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了一字:“好。”

謝傾眉終于将雲止拉走,回到大街上,忍不住便道:“那個蘇寂,我也見過,不過是個殺人女魔頭而已,你何必為了她得罪公子?”

雲止仰首望天際流雲,“是佛是魔,不過一念之間。”

謝傾眉冷笑:“你倒是舌燦蓮花,果然連柳公子都拿你無法。”她本是想借雲止身上的毒與柳拂衣鬧上一鬧讨個便宜,沒想這傻和尚卻全然不管舊怨,只一意問那蘇寂的事情,差點叫神仙谷與滄海宮結下了梁子,想來好生沒趣。

雲止朝她行了一禮,“再謝施主汲水之恩,貧僧這便別過。”

“哎——”謝傾眉還待再說,然而那寬袍大袖的人影已轉身而去,倏忽沒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仙來客棧二樓,柳拂衣坐在窗前,靜靜望着樓下大街上那兩人分道揚镳,并不回頭地道:“讓夢覺去查一查這和尚的來歷。”

“是。”顧懷幽應下。

“把神仙谷送的東西拿來。”

“是。”

片刻後,那青布包裹已在手。一層層剝開,現出一枝鳳凰銜珠金步搖,雕工精湛,設色古雅,鳳羽飄揚,光華絢麗。柳拂衣輕輕按住鳳凰額上金冠,“喀”地一聲,鳳凰口中那一顆瑩潤明珠輕輕從中裂開,掉落出一團極輕極薄的紙箋。

“蕭遺未死,君當如何?”

顧懷幽服侍他穿好外衫,梳好長發,再将輪椅推來。

柳拂衣突然拂袖,将那輪椅掀翻倒地。

顧懷幽抿了抿唇,不發一言地扶起輪椅。

柳拂衣嘴角輕揚,伸出一根手指朝她勾了勾,“過來。”

Advertisement

顧懷幽小步上前。

“跪下。”柳拂衣話音漸冷。

顧懷幽便跪了下來,仰頭望着他,潔白的臉頰上略帶哀戚的顴骨,眼眸深而靜默。

柳拂衣的手忽然扣住了她的下颌,将她拉近自己身前,正與自己對面相視。

“燕西樓說你天生媚骨……看着看着,還真是将人的魂也勾掉了。”他邪邪一笑,“當年的蕭遺,想必就是如此敗在你手下的吧?”

顧懷幽微微蹙眉,似乎思考了一下,方輕聲道:“公子是說……五年前的江南蕭家?”

柳拂衣伸臂一攬,顧懷幽便整個人都倒入了他懷中,他向後一倒仰面躺在床上,手指輕輕揉弄着她的發,“滄海宮殺手上千,獨你和蘇寂是最得我心,”嘴角微勾,“也不知為何,似乎女子殺人殺得更幹淨些。”

顧懷幽靜靜卧在他的胸膛上,兩人的長發四處散落勾結,她眨了眨眼,宛如蝶翅輕揚。

“幽兒啊,”柳拂衣出語如嘆息,他輕輕地、溫柔地拍着她的背,說道,“當年江南蕭家一役,你立下大功,我賞你千金,你可還記得?”

“幽兒記得。”顧懷幽輕輕道。

“那你怎麽可以辜負我呢?”柳拂衣稍稍扶起她的頭與她對視,那眼神裏仿佛真有許多的深情,“你縱要辜負了我的心意,又怎麽可以辜負了我的金子呢?”

這話說得無稽,但顧懷幽知道,他是認真的。

她稍微掙了掙,他卻箍得她更緊,衣衫相貼,呼吸相聞,她心思有些擾亂了,只得皺眉道:“我……我并不曾辜負你。”

柳拂衣靜靜凝注着她,眸色深沉而如水微漾,秀麗的面容仿佛漸漸浮起些類似于寂寞的神色,“也罷,收錢殺人,不過是做他人手中之劍而已。”忽又道:“扶我起來。”

顧懷幽便将他拉起,神色溫順,對方才的事情并無絲毫不豫。

他坐上輪椅,行至桌邊,執起筆來,顧懷幽便去研墨。他落了幾字,複擡頭道:“蕭遺未死,可是由你私放?”

先以攻心之術令其震懾,再以寬柔之法卸其心防,末以急遽之語逼其自亂。顧懷幽垂眸一笑,公子始終是這麽聰明。

“不是。”她擡手捋了捋鬓發,“公子可去查考當年此案卷宗,我将蕭遺押回後,是交由無謀來審的,而後還未審出究竟他便自盡而死。”

“我當初也信了。”柳拂衣柔聲道,“可是無謀也已死了,與當年之事有牽扯的,只剩你一個了,幽兒。”

顧懷幽仍是平靜地笑着,“公子若有所疑忌,盡管叫夢覺去查。”

柳拂衣定定凝注她許久,終而,極緩慢地道:“你不會放走他的。”

顧懷幽的笑容微微凝住。但聽他又道:“他殺了無謀,你怎麽還會放走他?”輕輕地笑了,竟帶上幾分女子般的媚色,“我都快忘了,畢竟無謀——”

“公子這話便是說笑了。”顧懷幽低聲道,“無謀已過世五年了,幽兒早已是公子的人,難道還能逃出滄海宮不成?”

聽到那個“逃”字,柳拂衣眸光一凝,“怎麽不能,小蘇不是嘗試過?”手拍着輪椅,眸光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憎惡,“如今你若要逃,奉勸你先殺死我,這樣更穩妥些。”

顧懷幽靜靜地看着他,忽然俯下身來,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了撫他喜怒無常的眉。

緊蹙的眉頭稍稍纾解,他略微訝異,秀雅的長睫微挑,卻聞她嘆了口氣,“公子莫要多慮了,幽兒不會離開公子的。”

話音平淡和緩,目光靜谧無波,然而不知為何,柳拂衣的心卻仿佛被撩撥了一下,七弦俱亂,不成音節。努力壓下心頭湧起的不适感,他冷冷一笑:“最好是不要,你離了我,什麽都不是。”

顧懷幽不言,只是默默地凝視着他,眸光有若嘆息。

作者有話要說: 弱弱地提示:請大家不要放過文裏的任何一個名字_(:зゝ∠)_

☆、平生一段癡

玉家村的藥廬是不可再回了,雲止出襄陽城時天色已晚,他徑自南下,在襄陽、樊城二城之間的官道之側有一片小山,山上桃林深處有一座古剎轉輪寺,他便去了那裏挂單。

游方多年,再度回到寺院環境中,聞得晚鐘清響,見得經幡飄動,他一顆略嫌浮動的心終是慢慢平靜了下來。

“原來是朝露寺證緣大師的高徒,失敬,失敬。”轉輪寺的如相方丈看過名帖,便誠意延請,“大師如若不棄,便請多盤桓幾日,為我寺小徒們講講經,如何?”

雲止連忙合十:“阿彌陀佛,貧僧修為淺薄,哪裏能教導貴寺高徒?”

“大師莫要謙虛,尊師雖在草野,卻是盛名素着,我轉輪寺一介小寺,能請來證緣大師的徒兒來講經,實在是蓬荜生輝的大好事,大師切莫再推辭了。”

雲止靜了許久,擡頭對上如相方丈熱切的目光,終是道:“方丈如此厚意,貧僧只能勉力一試了。”

夜色已深,雲止随寺中僧人一同做過晚課,回到自己房中,輕掩上門,想起來答應的講經之事,便往懷中衣袋找自己最常讀的那一冊《心經》,然而卻意料之外地拿出了一本他并未見過的古舊絹冊。

絹冊的邊邊角角俱起了皺褶,泛黃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題着三個字——

“既明譜”。

微微蹙起眉,這自然不是他的東西,卻是何時進了他的衣袋?他的《心經》又去了哪裏?再将這兩日遭遇細細回想一遭,昨日自己在湖畔昏迷之時尚無此物,而今日醒來它便出現了……今日,今日醒來,他的毒便解了,而蘇寂……也離開了。

這莫非是蘇寂留給他的?

出家人不可妄取他人之物,他的手在封面上摩挲了許久,終是沒有翻開它,仍将它完好地揣回了懷中。如若有緣……當會與她重逢,重逢之際再細問便是,不必急于此時窺看。

點起燈火,再自包袱重找出一卷《楞嚴經》,手執羊毫,偶作批注。這注經一途,他自離開朝露寺之後便未再從事,如今做來,已然生疏許多。只能從頭讀起——

“我見如來三十二相,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常自思惟:此相非是欲愛所生。”

“汝等當知,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欲愛,妄想,不真……

一滴濃墨陡地落在了經卷上,洇出烏黑一片。毀經乃是佛前大罪,他立時惶恐至極,用袍袖去擦,卻是愈擦愈亂,終于,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向西天叩首下去。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救我性命,我佛慈悲,何不予我解脫?

那一抹豔紅的璎珞驀然間闖入腦海,如亂性的心魔,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紮了一下,卑微地、虔敬地俯伏于地,額上漸次滲出了冷汗。

窗外的桃樹上,一個暗黑人影如黑豹般卧伏着,炯炯有神的雙目直直望向房中的和尚。忽而,他輕捷無聲地落下地來,貓行數步到得窗前,目光緊緊盯着那和尚的頸背,神情仿佛是松了口氣。

那脖頸上,纏有一根細細的紅線,不知其下垂着什麽物事。而在那紅線上方,衣領微翻,便露出一道久遠的疤痕,色澤雖已淡入肉間,形狀卻仍是長而可怖。

這頸背一劍,力道足可斷頭,但這和尚,卻活下來了。

沈夢覺素來是一身黑衣,沉默冷硬,便是面見公子時也是如此。

本來不到二十歲的年紀,飛揚英氣卻生生被那身黑衣給壓了下去。

公子仍舊住在仙來客棧,身邊只有顧懷幽,其他人都不知去向。

滄海宮的門人,本就無人能探知他們的去向,只除了一個人。

滄海宮第一密探,沈夢覺。

沈夢覺開口之前,先是看了看公子身後的顧懷幽。

柳拂衣揚手笑道:“幽兒,你先回避片刻。”

“是。”顧懷幽款款出門去,周到地關上了房門。

“說吧。”柳拂衣擡手斟了一杯酒,玉液清清,映着他淺淡的眸色,愈加深不見底。

沈夢覺低頭奉上兩只卷軸:“請公子過目。”

柳拂衣接過,先随意挑一卷軸徐徐展開,便見到日前那僧人的畫像,長鬓端方,眉目俊朗,薄唇疏淡,全身俱是出家人的寡淡氣息,雖然好看,卻不帶一絲一毫的欲望。再往下看去,便是沈夢覺的蠅頭小楷:

“雲止,五年前于朝露寺出家,師證緣。半年後與其師一同離寺雲游,至襄陽城東玉家村定居,懸壺為業。”

柳拂衣撇了撇嘴。雖則朝露寺是揚州的一座大寺,但除此之外,這卷軸中可說沒有任何其他有用信息。于是再展開另一只卷軸。

這幅卷軸上,所繪卻是一少年,神采飛揚,眉目爽朗,背負一柄長劍,頸間以紅絲線懸了一塊月牙形玉佩,長發飄逸,衣帶當風,英氣而潇灑。移目而下,沈夢覺批道:

“蕭遺,江南蕭家長房幼子,五年前蕭氏滅門,蕭遺力戰不敵,下厲鬼獄,交趙無謀審訊。獄中自殺。”

柳拂衣将兩幅卷軸俱懸在自己面前,閉了閉眼,再認真看去——

不錯,這兩人,容貌竟是一模一樣。

這便好辦了……他輕輕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是有些倦了。“夢覺。”他一面卷起畫軸收入袖中,一面柔聲喚,“此事,萬不可讓幽兒知曉。”

“屬下明白。”沈夢覺應下,又道,“雲止和尚的頸背上有一道劍痕……”

柳拂衣靜了靜,“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沈夢覺離開後,柳拂衣望了許久的天花板,便連顧懷幽進房來他也未曾一動。

忽而,他伸手一推輪椅,竟出門而去。顧懷幽正要跟上,卻聽他在門外冷冷道了聲:“你不要跟來。”

她怔忡地站住了腳。

天字第一號客房的隔壁,自然是天字第二號客房。

然而這間客房裏卻全不如隔壁的雅致幹淨,而布置得有如……牢籠。

窗戶緊閉,甚至蒙上黑布,于是明明天光敞亮時分,這房間卻暗如地底。陳設簡單,不過一桌一椅一榻,四壁空空,顯見得許多物事是臨時被搬走的,垂花小閣之後原該有張大床乃至浴桶,卻只放了一只火爐。

當春時節,天氣回暖,自然不需要火爐;這火爐此刻卻燒得正旺,整個房間便悶熱逼人,柳拂衣仿佛都能看清灼燙的熱流在空氣中回旋。

臨窗的榻上躺着一人,正仰面讀書。那書頁作貝葉裝幀,竟是一本佛經。

她聽見了柳拂衣的輪椅聲,卻恍如未聞,仍是讀她的佛經。

柳拂衣很有耐心地将門合上,回身,溫柔地道:“為何讀佛?”

蘇寂深深吸一口氣,很直白地回答:“因為不懂。”

柳拂衣笑了,笑得眉眼都溫潤地展開來,“何處不懂,說來聽聽。”

蘇寂揚眉,亦是冷冷一笑,“你看這一句: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你說,我如誠心念佛,真可以趕走這些妖魔鬼怪麽?”

柳拂衣瞥了一眼她手中經卷,笑容亦漸漸冷了下去,“我雖不是佛徒,卻也知道這一句并非出自《心經》。”

蘇寂将佛經往地上一扔,雙眼一閉,“說吧,什麽事。”

悶熱沉暗的房間中,少女的面色愈顯得蒼白冷漠。柳拂衣輕聲道:“有一個人,需你去殺。”

蘇寂閉着眼冷笑一聲,“公子手底下沒別人了?只能來找我這個罪人了?”

“那是自然。”柳拂衣的聲音溫柔得很是坦然,“無人能比小蘇更好了。”

“柳拂衣。”蘇寂突然大聲叫他正名,倒令他一怔。但見她一翻身坐了起來,眉目凜冽,“你為何不幹脆殺了我?”

柳拂衣并不惱,只是輕輕掠去一抹似惑非惑的目光,“我為何要殺你?”

蘇寂氣結,“因為我要殺你!你今日不殺我,來日我必殺你!”

“那也無妨。”柳拂衣卻幽幽地笑了,移近她身畔,柔聲道,“給我看看你的傷。”

“不給!”蘇寂冷冷地道,攬緊了自己衣襟,眼風卻下意識掠向他的雙腿。

柳拂衣面色一僵。

他從未有過如此的感覺……好似有一股無名怒火在胸腔裏亂竄,卻始終找不到燎原的出口,整個人都要被那煙塵熏得窒息了。

蘇寂靜了許久,忽又道:“我真恨我當時只斷了你的腿,卻沒能殺了你。如能重新來過……”

“你一定會殺了我。”柳拂衣接過話頭,片刻便回複到溫潤不侵的模樣,話音仍是那般春風般柔和,“那你殺我之前,先幫我殺了這個人,可好?”

蘇寂冷睨他,“你憑什麽以為我還會為你做事?”

柳拂衣笑着搖頭,“你真是忘性大。當初你敢反我,便以為已清除了後顧之憂,是不是?”

蘇寂的容色登時又白了一層。

“你——那藥——”

“我滄海宮立于武林三百年,門下殺手千萬,出過幾個叛徒?”柳拂衣的笑容隐隐攜着淩駕蒼生的倨傲,“這見離散之毒早已入你心肺,你還能活着,是拜我所賜,你須得記牢了。”

見離散,歲歲不離,方得不死。每年正月,公子都會向滄海宮門人賜下此藥,以毒攻毒,方可壓制毒性,否則不出三日,必毒發而死。

“你當時,予我解藥……原來……”蘇寂的雙眸漸漸蒙上一層死灰色。

是了,他是算盡天下人頭的滄海宮之主,是江湖上人人都不得不尊稱一聲“公子”的黑道王者,他怎麽可能因小欲而亂大謀,又怎麽可能……怎麽可能真的顧惜于她?

那見離散的解藥,原來是假的。

所有的刺殺、出逃、解救,原來不過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枉她撕心裂肺遍體鱗傷演得竭盡了全力,他卻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便可坐收漁利。

算來算去,仍舊是因為她太愚蠢罷了。

她竟愚蠢到忘記了,眼前這人,根本就沒有真心。

身子重重地倒回榻上,她面如槁木,“說,要殺誰。”

“這人你也認識。”柳拂衣仍是笑吟吟的,“是個和尚,法名雲止。”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見如來三十二相,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常自思惟:此相非是欲愛所生。”意思是如來佛相,不可能由愛欲而生,佛要斷私情滅私愛嘛~

“汝等當知,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意思是不能覺悟的衆生一直在輪回裏受苦,就是因為他們看不破自己的妄想,看不透紅塵的虛幻~

☆、何以成離亂

三日後,朝露寺僧人雲止于襄陽城郊轉輪寺講經。

轉輪寺實是民間小廟,來聽講的除了本寺僧衆,便只有臨近村莊的善男信女了。如相方丈自從知道雲止乃是證緣之徒,便仿佛請來了一尊大佛一般,四處宣揚此事,雲止見他高興,也不好勸止。

明明是逃難之軀,卻偏還要給人講經,這世道相逼,倒真有幾分幽默之味。

雲止端坐佛前,望着大殿中的信衆,目無波瀾,手捧經卷,淺聲道來——

“富樓那彌多羅尼子于是站起身來,向我佛頂禮陳說:‘我曠劫來,辯才無礙,宣說苦空,深達實相,如是乃至恒沙如來秘密法門,我于衆中,微妙開示,得無所畏。世尊知我有大辯才,以音聲輪教我發揚。我于佛前,助佛轉輪,因師子吼成阿羅漢,世尊印我說法無上。佛問圓通,我以法音降伏魔怨,銷滅諸漏,斯為第一。’……”

信衆們滿含崇敬地看着佛前的尊者,他目光沉靜如一片深海,虛渺的話音仿佛真的将人們帶去了西天世界,那比丘尼寶相莊嚴,在佛祖面前稱自己“斯為第一”,雄而不驕,清而不倨;仿佛他真是可以懲惡揚善、降妖除魔的聖徒,溫柔的面容漸漸與他身後的佛像氤氲一處……

滿堂寂靜之中,唯聞他清淡的講經之聲,仿如佛前青蓮上悄然墜落的露水,漸漸潤澤出一片荒莽。

——突然,冷寂大殿中響起一聲嗤笑。

這一聲嗤笑極其不敬,又極其猙獰,雲止面色一變,講經聲止,目光掃向大殿衆人,卻并沒發現任何可疑的面孔。

正欲繼續,又聞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這和尚命在朝夕,還在講什麽永生永世的故事,小蘇你說,這好不好笑?”

“嘩”地一聲,衣袍翻飛,雲止站了起來。

“兩位施主,請現法身。”他垂眸合十,手撚念珠,似乎有些微的緊張,又似乎……還有些微的期待。

“我又不是大善人,哪裏有什麽法身。”閻摩羅拍手大笑,聲音忽近忽遠,惹得殿中信衆吵嚷一片,有些膽小的已經踏出門去,“不過我說,今日這轉輪寺中,雞犬不留,你可得叫你的佛祖看好了!”

雲止大聲道:“不可!”話裏終于有了一些急切,又連忙轉頭對不知所措的如相方丈道:“方丈,請組織貴寺僧衆百姓速速撤離!”

如相已是面如土色,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到殿中,努力冷靜地揮手組織道:“轉輪寺的出家人,往這邊走!各位居士,請往那邊走!”

雲止擡頭,目光冷冷掃過屋梁懸燈,俱是無人。“兩位施主與貧僧有何過節,将貧僧殺了便是,何必傷及無辜!”

“小蘇你說,這和尚是不是太不知趣?”閻摩羅仍是嬉皮笑臉,“我可是地獄閻王,我說雞犬不留,難道還能有假?”

大殿門口,在如相方丈的組織下,僧衆信徒們正疾步朝外走,亟亟逃離此處。然而忽聞得接二連三的慘叫聲,那些已踏出門去的人不知遇到了什麽障礙,竟直接倒下了,連一滴鮮血也沒有流出便斃命當地!

如相方丈轉頭對雲止慘聲道:“大師,外面有毒!”又趕緊道:“都回來,都回來!”

雲止眸光一凝,他知道,這才是閻摩羅的真章!

當初下給他的那二重天毒,實在是太兒戲了。

然而他的心思……他的心思,此刻卻并不在這上面。

閻摩羅已經喚過兩次“小蘇”,顯見得……她也在。

只是她從未出聲。

她……她為何,還是與這些人同流合污了呢?

雲止閉了閉眼,只覺一種時光亦無力彌補的慘痛緩慢自心房流出,纏繞着一顆心,直至窒息……

忽然,聞得嗡嗡誦經之聲。

他睜開眼。

卻見未能逃出去的僧衆與信徒在大殿中央團團而坐,俱是合十閉目,口念佛經,全不再管那生死毒殺之事。有的人雖仍是抖如篩糠,但口中經聲不止;如相方丈亦坐在其中,長眉垂落,面色平靜。

“我曠劫來,辯才無礙,宣說苦空,深達實相,如是乃至恒沙如來秘密法門,我于衆中,微妙開示,得無所畏。……”

得無所畏……得無所畏!

雲止胸中突然湧出一股熱流。

他是那個佛前講經之人,将這段經文說與這些人聽,可是這些人,才是真正懂佛、真正信佛的有緣者!

閻摩羅見這副場景,似乎也略微驚訝,片刻便也恢複如常,“小蘇,你看這些傻和尚——”

劍光起!

那一瞬間,轉輪寺中諸人,都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殿中那尊莊嚴靜默的大佛,突然自圓肚中裂開,宛如蓮花千瓣層疊綻放,而淩厲的劍光便自佛光中劈出,直直刺向上首雲止的背心!

雲止自然感受到了那洶湧凜冽的殺氣。

就憑這殺氣,她已不負“滄海第一殺”之名。

他想。

那一劍刺出,必直搗心髒,他知道,但是他無法閃避。

眼看得殿中衆人驚惶恐懼的神色,他閉上眼睛,平平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四字念畢,便聞“叮”地一聲響,那長劍劃破僧袍,卻直直撞上了什麽堅硬的物事。

他的面色終于變了——他竟忘了……

身形即刻向前掠開,便看到蘇寂驚訝的臉。她站在大佛的殘軀之前,長發束起,面容冷冽,長劍猶保持着進擊的姿勢。

“你——”她皺眉。

雲止心中卻是激動萬分,仿佛中了迷藥一般地歡喜——我佛慈悲,我佛不容我便死!

然而方才蘇寂一劍使盡全力,即令未破皮肉,劍氣激蕩之下,也令他驀地吐出一口鮮血。他的身子晃了一晃,退到大殿一側,忽然拿起了一根齊眉棍。

蘇寂挑了挑眉,似乎覺得此刻作困獸之鬥的雲止很是有趣,她沒有追上,卻是走到了那一群趺坐念經的信衆之旁。

雲止面色大變:“蘇姑娘,你——”

蘇寂五指忽出,陡然便抓起了如相方丈的衣領,将他拎了起來,劍刃橫在他頸上,“我如何?”她冷笑。

雲止俊秀的容顏已成慘白,“你不可如此——”

“是麽?”蘇寂冷冷地接了一句,話音未落,劍光一閃,如相方丈的腦袋便斜斜歪下,一條細細的血線此時才緩慢地滲出血來……

其他信衆眼見方丈被殺,無不心神大亂,再也念不下經文,拼命便往殿外逃去。而閻摩羅已經翩翩然立于殿外,一手一個,剎那間便将那些人解決了個幹淨。

閻摩羅此刻總算現出真身,面容白淨,倒是個年輕小生模樣,向裏面歪了歪頭,灑然一笑,“小蘇你可真是磨叽,殺個人還這麽多話。”

裏間,已只剩了蘇寂與雲止兩人,冷冷相對。

雲止一手緊緊攥着那根齊眉棍,另一手死死抓着念珠,表情沉暗,口吐的鮮血濺在僧袍上,而他只是茫茫然道:“你不可如此……你怎可如此……”

蘇寂已執劍緩緩走上前來。

“我不知道公子為何要殺你,大約是有人要殺你,向公子下了單子。”她一步一句,話音清冷如風送浮冰,“我也不知你一個傻和尚緣何與人結了仇怨,也不知殺你是對是錯。”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手中劍上的紅璎珞與血槽中滴滴垂落的鮮血同色。她面無表情,已全然不是在他藥廬中那副刁蠻任性幼稚的樣子。他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哪一個才是她所願意成為的她……

長劍驟然迎擊而上!

他眸光驟凝,上身後仰,齊眉棍伸出徑點她握劍的右腕。他這一下反抗敏捷而及時,令蘇寂大吃一驚,即刻劍交左手,橫劈過去。雲止足踏卦位以棍迎戰,寬袍大袖随風聲鼓蕩而起,仿佛谪世的仙人目帶憐憫,手中長棍一卷一帶,便将她的長劍裹得飛了出去!

兵刃脫手,那豔紅的璎珞在半空中玎玲交響,蘇寂駭然變色,陡地回頭望向他。

這個和尚,身上确無半點內力,卻僅憑招式身法,便震飛了她的兵刃!

“你——”話未出口,她便見他的眸中湧起極深沉的悲傷,她恍惚如受重擊,只覺得他這眼神……好熟悉,似乎是在很久遠很久遠的時光裏,曾經……與她擦肩而過。

便是這一瞬的怔忡,雲止已将齊眉棍點上了她的咽喉,冷冷面對着同樣不可置信的閻摩羅。

閻摩羅一下子跳了進來,大聲道:“你不可傷她——”

“貧僧自不會傷她。”雲止的話音依舊平緩,如一條奔流不絕的河,沒有絲毫的情緒,“只要閻施主放我們走。”

“你——你們?”閻摩羅表情誇張地看了看受制的蘇寂,微妙地眯起了眼,“你還要帶走她?”

“或者殺了她。”雲止棍下加力,蘇寂的面色慘怛地白了下去。

閻摩羅心中飛快地盤算了一遍,望向蘇寂時眼神卻是帶着擔憂,“好……你立刻便逃,我也立刻回去,至于你能不能逃得過公子的追兵,便看你的造化!”

雲止深深吸了口氣。“閻施主心存仁念,必是有福之人。”

閻摩羅重重地“哼”了一聲,一個縱身便消失不見。

雲止待他真的已遠去,方緩緩收回了手,整個人好似氣力都用盡,徑自癱坐在了地上,面對滿殿屍首狼藉。

蘇寂摸着自己喉嚨上的痛處,啞着聲音道:“你不是要逃麽?”

他回過頭看她,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一樣,目光是全然的空茫,空茫中又是劈天蓋地的痛苦。

她嘆了口氣,只得低身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她不由得握得更緊了些。“閻摩羅已經懷疑上我,你害我被抹了黑,還不趕緊帶我逃?”

他卻突然抽回了手。

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他冷眉冷眼,再不是她所熟知的溫潤模樣。

“姑娘造這許多殺孽,可知日後必遭業報?”

作者有話要說: 那一大段的,還是《楞嚴經》。。。

還有閻摩羅麽,既然被我寫成了一個白臉小帥哥,那他一定不能炮灰,阿彌陀佛。。。

咳咳,這裏是阿眠在9月29號跟大家說個抱歉。。。今晚更新暫停一天,明天。。。明天上新封面啊!!!

☆、天道亦無親

業報?!

她怔然與他對視,漸漸地也擡高了下颌,目光冷如冰雪。

她承認,自己方才,确實是……心軟了,才會被和尚制住,成了他的人質。可是現在,要她重新殺過,那也不難。

她最恨的就是和尚這副自認聖人的嘴臉,總是在嫌棄她,總是在憐憫她,然而她要怎樣才能讓他明白,她不要他管!

她高興殺人,她高興造孽,與他又有何關系了?他若要做那降龍伏虎的佛,便自來殺了她,她倘技不如人為他所殺,那也只有認了——

這十年來,刀口求生,她怎能連死于刀兵的覺悟都沒有?

可是——她聽不得他勸她,聽不得他罵她,一絲一毫、一字一句都聽不得!

她便是這樣倔強地擰着脖子盯着他,不言不語,眼睛裏漸漸凝出了微薄的霜。

平日被他數落,她總有各種各樣的名目辯解。她雖不通佛法,但口才也是極好,歪理甚多。

然而今次,竟沒有聽見她的争鬧。

雲止默了默,“哐啷”一聲,将齊眉棍扔下,又緩緩走了幾步,俯身将她的劍拾起。

這劍十分普通,鐵匠鋪裏最常見的類型,只在劍身底下刻了兩字“青川”,字跡清瘦有風骨。他看着這兩字怔怔出了會神,直到她突然一把奪過了它。

“閻摩羅去禀報公子,追兵片刻便到。”她冷聲道,“還不快跑!”

轉輪寺本已位于深山之中,環寺一片桃林,正灼灼盛放。兩人在桃林中奔跑,全不憐惜這花樹,便飄飄然落了滿地的紅雨。好不容易逃出這片桃林,雲止已然氣力不濟,倚着樹幹大口大口地喘氣。

蘇寂不耐煩地道:“你方才不是還很威風麽?怎麽現在幾步路都跑不動?”

雲止輕聲道:“我的內力被封制住了,徒有招式而已。”

“也不會輕功?”蘇寂冷冷望他一眼。

雲止默然。

蘇寂忽然跑回來,又抓起了他的手。這一回抓得蠻橫,他微微一怔,她已凝神起步。

剎那間尖利風聲呼嘯過耳,她提着他在崎岖山路上縱躍飛奔,他一個大男人卻要由女子帶着跑,心裏自然有些不适意,但佛法有雲,衆法無差,衆相皆一,所以……她帶他和他帶她是一樣的。

嗯,這樣想,他的眉頭便寬解了。

她自然不知他心裏轉過了什麽念頭,只一意往轉輪寺後山山腳飛奔,到得後來,兩人幾乎是自那山坡上囫囵翻滾着滑了下去。身子被地面的樹枝荊棘硌痛,她只當不覺,手仍是緊緊牽着他的,直到兩人一同摔進了山下的湖泊裏。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