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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寂全不會水,在水中一個勁地撲騰,滿眼都是水色,她慌極無措,身子便愈加下沉。忽然一雙臂膀自背後穩穩地抱住了她,她皺了皺眉,心中生出詭異的安定感,便任由他帶着游向了岸邊。

“嘩啦”聲響,兩人自水中披離而出,俱是一副落湯雞模樣。雲止略微疲勞地坐在了青草地上,望向這一面湖,忽然愣住了:“這裏——”

這裏竟是前幾日他帶她來過的那一面湖。

“本姑娘過目不忘,你有福了。”蘇寂竟爾朝他一笑。

那笑容裏帶着孩童般的得意,雲止望着那笑,一時默了下去。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蘇寂将自己濕漉漉的長發擰成長長一條大麻花,“啪啪”往地上直甩,眼睫上猶挂着水珠,單看一張臉,仿佛水中仙子。“我們便一直躲在這裏,直到公子離開襄陽城,我們便去神仙谷。”

去神仙谷?雲止想起謝傾眉那天真無邪的眉眼,隐隐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他想了想,便站起來,往山崖邊走去。

“哎哎,你去哪裏,你不準走!”蘇寂大聲叫道,連忙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上來。春草茵茵,全被她踩成爛泥。

雲止看她一眼,“貧僧去找一個可容落腳的山洞。”

“噢。”她讷讷,仍是跟着他。

他們跌落處是大湖的西北面,所臨便是他們摔下的山坡。再往前走得半裏,風聲漸隐,山勢漸陡,便見斷崖巍然而立,崖下水流也湍急許多,彙若河流,往那大湖灌去。水流之旁的崖壁上,便見一個黑乎乎的洞穴,不知其深幾何。

雲止和蘇寂同時看到了那個洞穴。

蘇寂的眼睛彎彎眯起,又露出了那一副小狐貍般的神情,“你能不能飛過去?”

雲止很誠實地回答:“不能。”

“誇我一句‘大美人’,我就帶你飛過去。”蘇寂歪着頭對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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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止好像喉頭被什麽哽住了一樣,看着她,一臉呆愕。

蘇寂嘆口氣,晃了晃腦袋,好像真有幾分深沉意味。“傻和尚。”她嘟囔着,“那你便蹚水過去吧。”

話音未落,她自己已飛身而起,足尖輕輕掠過水面,激起一道漣漪,而漣漪落處,她已翩翩然落下,輕盈如燕,轉過身,炫耀一般望着對岸的雲止。

她全身衣衫濕透,此刻娉婷而立,少女姣好的曲線悉數落入他眼中。他仿佛被燙了一下,低下了頭,便真的一步步蹚水而過。

然而這小河卻比他想象得更深。起初沿着河岸走,到後來再沒了河岸,兩座斷崖夾着絲帶一般的水瀑,他逆流而上,水流漸高,竟至沒過了他的胸膛。蘇寂在那懸崖洞穴前挑了挑眉,正待下河來接他,他忽然俯下身去,游了起來。

蘇寂呆住了。

自己果然是個蠢材……

和尚的光頭忽然在她腳下的水流中冒了出來,他伸手一抹臉上水珠,扶着岸望着她,那眼神裏竟好似帶着揶揄的笑意。

他素來冷情,這樣的表情實在不多見,以至于讓她狠狠擰了眉。

她差點把他踹下去。

但她終于是恨恨地收回了腳,轉身便往洞裏走。雲止翻上岸來,長袖一抖,遍身水漬淋漓,也随她走了進去。

洞穴背光,十分黑暗,還未走得數步,便覺凜冽寒氣襲面而來,蘇寂冷不防一個顫栗,停住了步子。

雲止卻道:“怎麽不走了?”

蘇寂冷聲道:“什麽都看不清,怎麽能瞎走。”

忽而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她微怔,只覺這手雖還帶着河水的潤意,但卻是極其溫暖有力,仿佛一種指引。

之前一路奔逃,她未曾細想,而今再握住他手,她才發現他的虎口有繭,仿佛年深日久,都快被磨平了,但一個練武之人,不會不認得這樣的繭。

這只手……從前竟是握劍的。

“跟貧僧來。”他說。

她訝然,“難道……你看得見?”

他沒有回答,黑暗中也不知他是什麽表情。

走着走着,腳下幹燥,倒也沒有什麽異物,她懸着的心漸漸定了下來。左右洞壁卻是愈來愈窄,行至後來,兩人只能緊緊挨在一處,透過他的手掌,她仿佛感覺到他的心跳愈來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自己該做何反應,只将握着他的手又緊了緊。

“別動。”他突然拽住了她,話音清冷中裂出絲絲顫音,“前方是水潭。”

水潭?她皺眉細聽,果然有輕微的水流緩緩之聲。忍不住又擡足一挑,便是水花濺起。他看她幼稚,搖了搖頭,道:“在此別動。”

“噢。”她撅起嘴。

他的手抽離了。聽得腳步聲響,他似是去一旁尋找東西,她一下子有些慌神,又不敢亂動,只得喊道:“和尚?”

“貧僧在。”他在不遠處應了一聲,洞穴将他的聲音罩成一片朦胧的回響。

“和尚,你——你在做什麽?”她不敢承認她怕黑。

“生火。”他回答。幾聲劃火石的響動,而後火光便幽微亮了起來,蘇寂首先看到的便是雲止俊秀而淡漠的面容,而後,才是他身畔的水潭——

“啊啊啊——!”

蘇寂大叫着跑到了他的身邊,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默了默,沒有推開她,“姑娘不是見過很多鮮血麽?”

蘇寂捂着臉的手慢慢扒拉開了一道縫,甕聲甕氣地道:“是啊。”

“那這一條血河,又有何可怕了?”他的聲音淡若無痕。

眼前的水潭不知深淺,卻滿溢鮮血,色作鮮紅。這水潭定是與外間河流湖泊相通,卻不知為何被堵塞住了,散發出一陣陣極難聞的腥臭氣。

“我……我沒有怕。”蘇寂倔強地道,“我是覺得惡心。”

“惡心?”雲止殊無笑意地笑了,“蘇姑娘殺人的時候,可有覺得惡心?”

蘇寂一下呆住了,臉色極不好看,半晌,默默地在火堆邊坐下,喃喃道:“傻和尚,一點情趣都沒有。”

雲止并不理她,只是趺坐下來,雙手合十,眼簾微合,于這鬼獄般的血河之畔,念起了《往生咒》。

蘇寂聽他念一大堆“南無阿彌多婆夜”之類她全然聽不懂的字句,心中愈加煩躁,恨恨地撿來一顆石子在地上刻字。然而刻不多時,那石子卻飄然碎成了粉末,她一怔,才發現自己撿來的是一根死人的指骨。

“和尚……”她輕聲喊。

雲止仍在念經。

“和尚……”她的聲音帶了求懇的哭腔,“我,我有點怕……”

雲止緩緩睜開了眼睛。“以姑娘之殺孽,必不入輪回,所堕之地,必烈甚此地百倍。”

他的話音那麽平靜,而他的眼睛又那麽清澈。

他還是那麽好看。

她全身突然冰涼了一遭,而後血液又突然自腳底直竄到頭頂。

她看着他,好像從來不曾認識過他一樣。

驀然間,一陣陰森森的冷風吹來,幾乎激出她的淚水。她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心不可問

“采蕭?”一個溫柔的女聲在她耳邊輕喚,“我家采蕭呢?”

奶媽素娘連忙牽着她走了出來,她一看堂中站的兩人,便歡喜地叫了起來:“爹爹!娘親!”

長身玉立的男子笑着轉過身,将她一把抱了起來,不斷用臉上胡渣去蹭她粉嫩的小臉,“采蕭乖,有沒有想爹爹?”

她大大地皺眉,躲開他的胡茬,“爹爹壞,爹爹硌人!”

男子哈哈大笑,一旁的女子亦掩嘴笑着打了他一下,“一身臭烘烘的,還不去洗幹淨?胡子也刮掉,別蹭着采蕭。”

“好好好。”男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活像一只慵懶的狐貍,“我這就去。”說着将她放了下來,還不忘對女子擠眉弄眼:“洗幹淨,嗯?”

女子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還不快滾!”

男子大笑着離去,她咬着手指歪着腦袋,又往女子身上蹭:“娘親,娘親,采蕭好想您!采蕭每天都在等您回來……”說着幾乎要被自己感動哭了,“爹爹壞,爹爹跟采蕭搶娘親!”

女子溫和地笑着,幽麗的眉眼裏全是柔柔的潤色,“采蕭,娘親這次給你帶了件好東西。”

一聽有禮物,她立刻停了苦惱,滿眼放光地望着女子。

但見女子從包袱中拿出了一條紅璎珞,在她頸畔比了比,又在她發上比了比,沉吟道:“這璎珞,也不知是做成項鏈好,還是做成發飾好……”看她已經按捺不住,便将紅璎珞往她懷裏一推,“喏,送給你了。”

豔紅的璎珞,垂下幾抹火焰般迷麗的流蘇,她歡喜得不得了,便徑自往內室跑,“爹爹,爹爹,娘親送了我東西,好漂亮的東西!”

“哎,你爹還在洗澡——”

男子拿長長的毛巾圍了下身,晶亮的水珠猶在結實的胸膛上閃着光。他的胡子還沒刮,已經笑着又一把抱起了她,“什麽好玩意,給爹看看——哦,原來是這個。”說到最後,話音竟低沉了下去。

那天晚上,她在父母房門前,聽見他們在争吵。

“采蕭還這麽小,你怎麽就把蕭家的東西給她了?”是爹爹的聲音,褪了寵她時那種刻意的緩慢溫柔,他的聲音其實是很沉郁的。

“早晚是她的東西,有什麽要緊了。”娘親似乎并不怎麽在意,“我們出去太久,把采蕭抛在家裏,她也沒個玩伴——”

“那還不如直接把蕭遺小子接過來。”爹爹哼哼了一聲,她知道這說明爹爹已經消氣了。

不過,蕭遺是誰呀?

娘親笑了,笑得淺淡而适意,爹爹吹胡子道:“你笑什麽?”

“我笑你傻,女兒才五歲,你就火急火燎地生怕她被人家撬走。”娘親笑道。

“我哪有——”而後的聲音,她便聽不清了。燭火忽然熄滅,房中漸次傳來娘親低喘的聲音。

她聽得莫名有些燥熱,立刻提着膽子跑走了。跑走之前還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黑暗的窗棂間,仿佛被月光映出兩個交纏的影子。

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欲望。

“熱……”

蘇寂在昏迷中呓語,雲止蹙了蹙眉,卻将火堆挑得更旺了些。

她跌入水中時定是吃了不少水,而後冷風一吹便受了涼,此刻不管不顧地發燒起來。他雖是大夫,這血河白骨之中卻并沒有藥材可撿,他只能将自己外衫也披在了她身上,希望她出一場大汗便好。

“不要……”蘇寂突又呢喃,突然掀開了披在身上的僧袍,兩道細長柳眉皺得死緊。雲止靜了靜,終是一步步走了過來,坐在她身邊,輕探手碰了碰她的額頭。

那溫度高得可怕。

“爹!”蘇寂緊閉雙眼,突然凄厲叫喊,“爹,回來!”

他聽得仿佛有些疼痛,轉頭望向她,眼神映着火光,幽微難辨。

少女眉目如畫,美豔一如記憶裏的那個窈窕女子。他還記得那女子朝他俯下身來,低低笑着道:“小子,想不想娶我家采蕭?”

“想!”年方十二的他糯糯地回答,又怯怯地問,“她——她有燕姨這麽好看麽?”

一堂大人俱哄哄然笑了起來。他惶惶不知所措,轉過頭,便見到一個頭紮雙髻的小女孩躲在大人身後傻傻地看着他。

真傻,他當時想,還沒燕姨一半好看。可是她的皮膚看起來好嫩,他好想掐一掐,看能不能掐出水來。

目光忽然落在少女蒼白的臉頰。雲止突然冷醒,雙眸如燭火一黯,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将自己适才的邪念壓制了下去。

少女仍在喊熱,他給她蓋了好幾次僧袍都被她踢開。踢被子?他皺了皺眉,想她小時候一定也這般頑劣。

今日……自己似乎格外眷戀舊事。他告訴自己,前塵已矣,來路當與佛相伴,眷戀無益……再望向少女時,眸色便不再是眷戀,而已清冷了下去。

他緩緩躺下身子,将她抱入懷中,少女身子卻滑如泥鳅,一下子如八爪魚一般攀上了他,他微微嘆息,将僧袍重又蓋好,手掌輕輕拍着她的肩,留意避開了她背上的傷處。

蘇寂昏沉沉醒來時,火堆燃得只剩了一點星子,洞穴深冷的風吹拂而來,激起她全身顫抖。

她忍不住就往身邊溫暖的懷抱又蹭了蹭,而後一愣,伸出手去,便碰到了那人的光頭。

雲止沒有做聲,也沒有動作,但是她好似感覺到他的眼睛睜開了,正靜靜地看着她。

她摸了摸他的光頭,燒着戒疤的六個點有凹凸不平的痕跡,她好奇地問道:“這個疼嗎?”

他沒有回答。

她眨了眨眼,似乎已經清醒了大半,但這個“被窩”實在太溫暖,讓她好想賴床。她将臉埋在他懷裏,只覺他的胸膛也是孔武有力的,想來也應該跟爹爹一樣肌肉分明……喉頭一動,她有些口渴了。

于是她便想起身。

手卻忽然被人一拉,她重又倒回了他懷中。

她愕然,“和尚……和尚?”

這個和尚,難道不講男女大防的麽?

她是野路子的江湖殺手,當然從不講究這些,被他抱着也不覺羞恥,但實在忍不住覺得怪異,尤其是站在他的立場想一想,便更是怪異。

他天天講善惡講生死講絕情滅欲,莫非……莫非就是因為絕情滅欲,所以在他眼裏,抱着美女也就如抱着塊木頭,所以……無所謂了?

如此一想,她愈覺自己聰明透頂,連佛法都能參悟了,便得意地又蹭了蹭他的衣服,卻惹來一聲悶哼。

呃……他好像穿得很少。

她又想了想,才明白,他的僧袍正被二人當被子蓋着。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便往和尚的胸膛摸去。

“你做什麽?”雲止終于開口了,出手如電,飛快抓住了她差點伸入他裏衣的手。

“你穿的什麽護甲?”她側身坐起來,看着他,微弱的火光裏,他的眼睛是那麽亮,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子,簡直……比他的光頭還亮。

“……貧僧并無護甲。”他默了默,說道。

“那你是怎麽擋下我那一劍的?”她笑起來,“難不成是佛光護體?”

黑暗之中,他視力偏佳,她笑容清豔,毫不設防,全不似日間那殺人不眨眼的樣子,他一時也有些迷惘了。

“貧僧與姑娘說過,貧僧的內力被封住,姑娘的劍正好刺在……釘子上。”想了許久,他才想出這樣的概括。

蘇寂一驚,“那是什麽釘子?”便不由分說地扯開了他的裏衣。

雲止呆呆地看着她,而她呆呆地看着他的胸膛。

一枚鐵釘,正正釘在他胸口膻中穴,封住了他的氣海。鐵釘平徑約莫半寸,外面已經鏽蝕大半,與雲止白皙但結實的肌膚一襯,顯得極其兇惡可怖。

她默了很久,突然蠻橫地将他翻過身來,便不出意料地在他背後同樣位置發現了一枚同樣鏽跡斑斑的鐵釘。

“這是誰幹的?”蘇寂突然擡頭問他,雙眼亮如妖鬼。

他一怔。

這個時候的她……好像又回複到了日間的模樣。

那個舉劍不疑、殺人必死的冷漠女子,那個傳聞中美豔絕世的“滄海第一殺”。

他靜了靜,卻只是拉上衣襟,坐起身來,遠開她幾分。

“已經不痛了。”

他說。

是的……已經不痛了。

不管當初有多麽撕心裂肺,一切,終是要歸于平靜的。

過去的那個他恐怕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如此随遇而安的人。

也許,只是因為……他太倦了。

于是他側頭撥了撥火堆,輕聲道:“看來姑娘的病已好了。”

她睜大眼睛,“我病過?”站起身來原地轉了一圈,“我這個樣子像病過?切!”

他早已習慣了她的誇張做作,也不言語,只道:“既然姑娘好了,貧僧要出去一下。”

“去幹嘛?”她大聲道,“帶上我呀!”

“去采藥。”頓了頓,他又道,“順便采些吃食。”

她笑了,“你是不是只吃野果子呀?那我可不吃。”

他轉過頭去,并不去看她的笑容,“姑娘随意。”便披起了地上的僧袍,抖了抖灰,真的要往外走去。

她一看便急了,連忙三兩步跟上,“我也要去!”

他頓住腳步,“姑娘若要殺生,最好與貧僧分道。”

她讷讷,“最痛恨和尚的就是這一點了,連肉都不能吃,人生還有什麽樂趣……哎呀!”

起初他以為她這聲驚叫只是故意吸引他回頭,便仍往前走了幾步。待發現她并未跟來,不由蹙了蹙眉,回頭望去。

“和尚……”她的面容已被吓成青色,手顫抖地指了指地上,“我看不見,你看看,那是什麽東西……”

他低頭,便見到一只斷了的手骨,五指尖厲地張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腳。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完~3W字了哦,親們真的不來點評論麽麽麽~

☆、何為久留茲

“姑娘……別動。”他說道,話音微沉,在這詭異的氣氛中顯得飄渺虛無。

蘇寂自然不會動。

她就像一個受了驚吓的小兔子一樣,睜圓了一雙大眼睛哀哀地看着他。他也不知她這副表情裏有幾分做作,滄海宮培養了十年的殺手,總不該是這樣嬌嬌怯怯的樣子;然而心頭到底是軟了些許,他上前走了一步——

剎那間,四周又伸出了四只斷骨,卡住了他移動的方位!

窸窸窣窣的聲響頓時此起彼伏,仿佛有成千上萬只蟲蟻在爬,撓得人惡心欲嘔。

“什麽聲音!”蘇寂驚叫。

雲止揉了揉額頭,“姑娘莫怕,這只是一個陣法。”

“你還沒告訴我……”她哭喪着臉道,“抓着我的到底是什麽?是死人嗎?”

他看了她一眼,“姑娘的劍呢?”

蘇寂終于再也裝不下去,一劍光出,瞬間斬斷抓着自己的手骨,便趕忙跳到了雲止的身邊。雲止目光掠處,自己與蘇寂身周已圍滿了白骨,有的已是顫巍巍将要碎掉,有的猶帶着淋漓血跡,都仿佛自成生命一般占定了方位。

他心下一冷,極不祥的預感漂浮上來。

“這這,這是什麽陣法?”蘇寂抓住了他的衣袖,顫聲問道。

不遠處的火堆已經熄滅,她什麽都看不見,黑暗給她帶來的恐懼遠甚白骨血河,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雲止便靜靜地将這些白骨的擺放方位給她描述了一遍。

“這是死陣!”蘇寂臉色刷白。

死陣,必以亡者鮮血開啓。

說起來,這種極殘忍的陣法,還是源自滄海宮。

滄海宮立于江湖三百年而不倒,行的是收錢殺人的生意,黑暗、肮髒、冷酷。所以,從滄海宮的十殿冥府中走出來的殺手,都必是百中挑一的武功、千中挑一的機敏,和萬中挑一的殘忍。

那些少年們修到第七殿時,等待他們的試煉便是死陣。

将少年們兩兩分組扔進無數死陣中,他們必須殺死自己的同伴才能出陣,而出陣之後再與其他少年重新分組,一直到——只剩一個人。

蘇寂知道死陣,因為她曾經在第七殿的試煉中,殺死了七十七個人,才滿身是血地走上了第八殿。

她的身子晃了一晃。

她不喜歡那樣的記憶。沒有人會喜歡那樣的記憶。

雲止輕輕将她扶穩。

這一刻,她忽然感覺到……身側的人,跟自己,确然是不一樣的。

他的溫潤平和,他的安寧淡靜,每一絲每一毫,都是經過佛前千百次的參禪修煉,才化來的功德。

身側的人……就如佛光,令她想依賴,又害怕被抛棄。

害怕被他抛棄。

她手中的劍緩緩比上了他的頸背。

他渾然未覺,只是沉思着道:“這陣法霸道,可知陣眼所在?”

她手中的劍又緩緩地垂落下去。

凡是陣法,必有陣眼。若能找到陣眼所在,毀了這陣,便不必糾結破陣的事情,這是一招走捷徑的狠棋。

所以世上大部分陣法的陣眼都不是那麽輕易能找到的。

而且,蘇寂知道,死陣沒有陣眼。

“不可能。”雲止蹙眉,話音很冷、很定。

“若死陣也有陣眼,豈不是太兒戲了。”蘇寂輕聲道,“若死陣也有陣眼,我又何必殺了七十七個人。”

雲止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他只是又邁出了一步。

她陡地大駭,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根本來不及多想就跟了上去——

他所踩的,是陣中的休門!

“你瘋了?”她破口大罵,“不懂就不要裝懂!”

然而他運步自如,踩過休門,便踏上了兌位,一個轉身,白骨群集而來,卻并沒靠近他們二人。

兌位之後的門……是空門。

他想了想,忽然拉起了她的手。

而後很平靜地踏了過去。

不出所料地,一腳踩空。

蘇寂慌亂不堪,在空中墜落的感覺就仿佛整個人都被虛無的風給刮成了千萬片,她只能淩亂地抱緊了身邊的和尚。和尚沒有言語,似乎還好整以暇地拍了拍她的背,意示安慰。

她幾乎要吐血——如果不是被他拉着,她又怎麽會掉下來!

重重的墜地聲,兩人落在了實處,蘇寂壓在了雲止的身上。雲止皺了皺眉,好像……有一根肋骨被她壓斷了。

發現自己竟然還活着,蘇寂睜開了眼,一下子跳了起來,環顧四周——

這是一個房間。

一個很破、很舊、很普通的房間。

雲止沉默地站了起來,蘇寂突然一轉身,臉幾乎貼上他的胸膛:“和尚和尚,你怎麽這麽聰明,我們好像出來啦!”

雲止亦看了看這房間。有一張床,一張琴臺,一張桌子,桌子上還放着一柄木梳,一只天青瓷瓶,瓶中斜斜插着一枝梅花。梅花早已枯萎落盡,只有蒼老的枝幹而已。

一切陳設,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雲止看了很久,方慢慢道:“我們出來了麽?”

蘇寂笑起來,“是啊,只要從這個房間出去——”突然噤聲。

這個房間沒有門,也沒有窗。

要出去,只有再飛上去,飛回那個死陣裏去。

蘇寂點起火折子,走到那床邊,被灰塵嗆得咳了幾聲,才看清那床上只有一床殘缺的被褥,被面繡的是很普通的錦鴛戲水。

“這裏住的是個女人。”她怔怔地道。

雲止走到那桌前,輕輕抹去桌上積厚的灰,便看到木質上深深刻下的字跡——

“我行無常,生必有盡。來生來世,再做夫妻。”

他微微一怔,仿佛有些不能理解。

前一句他很熟悉,佛經雲“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教人勘悟生死;然而這句佛語之後,怎麽就接了那樣一句……那樣一句癡念深重的話呢?

佛語是勸人放下,誓約是命人牢記,這麽不倫不類的兩句話,怎麽能寫在一起?

偏偏還……看起來很和諧的樣子。

蘇寂四處轉了一圈,沒有其他收獲,只得走回他身邊,憂傷地道:“怎麽辦?”

雲止默了默,“貧僧不知。”

“和尚,你剛才為什麽要走休門?”

“……貧僧是亂走的。”

“什麽?”

“貧僧不認識休門。”

“你——你不懂陣法?”

“不懂。”

“那你為何——”

“姑娘方才說,要破這陣法,需殺死一人?”

“是啊。……其實我差一點就要考慮殺了你。”

“貧僧不會殺姑娘。也……不願被姑娘所殺。”

蘇寂呆住。“你說什麽?”仿佛見到一樁大新聞,她很是激動地道,“你不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麽?我以為你會犧牲自己來救我呢!”

“參透生死,不等于束手就擒。入了死陣,為何一定要出去?貧僧以為,它或者将我們困死,或者将我們殺死,總需有所動作;而要讓陣法有所動作,貧僧便必須走上一走。”

蘇寂只覺無法與他正常交流,“可你那是亂走!”

他頓了頓,“姑娘說的是。”

這五字簡直是他的殺手锏。

這五字一出,蘇寂便再沒了聲息,嘟起了嘴,便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和尚啊。”她眯着眼睛,輕聲喊。

“嗯。”答聲近在咫尺,他應該也是坐了下來。

“假如我們死在了這裏怎麽辦?”她的聲音低了些。

他一怔,“那自然是入輪回。”

她對着黑暗翻了個白眼,忽又反應過來什麽,“咦?你剛才還說我會永不超生!”立刻便笑了,“是不是心軟了?不想給我判那麽重了?”

她喜怒無常,他倒也順其自然,只慢慢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未為難事。”

“和尚。”她忽然喚道,“你殺過人麽?”

話一出口她便自嘲地笑了。

“你一定是從小生養在寺廟裏吧?只知道念經是吧?真是,連生死都沒見過,還好意思說自己參透生死。”

“貧僧殺過人。”他安靜地回答。

她驚得跳了起來。

“你說什麽?!”

“貧僧殺過人。”

兩人都已累了,不由便躺在了灰塵堆積的地面上。蘇寂想了想,眼前就有一張床,為什麽要躺地上?于是她去将那髒得不成樣子的被褥搬下來,始終由被褥罩着的床面倒還算整潔,她便徑自趴了上去。

雲止走過來,坐在了床沿。

“馬上就要死了,你不想睡一會麽?”蘇寂十分豪氣地拍了拍自己身邊。

“男女有別,豈可同卧共起。”雲止輕聲道。

“切。”蘇寂的聲音很低,她有點困了。

“姑娘。”雲止道,“貧僧……”

“我知道我知道,”蘇寂不耐煩地擺擺手,“你殺過人,你殺過人是不是?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這話其實說得有點違心。蘇寂原本完全不曾想到,眼前這個聖人一般滿身都冒着佛光的和尚竟然也殺過人,不管是殺一人還是殺百人,他的手上總是沾了血的;但是聽聞此事之後,她反而……平靜了,平靜之後還帶着些微不敢言明的竊喜,就好像九天之上的神佛被她的髒手一把拽下了凡間,還被她蹭了滿頭滿臉的灰,就是這麽快意。

然而雲止的神色卻變了。

“姑娘,貧僧正是因為曾經殺人,才遁入空門,以求消除業報。”他正聲道,“人命乃關天大事——”

“我很好奇,”蘇寂卻突然截斷他的話,擡着腦袋望定了他,一雙眼睛分外清幽,“你出家之前,是什麽樣子?”

這個問題,讓雲止認真地想了許久。

許久之後,他終于緩緩回答:“貧僧出家之前,是一纨绔子弟。”

蘇寂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大笑出聲。

“啊哈哈哈,纨绔子弟?哈哈哈,我不信,我不信不信不信……”

她這一笑,床頂上的灰又全都簌簌掉落下來,嗆了她一臉。她連忙翻身下床,床身吱嘎一響,一根床柱竟然就此斷了。

蘇寂立刻大叫:“和我沒關系!我沒那麽重!”

“姑娘。”雲止突然道,“請看這裏。”

蘇寂對這一個“請”字頗為受用,便湊過了頭去。

斷裂的床柱露出峥嵘的木質創口,中間爬滿了小蟲子。

她一看便覺得惡心,但聽雲止道:“此乃白蟻。”

他回過頭來,她只覺他的眼睛好亮,仿佛天上的銀河,還在緩慢地、好看地流動着。

“姑娘,我們有救了。”

作者有話要說:

☆、玉樓空更空

作者有話要說: 我擦我來認錯了!!!

我,我把存稿日期設置錯了!!!

【你個連日歷都看不清楚的二貨!!!

所以這章就周一更算了嘤嘤嘤。。。

【難道你們沒發現某眠的人物數學都很差。。。!!!

對不起!!!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蘇寂那貪婪的樣子就好像從來沒有呼吸過一樣。

那房間雖全無通道,可卻是木質結構,因年深日久,早已搖搖欲墜,牆壁間都爬滿了白蟻。蘇寂找出最脆弱的那一面牆,運力一推,牆壁便轟然坍塌了。而後再走過一條曲曲折折蜿蜒向上的密道,兩人便從草堆中的一個隐秘的小洞爬了出來。

她做夢也沒想到出來這麽容易。看着眼前流水繁花,又想到方才那幽黑洞穴中的白骨死陣,心頭掠過一股涼風。

她差一點就真的殺了傻和尚。

其實,似乎,就算真的到了生死關頭,也不一定是非生既死的。

其實,似乎,再等一等,就能有更好一些的結果也說不定。

轉過頭看身邊的人,彼卻是眉頭緊鎖,好像又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這裏,”他輕聲說,“是神仙谷。”

一條青翠溪流自腳底蜿蜒而過,一直延伸到遠方,溪流兩旁的青草地上鋪滿嫩黃初白的小花。兩人似乎已在那洞裏耗過了一夜,此時天正拂曉,清風帶着露水的潤意飄飄然拂過,楊柳媚眼輕舒,桃花落了滿地,蘇寂笑了。

“那不是很好麽?”她徑自往前走,“我本來就要來神仙谷的。”

他蹙了蹙眉,“姑娘為何如此篤定?”

她止住步子,語調前所未有地鄭重起來,“因為神仙谷是當今武林,唯一還能牽制滄海宮的所在。”

當今江湖,正道衰微,天下第一殺手組織滄海宮已隐隐有吞并天下之勢。江南四大世家這些年來一一慘遭滄海宮滅門,無數秘籍寶劍俱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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