了手,徑自站了起來,“我要去找滄海宮的柳公子,師父可要一道?”微微一笑,便露出可愛的虎牙。
雲止亦站起身來,只覺自己渾身乏力,日光一曬,昏昏欲睡。他的手摩挲着念珠,眼簾微合,俊朗的面容上無一絲一毫的表情,只道:“也可。”
襄陽城,仙來客棧。
謝傾眉走入大堂,小二便很是熟稔地迎了上來:“謝姑娘,打尖呢還是住店?”
“我找一位柳拂衣柳公子。”謝傾眉笑得眸如月牙,清靈可喜。
“柳公子?”小二撓了撓頭,“小的并不知這號人。”
“那也無妨。”謝傾眉仍是笑,“你去天字第一號房通報一聲,就說神仙谷來人了。”
小二一怔,連忙答應下來,噔噔噔地上樓去通報。半晌,一個青紗蒙面的少女走了出來,她長發未梳,輕攏衣衫,便站在樓梯上對下方靜靜地道:“公子喚神仙谷的謝姑娘上樓一敘。”
雲止擡起頭,正對上那少女平靜如古井無瀾的雙眼。他複低下頭,口中念經不止。
謝傾眉回頭對他莞爾一笑,“師父也不妨随我上去坐坐。”
上樓,那蒙面少女幽深的目光始終追随着他。他不言不動,只衣發微飄,便與她擦肩而過。
天字第一號房中,柳拂衣只随意披了一件淡青色外衫倚坐床邊,襯着月白中衣,愈顯得風骨出塵。
見到謝傾眉,他未動聲色,但接着見到雲止,他便揚眉“噢”了一聲。
“這位師父,可是與在下有緣?”說完他便笑了,似乎這真是多麽好笑的事情。那傳話的少女此刻也進屋來,關上房門,便去斟了一杯酒,到床邊伺候他飲下。
雲止沒有回答。
杯酒入喉,柳拂衣的唇色愈顯得清潤無瑕,他不再看雲止,一個正經佛徒,怎麽會與他有緣,真是笑話。轉向謝傾眉,“神仙谷那位仙君,近來無恙?”
謝傾眉掩唇輕笑,“我們君侯身子不錯,勞公子挂念了;倒是時時惦念着公子,這會聽說公子親到襄陽城,又怎能不盡一下地主之誼呢?”
柳拂衣柔柔一笑,眸色複雜,“孤竹君這意思,是要請客?”
“但我們君侯亦知,似公子這般人物,并非随意請得動的。”謝傾眉自懷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青布包裹,放在柳拂衣面前案上,“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公子笑納。”
柳拂衣笑了,“神仙谷孤竹君的面子,滄海宮怎能不給?幽兒,”喚來那蒙面少女,“将這厚禮好生收起。”
這柳拂衣,随手便将神仙谷的厚禮送給一個下人,謝傾眉心中微愠,面上仍不動聲色地笑着,“既是如此,神仙谷随時恭候公子大駕光臨!”
“好說,好說。”柳拂衣笑容優雅,微微側首,目光若不經意地掠過雲止,又回到謝傾眉身上,“不知孤竹君還有何吩咐?”
“吩咐自然是不敢的。”謝傾眉忽然道,“小女子在路上遇到這位師父,他曾身中滄海宮閻摩羅大人的毒,說要與小女子同行來見公子,所以……”
她這話說得似真似假,雲止也無可辯駁,柳拂衣的目光已審視地掃來,他合十靜道:“貧僧雲止,求見蘇寂蘇姑娘一面。”
靜默。
靜默許久,柳拂衣涼涼地笑了,白玉般的面容看不清深淺,“不可。”
雲止微怔,“施主是說——”
“不可。”柳拂衣長袖一拂,長發散在肩頭,映着床頭流蘇,笑得愈加無羁,“蘇姑娘眼下是滄海宮的罪人,正收押待命,怎可見客?”
又靜默許久。
雲止合十道:“貧僧求懇施主放過蘇姑娘一命。”
柳拂衣愈加興致盎然,他不知道這世上竟有如此膽肥的和尚,“你來求我放了她,你可知她犯了什麽錯?”
“她傷了施主。”雲止靜靜道,“然則傷人之過,不必抵命。”
“不錯,于常人而言确是不必抵命。”柳拂衣長眉一挑,“但她乃是我滄海宮之門人,門人傷及尊主,又該當何罪?”
雲止還未答話,謝傾眉卻突然搶了進來:“依我看,師父這顯然是多慮了,以公子對蘇姐姐那樣的體貼,怎會害她性命?”又頗有深意地一笑,“顯是疼愛她還來不及,公子您說是不是?”
柳拂衣微微向後仰倒,卧靠床欄,顧懷幽跪坐一旁給他捶腿。聞得此言,他慢慢地道:“那是自然。”
“施主。”不顧謝傾眉頻頻使來的眼色,雲止仍是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門廣大,敢納罪人。”
柳拂衣的眸色突然一深。周遭空氣仿佛瞬間成冰,晦暗而危險。
謝傾眉的手已經扶上了劍柄,而雲止仍是直直地站着。
“師父說得有理。”一字字地,他的聲音溫柔輕曼如飛花,“不如這樣,若我有一日能站得起來,我便放下屠刀,可好?”
雲止凝注着他的眼睛,簡單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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