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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餘下宋氏一門苦苦支撐。江南以至于兩湖兩廣,已幾乎是滄海宮之領地。再洛陽禦琴門,滇南靈山派,塞北飛鏡仙宮,實力都不容小觑,然而要麽無心大事,要麽偏安一隅,要麽正邪不辨,總之都并無一分一毫出頭的意思。

唯有襄陽神仙谷,雖神秘但正派,雖低調但力量雄厚,近來時常為小門小派打抱不平,與揚州滄海宮似成掎角僵持之局。

蘇寂已是滄海宮的叛徒,但她本來沒有什麽歸屬與背叛的概念,心中所想不過是為一己生存。如此看來,神仙谷确實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她一下子說了這許多,雲止默默地思考着,沒有說話。

她歪着腦袋斜他一眼,“和尚想什麽呢?”

他靜了靜,“貧僧——貧僧不知,原來自己出家的五年,江湖變化這麽大。”

蘇寂笑了,“這江湖每天都有人死,五年下來,當然變化大了。”笑到盡處,忽而黯了黯,“然而千百年來,江湖……不都還是這個江湖麽?那些死掉的人,連一點痕跡都不能留下。”

“生死死生,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輪回流轉,也無甚可悲。”他輕輕合十道。

忽而一聲天真爛漫的叫嚷——

“是你麽,雲止師父?”

謝傾眉飛快地奔到他們身前,才看到一旁冷了臉的蘇寂,笑得露出了兩顆虎牙:“原來還有蘇姐姐。”

蘇寂面如冰霜,沒有答話。

“蘇姐姐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滄海宮下令通緝了吧?”謝傾眉笑道,“不過蘇姐姐既然來了神仙谷,就一定是安全的,莫要擔心。”

蘇寂身子微微一震。

通緝……當初她廢了他兩條腿而私自出逃,他都不曾通緝全武林來追殺她。如今可見,他是真的失去耐性了。

“蘇姐姐,雲止師父,我帶你們去見我們君侯。”謝傾眉乖巧地道,便在前面引路,領他們沿着溪流一路穿花撥柳地行去,直到眼前露出了梅林掩映中的挑角飛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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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竹君已在翔鸾閣中煮茶相候。

高閣臨風,四面皆見曠然山色,閣中一張矮幾,幾上茶香袅袅。

孤竹君高冠長铗,面容清俊,約莫近四十的年紀,雙眸清潤凝定,仿佛氤氲着茶香。看着謝傾眉領來的兩人,他的瞳孔微微一縮,面上漸漸展露出寬和的微笑。

長袖一揮,聲音清雅如飛花天降,“這玉露茶,專供貴客,還請二位細品。”

蘇寂輕輕一笑,眸色勾魂,“多謝君侯。”便斂衽坐了下來。

雲止卻仍是站着。

孤竹君擡頭望了他一眼,旋而,又望了他一眼。

“這位師父……”孤竹君沉凝道,“何不先坐?”

蘇寂忍不住拉了拉雲止的衣角,細聲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濕鞋?”

雲止沒有搭理她亂七八糟的引用,眼底卻終是放松了一些,便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默默地喝了一口茶,便聽孤竹君低聲道:“雲止師父這眉目……倒是頗似孤的一位故人。”

沉默。

很長、很長的沉默,長到足以讓口渴的蘇寂将那一杯玉露茶喝完,然而喝完之後愈加覺得餓了,肚子便很不争氣地叫了一聲。

雲止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裏卻全是虛空,她怔怔與他對視,便好像掉進了他的眼神裏,好不容易才灰頭土臉地爬出來。他收回目光,眼簾微垂,手撚念珠,話音平靜:“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念念皆空,施主何必在意舊人舊名。”

孤竹君面色一震,仿佛便有些灰敗的味道。“孤……”似乎有些難過,但他的話音依舊鎮定,伸手執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孤未能保全故人家門,心中時時愧疚,如今見故人之子安好,心中終可寬慰了些。”

雲止靜了很久,方慢慢道:“勞施主牽挂,貧僧很好。”

孤竹君寥寥一笑,“是麽,很好?”眼風掠向一旁的蘇寂,不經意變得淩厲,“很好的話,為何會與滄海第一殺同路?”

如果蘇寂還是那個被柳拂衣捧在手心裏的女娃娃,她一定二話不說掀桌子拔劍。但現在,她已經失去了柳拂衣的庇護——那在江湖上許多人看來,是最強大的庇護。

于是她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君侯此言差矣,小女子早已改邪歸正,叛出滄海宮,君侯莫非不知?”

“原來是真的。”孤竹君溫和地道,“蘇姑娘若真能棄暗投明,神仙谷必當全力相護。”

一日一夜無眠無食,還被灌了一大杯茶,蘇寂累得要死,徑自跟着謝傾眉去她安排的房間吃飯睡覺。這一睡便睡到了午後。

懶懶地睜開眼,細碎的陽光正灑進朝西的窗牖,光柱中塵埃飛舞,她看得怔怔然出了神。片刻之後,翻身坐起,習慣性往懷中一掏,拿出的卻是被水濡濕過的《心經》。這才突然驚省起自己将《既明譜》塞給了傻和尚,立刻下床出門。

雲止所住的院落就在隔壁,正堂供了彌勒佛,謝傾眉這安排倒是十分體貼。蘇寂走入正堂,正要敲響內室的門,卻聽見裏面傳出孤竹君的話聲。

“蕭公子念佛日久,恐怕早将江湖故人都忘光了吧。”孤竹君的話裏仿佛有幾分沉痛,“佛祖慈悲亦有降妖伏魔之願,蕭公子為何卻如此怯懦偏安?”

雲止的聲音依舊淺淡平和:“貧僧內功已失,家門零落,又談何降妖伏魔?貧僧一己未渡,又談何渡此衆生?”

孤竹君嘆息道:“想當年,蕭公子意氣風發,一表人才,誰人不道是來日武林之洪福……未想得今日……蕭公子莫非真要讓令尊死不瞑目嗎?”

“家嚴早已去往輪回,此間苦樂愛恨,當無可計。”雲止低聲說。

“歪理!”蘇寂聽着,心中給這句話打了個重重的叉。

“當今之世,滄海宮一家坐大,名門正派無不惴惴難安,只苦于群龍無首。”孤竹君凜然道,“蕭公子身為世家之後,難道以為遁入空門便能逃避肩上這副重擔?縱觀當世,也唯有你蕭門九歌十三劍,足可與之抗衡!”

雲止默了默,“家門寶劍早已遺失,九歌十三劍的秘籍也不知去向。貧僧已立意斬斷前塵,施主又何苦……”

“是誰!”孤竹君突然厲聲喝道。

蘇寂只得讪讪地走了進來,“不好意思,我……我什麽都沒聽見。”

見到是她,孤竹君松了口氣,雲止的眸色卻更深了幾分。孤竹君淡淡道:“聽見也無妨,孤之所言,本是大義。”又淡淡看了雲止一眼,怫然離去。

蘇寂對着孤竹君的背影又做了一個好大的鬼臉,方慢吞吞轉過身來,對雲止伸手道:“和尚,我的書呢,叫你替我好好保管的來着。”

雲止一怔,她何時說要自己替她保管《既明譜》了?拿出絹冊遞給她,她翻了翻,保管得确實不錯,心情禁不住好了許多。

“和尚,你是不是很有學問?”她大咧咧地在他的床上盤腿坐了下來。

雲止站在房中,頓時便有些尴尬,“貧僧……不過略通經書。”

“那你過來。”蘇寂笑得雙眼眯起,這表情他很熟悉,要麽是陰謀得逞,要麽是成竹在胸,“過來幫我看看這什麽字。”

雲止走過去,站在床邊,蘇寂卻不由分說将他一把拉下來逼他也坐在床上,倚着他身子将書上的字指給他看。

耳畔便是少女的發香,雲止蹙起眉頭,凝眸看向書頁,怔了怔,“這是一本琴譜。”

蘇寂一驚,“琴譜?”立刻又翻了好幾頁給和尚看,他都說是琴譜。蘇寂的臉一下子耷拉了下來,“一本琴譜,他怎麽寶貝成那樣,這裏面一定有什麽秘密。”

雲止道:“姑娘是指柳公子?”

蘇寂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這是我從柳拂衣的密室裏偷出來的。”又望了望天花板,“如果沒有這本書,他早就殺了我一了百了了。”

雲止呆住。他沒有想到她會将這麽重要的事物随随便便就拿給他看,這麽重要的事情随随便便就說給他聽。然而她卻将雙手都纏上了他的頸項,對他嬉笑着撒嬌道:“和尚你說,我該拿這本書怎麽辦?”

“阿彌陀佛。”她今天舉止極其怪異,雲止欲往後縮,她卻又纏了上來,雲止只得合十道,“姑娘如對琴譜有所疑問,據貧僧所知,禦琴門專攻此道,或可解姑娘之惑。”

“禦琴門?”蘇寂歪着腦袋想了一想。公子倒是提過禦琴門,道他們整日價只知道風花雪月,并沒多少真章。不過正因如此,找他們解解琴譜當是沒錯。于是她又笑眯了眼,“和尚真聰明!”

雲止看着她幽豔動人的面容,心頭一咯噔。

難道是在那洞穴裏病了太久,把腦子給燒壞了?

☆、流光正徘徊

“蘇姐姐……”

當蘇寂一天中第五次往雲止的房間跑,謝傾眉終于忍不住叫住了她。

蘇寂端着膳盤,回過頭來,眨了眨眼睛,“有事?”

“蘇姐姐,雲止師父乃是方外之人,姐姐這樣恐怕……”謝傾眉說到最後,話音已弱了下去,“恐怕不太好吧……”

蘇寂笑了,笑容映着桃花,令謝傾眉微微一晃神。“我跟和尚是好朋友,好朋友不可以找好朋友一起吃飯嗎?”

說完她也不聽謝傾眉再唠叨,便徑自跑走了。謝傾眉呆在當地,兀自沉浸在方才那個閃瞎眼的笑容中。

真是,別說和尚了……連她一介女子,都要被那笑容給勾掉了魂。

而蘇寂已經撞開了雲止的房門。

雲止正坐在佛前念經,她這一撞聲響頗大,他不由轉頭望去。

夕陽殘照由門扉淺淺透入,少女背對着那光芒,對他巧笑嫣然,“和尚,吃飯了。”

雲止不言,便見她将飯菜都端了出來,擺在了佛像前的香案上。

他扶額:“供品才能擺那裏。”

她眉頭一擰,當即給彌勒佛跪了下來,“對不起啊佛祖,我把菜擺錯地方了,不過我看你笑呵呵的應該也不會在意,我這就重新擺過,哈哈哈。”

最後三聲輕笑讓雲止毛骨悚然。

于是兩人開始吃飯。

蘇寂的面前是一大碗紅燒肉,而雲止的面前是一小盤青菜豆腐。

雲止慢慢地嚼着豆腐,慢慢地說道:“姑娘不應在佛前食肉。”

蘇寂睜大眼睛,“是嗎?那我去倒掉好了。”

雲止不知道她從何得來如此神奇的邏輯,便見她捧着那碗肉走出門去作勢要倒掉,他連忙叫停:“姑娘……這回就算了。”

“噢。”蘇寂讷讷地回來,神色間仿佛還有些委屈,“下次我們換個地兒吃。”

他不說話。

他真的不想在吃飯的時候說話,不管是過去孔夫子教導的,還是後來佛祖教導的。

“下次我們去你房間吃好不好?”她扶着腮,水靈靈的眼睛清澈地望過來。

那一瞬間,雲止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神仙谷裏弟子衆多,事務繁雜,孤竹君一天到晚也難得露一回面,倒是照料雲蘇二人飲食起居的謝傾眉時常來訪。

只是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看見蘇寂賴在雲止的房裏,令她的眉頭好死不死地跳上一跳。

最後,謝傾眉咬了咬牙,挑了一個蘇寂絕不會出現的時辰去找雲止。

月上中天,晚風拂動,整個神仙谷都陷入寂靜空阒之中,雲止院中的桃花樹靜悄悄地褪着花葉。

她推開門時,雲止已自床上坐起,随手披上了外衣。

那動作之快,令謝傾眉以為自己好像産生了錯覺。不過……她很滿意的是,這個時辰,蘇寂确實不在。

“施主深夜到訪,所為何事?”他很鎮定。

“雲止師父呀。”謝傾眉關上門,點起燭火,輕飄飄地嘆了口氣,“你可知道寄人籬下的道理?”

雲止靜了靜,出乎她意料地回答:“不知。”

謝傾眉笑了,燭火映出她機靈可愛的小虎牙和眸中閃動的清光,“你現在若踏出神仙谷一步,必會被滄海宮的人亂刀砍死——我這麽形容,可不算過分哦。”

雲止又靜了靜。“所以?”

“所以嘛,你要聽我們君侯的話,不要老是跟他作對。”謝傾眉很是苦口婆心的樣子,“最好是你能給他一些他想要的東西,這樣神仙谷才有心力護住你……和蘇姐姐。”

雲止淡淡地望她一眼,“貧僧如給不起呢?”

謝傾眉聳聳肩,一攤手,“那便當是君侯吃了個啞巴虧吧,收容了一個沒有價值的人,你說是不是?說實話,讓你吃一輩子白飯,神仙谷倒也養得起……”她的話音低得微妙,“只要你一輩子不去什麽不該去的地方,不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那便萬事大吉。”

那一瞬間,雲止腦海中掠過了地底暗室裏那一枝枯萎的梅花。

“不過你要知道,”謝傾眉頓了頓,續道,“神仙谷雖然是白道正派,但如果真要炮制什麽人,那也不會比滄海宮慈悲多少。”

雲止仍舊沒有接話。

“畢竟這世上,并沒有誰真的能成佛。”謝傾眉嘆口氣,“你來我往、各取所需,總好過你們佛祖說的什麽割肉喂鷹、普度衆生,對吧?”

謝傾眉走後,雲止猶坐着發了一會呆。當他終于吹熄燭火準備睡下時,房門卻又開了。

蘇寂抱着被子一臉苦相地站在門口:“和尚,有蛾子,我睡不着。”

他愕然,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接話。

她是武功高強的女殺手,竟然還怕蛾子……她難道還不能殺死一只蛾子?

此念一出,他立刻深感罪惡,連忙壓制下去,卻聽蘇寂脆生生地道:“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麽不直接殺了那蛾子?可是我知道,和尚不喜歡我殺生。”

他的眸光忽而沉默了下去。如相方丈的慘狀剎那間竄進了他的記憶裏,令他不由皺眉出聲:“姑娘總不可在貧僧房中過夜。”

蘇寂笑得很無辜,“你去念經呗,在玉家村不是一直如此麽?快快,把你的床讓給我睡。”

他從沒想過一個女孩子可以如此地無禮、如此地刁蠻、如此地恬不知恥。在他身為蕭遺的那一段有限的記憶裏,女孩子都是溫柔似水、娴靜優雅的。但他竟還是覺得這确實算一個可行的方案,并且為她不願殺生而感到十分地欣慰。

于是他便真的起身下床,披衣去了外間佛堂。蘇寂将自己的被褥鋪在他床上,便和衣躺了上去,感受到枕席間還留有和尚暖暖的體溫,便如慵懶的小狐貍般舒服地蜷成了一團。

外間傳來極低極低的唱經聲。她聽不懂,但她聽得很認真。睜着大眼睛凝視着床頂,她依舊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逃出了滄海宮。

她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逃出了那個冰冷可怕的魔窟,而躲入了一個如此溫暖、如此美好的所在。

蕭遺哥哥。

想着和尚那副傻樣,她不由得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起來。

如果不是那日偷聽到和尚與孤竹君的對話,尤其是其中的關鍵詞“九歌十三劍”,她恐怕永遠也認不出眼前這個傻和尚就是當年說要娶她的蕭遺哥哥。不過想來,他應該也不認識她了吧?畢竟,她自五歲起就……

就死了爹娘,進了滄海宮。

思緒千般,終是被溫暖席裹着現了困意。那清淺的唱經聲令她昏昏然仿佛迷醉,她想她很喜歡……很喜歡現在。

于是,她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唱經聲一夜未息。

謝傾眉倚着門欄,對門裏念經的和尚斜斜一笑:“你倒是寵她,連這種事都答應。”

雲止不答。

蘇寂這幾日一直在孤竹君身邊軟磨硬泡,非要跟雲止住同一間院子,說只要收拾一下另一側的廂房便可。這兩人一同入谷,分房同院倒也未為不可,但孤竹君心中另有顧慮,始終不曾答應。卻不知蘇寂用了什麽法子,纏得孤竹君實在沒了耐性,丢下一句:“只要雲止師父願意,那孤也無異議。”

蘇寂這下可樂壞了。因為她知道,和尚不可能不答應的。

于是和尚便答應了。

謝傾眉又道:“你方外之人的聲譽,她未婚女子的名節,你們是真的看淡了,還是真的有情況?”

雲止皺了皺眉,終于說出了一句話:“蘇姑娘于貧僧,便如是妹子一樣。”

謝傾眉冷笑,“妹子在你面前殺人,你也幫她遮掩,真是好哥哥。”

這句話刺中了雲止,他清俊的面容倏忽便蒼白了下去。

“滄海宮蘇寂與朝露寺雲止,合謀行兇,殺害轉輪寺阖寺僧衆并周圍居士三十二人。”謝傾眉悠悠地道,“外面都是這麽傳的,你可以去聽聽,不過估計你去了之後就要沒命。”

雲止閉了閉眼,複睜開時雙目已是一片清明,“當日貧僧并未殺人。”

“這不重要。”謝傾眉笑道,“還是第一次見滄海宮這麽道貌岸然,好像自己很正義一樣。我猜呢,柳拂衣的算盤是要用這招把蘇姐姐逼回去。”

蘇寂叛出滄海宮,號稱是改邪歸正,收容她的神仙谷也是這麽宣稱的。然而轉輪寺命案鋪天蓋地傳出去,蘇寂本來就沒有多香的名聲又被搞臭,神仙谷便再也留她不得,只能把她交給武林公裁,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再度回到滄海宮,重新做回那個暗無天日的滄海第一殺。

而雲止只是淡淡地道:“多謝施主提點。”

是夜,蘇寂歡欣鼓舞地住進了雲止的院子。

“和尚啊,”她在佛堂裏對他說,“你猜我用了什麽法子讓孤竹君答應的?”

雲止垂下眼睑,“貧僧不知。”

蘇寂嫣然一笑,“我把你前幾日采的茶葉送給他了。”

雲止默了默,“那是藥。”

“差不多!”蘇寂一揮手,“孤竹君嗜茶如命,他都說是好茶,那當然是好茶。”

雲止不說話了。

蘇寂便很開心地回房睡覺了。

一個時辰後。

蘇寂昏沉沉地走了出來,“和尚,我睡不着。”

雲止猶在佛前端坐,“靜心。”

“如何靜心?”她打了個哈欠。

“……念經?”雲止不是很确定。

蘇寂先是睜圓了眼睛不可置信,而後又有喜色漫上她秀麗的眉梢,“好呀好呀!”她也扒拉着蒲團跪坐下來,“你教教我!”

雲止想了又想,“姑娘可讀過《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蘇寂一怔,嗫嚅道:“讀是讀過,可是讀不懂。”

“無妨。”他的話音十分溫和,于夜色中聽來仿如夢寐,“你随貧僧念。”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念着念着,她的聲音好似有些濕潤了。

他停下聲,靜靜側首望她。

她怔怔地說道:“和尚,吃齋念佛,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嗎?”

雲止道:“心誠則靈。”

她轉過頭來,夜月無邊,彌勒大笑,他的眼眸仿佛能容納一切悲喜。她輕聲說:“那我便信了你這回,你可不能騙我。”

他定定地凝視着她,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貧尼真的不騙你啊!貧尼房間裏真的有只蛾子啊!還鑽在書櫃裏啊打都打不出啊!所以。。。所以就只好把它塞給小蘇了!!!

哎呀小蘇跟和尚怎麽這麽甜了,不行不行,這樣不好。。。!!!

☆、斯樂是無常

翌日,孤竹君處來人傳喚蘇寂,道是谷外有客來,指名要找她,孤竹君已攔不住了。

蘇寂咬了咬牙,将劍佩好,便走出了門去。出門時恰見雲止端坐佛堂,也不言語,便拔足而去。

片刻後,念經聲止,雲止抖衣立起,往翔鸾閣行去。

看到閻摩羅十分正經地坐在客位上品着孤竹君的茶,蘇寂很不厚道地笑了。

在她的印象裏,閻摩羅向來是飄忽無定,一同出任務的時候也尤其喜歡樹梢、屋檐之類方便他裝神弄鬼的地方,極少露個正臉。此番他竟這樣安然地坐着了,真是奇哉怪也。

很明顯,孤竹君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轉頭對蘇寂道:“蘇姑娘,這位蘇公子自稱是姑娘的……哥哥,你們兄妹倆好好談談。”說完,孤竹君便知機地離開了。

冷風灌入高閣,蘇寂冷冷地踢了一腳閻摩羅身前的案幾,“哥哥?盡會占我便宜!”

閻摩羅嬉笑着,白淨面孔上那雙桃花眼顯得格外促狹,“還不是怕妹妹在外邊受欺負。”

蘇寂攥緊了劍柄,“公子命你來綁我回去是不是?”聲音已漸漸低沉了下去,走至案邊,毫不客氣地喝下了閻摩羅的茶。

閻摩羅仍舊是懶散地坐着,聲音尖細而悠長,“不是。”

一口茶嗆在了蘇寂的喉嚨裏。

“我是來給你送藥的。”閻摩羅複道,雙眸緊緊地盯着她的臉。

“砰”地一聲,蘇寂将茶杯重重放回,眼睫微擡:“見離散?”

閻摩羅微微嘆了口氣。

他拿出了一只金絲鑲嵌的小匣子,推給她,神色深不見底,語調卻回複了陰陽怪氣。“我将見離散熬成了丸藥,這裏面有八顆,足夠支持你八年。”

“八年……”蘇寂不由分說地搶過那盒子,“你是說,足夠支持我在外面浪八年?”

閻摩羅很認真地想了想,點了點頭。

蘇寂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公子……公子會殺了你的!”

閻摩羅微微笑了,桃花眼裏光芒微閃,“他尚不敢殺我。”

蘇寂看看那匣子,又看看閻摩羅,猶自不可思議地搖着頭,“閻摩羅,雖然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但你也不能這麽害我吧?這丸子到底是什麽藥,是不是公子給你拿來殺我滅口的?”

閻摩羅不愠不怒,只微微挑起了眉,聲線尖細:“那明年正月你就別吃它了,直接來宮裏拿‘真正’的見離散吧。反正到時候,你需見的人還是我。”

蘇寂握緊了匣子,只覺面對閻摩羅連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都做不出來了,只能斜眼睨他:“你還有別的事麽?”

閻摩羅又嘆了口氣。

他原本不是個喜歡嘆氣的人,蘇寂知道。

“你不相信我,那也罷了。”他說,“但是公子教過我們,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信。你在外面浪的時候,切莫忘了這句話。”

蘇寂默默道:“說完了?”

“說完了。”閻摩羅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就像面對一個五歲的小女娃一樣,“我走了。”

“和尚!”蘇寂走入雲止的院子時,彼已又坐回了蒲團上。

他微微睜開眼,“何事?”

蘇寂拿着那小匣子,想了想,又道:“其實……并沒有什麽事。叫你一聲罷了。”便往自己房間走。

“見離散是何物?”雲止卻突然出聲,話音平淡,語意卻急遽有壓迫之意。

蘇寂一怔,“你,你怎麽知道?”又恍然,“原來和尚也會聽人牆根的麽?”

雲止咳嗽兩聲,仍是問:“見離散是何物?”

蘇寂走回他身邊,先是對彌勒佛拜了兩拜,才轉身,對他将這問題解釋了一遍。

原本她還在犯愁,自己背負着叛徒之名浪跡天涯,到正月毒發之時可如何是好。現在閻摩羅給她送來了每年正月公子都要派發下來的以毒攻毒的東西,她雖然心存提防,但畢竟是感激他的。

雲止拿過她手中小匣,打開,八顆青碧色藥丸靜靜躺在小格間,色澤清潤。他研究了一番也不得要領,只是慢慢道:“如此害人毒物,還需每年一服……姑娘不必擔心,貧僧必會找出根治之法。”

蘇寂呆呆地看着他的側臉。高挺的鼻,深邃的眼,安靜,寧定,清淡,平和,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他全身俱籠着佛光。

這一晚,月光清湛,春意漸隐,蘇寂在院落裏擺了一壺茶。

“這是我自孤竹君那邊順來的,也不知是什麽好茶,你嘗嘗。”蘇寂滿臉堆笑,充滿期待地望着他。

雲止自斟一杯,品了一口,“敬亭綠雪。”

蘇寂一呆,旋即便恢複正常,反正她也聽不懂。“好喝你就多喝點。”

雲止默了默,“這煮茶的水,姑娘自何處得來?”

“啊,這茶是本就已經沏好的,我把它連壺順來,再重新煮了一遍……”聲音愈說愈低。

雲止又默了默,“這水出自鎮江中泠泉,姑娘卻如此暴殄天物……”

“還是和尚厲害,什麽都知道。”蘇寂卻全不在意地托腮看着他,滿眼都是星星桃花。

他忽然擡眸,月色仿佛映得他面容微紅,她尚來不及細看,便被那明亮的眸光晃了心神,“我們該走了。”

這話題換得太快,蘇寂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什麽?”

“再不走便要出事了。”想到謝傾眉每日過來威脅于他的那些話,雲止縱是定力奇佳也有了些微郁結,仿佛是與眼前人有關——若不是因了她,他一介兩袖空空出家人,又有什麽好怕的了?

“為什麽?”蘇寂問,“是因為閻摩羅來過了麽?他,他真的是我的朋友——”

“因為姑娘偷了君侯的茶。”雲止截斷了她的話,“趕緊收拾吧。”便轉身回房。

蘇寂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神。她當然知道這只是一句借口。

然而和尚,不,蕭遺哥哥,為什麽卻不肯告訴她真相呢?

孤竹君對着武林大會的帖子看了許久,手邊的茶已涼透他也渾然不覺。

“真是……江湖凋敝啊。”許久,他緩緩擡手,卻是揉了揉額頭,“這些沒名沒姓的小派,都能忝列上位了。”

一旁謝傾眉看他累了,連忙上前給他按摩肩背,“這不正是君侯的好機會麽?反正這種臺面上的大會,滄海宮總不能來礙事。”

孤竹君好看的眉眼眯了起來,長發披散,燭火一星,他只随意披了件長衫,讀書的樣子好似一個潦倒書生,而非一門之主,“名門正派,早已七零八落。孤現在最感興趣的,是柳拂衣的武功到底有幾成真章。”

“那可有點難。”謝傾眉嘟着嘴,“柳公子從來沒有出手過。”忽又想到了什麽,“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還有二爺——”

“孤知道。”孤竹君笑意緩緩,卻是清冷地截斷了她的話,“孤會逼他出手的。”

忽而,室外響起侍女的聲音:“禀君侯,蘇姑娘與雲止師父方才出了院子,身負包裹,似要遠行。谷口的守衛來問君侯該不該放行。”

孤竹君笑了。

“放。”

走出神仙谷,二人便對去向産生了分歧。

依蘇寂的意思,是要北上長安,找禦琴門解那本《既明譜》;而依雲止的意思,卻要先回一趟玉家村。

“你就不怕公子在玉家村埋伏了人,我們過去便是自投羅網?”蘇寂十二萬分地不解。

在她看來,這個傻和尚沒有絲毫的江湖經驗,與她鼎鼎大名的滄海第一殺相去何止以道裏計,所以言辭間便很是獨斷:“還是先去長安!”

夜色深濃,雲止袍袖負後,獨立古道,微微側首,“如此,貧僧便只能與姑娘分道揚镳了。”

蘇寂一呆。

雲止已舉步而去。

“哎,和尚——”她連忙小跑跟上,“不可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不可以抛下我!”

雲止蹙了蹙眉,停下步子望她,她的眼睛裏泛着清淩淩的光,仿佛有一些其他的意味,他卻并不能辨個分明。“姑娘……”

“不可以抛下我!”蘇寂突然又道,“你如要抛下我,我會——我會殺了你!”

話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周圍的空氣仿佛驟然變得冷硬。

可是心底真的好委屈,委屈得她幾乎要落淚,卻只是垂下了眸,将臉往他僧袍上蹭了蹭,“和尚……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走……”

雲止低聲道:“姑娘豈可時時心存殺念?”

她怔怔然擡起頭,他的表情裏仿佛含着許多分隐痛。

“姑娘曾說,願一心向善,難道轉眼即忘?”他又道,話音沉沉如夜色。

風林一片輕響,她輕輕開口:“這又不是那麽容易便能改的……”踢了踢腳下石子,放開他,便往玉家村方向走去,“我從五歲起便呆在滄海宮了,每天見的都是收錢殺人的生意,沒有哪條人命不可以用銀子估價的……何況我不殺人,別人便會來殺我……”

雲止快步跟上了她,與她并肩而行,袍袖翻飛。

“姑娘不必害怕,”他忽然牽起了她的手,“貧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他的手堅定而溫暖,她有些怔忡,手指輕微擦過他虎口上的繭,低聲道:“蕭遺哥哥……”

雲止全身一震。

握着她的手無意識地松開了。他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又仿佛一切都聽入耳中,大步向前,與她遠開了幾步的距離。

她看着他的背影,長風撩亂她的發,她咬了咬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蕭遺哥哥……并不願意做她的蕭遺哥哥,也并不願意背負随這個名字而來的一切責任和苦痛。

他已經完全被佛祖給拐跑了。

她想。

玉家村的佛堂裏,那個又聾又啞的老和尚仍在酣睡。

“師父。”雲止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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