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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跪下,将自己身上的一點碎銀子并一些佛經俱放在他身邊,而後又靜靜地凝望他半晌。

“你說什麽?”蘇寂不可置信,“這是你師父?這是朝露寺的高僧證緣?”

朝露寺乃淮揚大廟,證緣大師乃得道高僧,她生長揚州,當然是知道的;後來雲止于轉輪寺講經,轉輪寺放話便說他是朝露寺證緣大師雲游四方的弟子,是以她腦筋轉了幾轉,望着那嘴角流涎的癡呆老和尚,怎麽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雲止靜了靜,卻道:“不錯。”

“和尚……”蘇寂的目光漸漸軟了下來,“你師父……是不是被人害成這樣的?是誰害的,我去……我去替你出氣。”本來想說“我去殺了他”,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圜。

雲止輕聲道:“是被貧僧害的。”

說完,他也沒再看蘇寂的表情,徑自向老和尚拜了三拜,又給佛祖上了兩炷香。

蘇寂看得有趣,“我也來上一炷,好不好?”

雲止卻攔下了她沒輕沒重要去碰香爐的手,“不必了,貧僧上了兩炷,便是求佛祖保佑你我二人。”

蘇寂一怔,看向佛前那兩炷香,仿佛相互偎依的人影,香煙袅袅,萦繞着盤旋着上升,于夜色中化為無形。

她一時便看得呆了。

“和尚,”走出佛堂時,她猶疑着道:“不管證緣大師出了什麽事,你總不必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

“師父确是為貧僧所害。”雲止的回答很平靜。

平靜的話音甫落,一道飛镖已瀝風劈來,直直刺向雲止的左眼!

“小池!”蘇寂面色突變,身形疾閃,長劍出手,“铛”地一聲格下了那枚飛镖,聲音已冷凝成冰,“出來!”

沒有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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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來,我便扒了你的皮!”蘇寂的聲音愈冷,冷如寒夜凄風,沒有人會認為她是在開玩笑,也沒有人會将此時的她與片刻前那個嬌憨頑劣的少女聯系在一起。

雲止也不會。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眸光有若嘆息,其中藏了多少哀痛,她根本無暇去看。

作者有話要說: 鎮江中泠泉,號稱天下煎茶第一泉~

☆、彼蒼者何辜

林葉乍然翻動,暗處潛伏者的呼吸聲仿佛就響在耳畔。

夜色濃如潑墨,月隐雲間,确是個設伏殺人的好天氣。

“池冰!”蘇寂手握劍柄,一步步往那杏子林中走去。春/色已老了大半,杏花落了滿地,遍染塵泥,徒留旁逸斜出的枝幹和零星的未落的花瓣。仿佛感受到少女身上的殺機,風又刮得勁峭了幾分,滿林簌簌風聲,令人聞而生怖。

“喀噠”,她踩到了一截枯枝。

剎那間,三道飛镖齊出,卻仍是射向她身後的雲止!

也正是這一剎那,蘇寂一躍而起,劍光凜凜,麗奪星月,飄忽飛上枝頭又縱身飛下,一劍刺向那潛伏樹後之人的咽喉!

那人來不及反應,已被制住要害,但見他全身黑衣緊束,面蒙黑紗,只有一雙眼睛冷而定,沉而亮,毫不畏懼地與她對視。

“篤篤篤”,一連三聲,那三枚飛镖刺入樹幹,而雲止毫發無傷。

沒有人看清他方才是如何避開那飛镖,但此刻蘇寂和池冰都向他望了一眼。

他的神色依舊平靜,好像此間一切俱與他毫無幹系。

池冰忽然笑了。

蘇寂眸色一冷,手底加勁,劍刃入肉,“笑甚?”

“笑你自作多情。”池冰冷冷地道,“公子對你的關切照料你棄如敝屣,卻來勾搭一個來路不明的和尚,還自以為是保護他。”劍刃已割破他的肌膚,血痕漸露,“他的武功明明比你高出許多,如不是內力受制,又怎會托庇于你?”

“你胡扯!”

池冰一手抓住劍刃,竟是将蘇寂手中劍往自己咽喉上刺,“公子往日對你的好你想必是忘了個幹淨,可公子卻始終不願你死,他只不過想讓你回去——而已——”

蘇寂心急欲拔劍,然而池冰卻突然将自己頸項往劍上一送,狠狠地抹了脖子!

“哐啷”一聲,蘇寂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吓得握不住劍。

青川劍掉落在泥土地上,池冰的身子也軟軟地倒了下去,鮮血不斷自他頸間冒出,他的雙目猶冷冷地、死死地瞪着她。

蘇寂全身冰涼。

她極緩慢、極緩慢地轉過身,面對容色蒼白的雲止。

雲止攬衣三兩步上前,伸指探他鼻息,又查看一番他的傷口,最後終于是面色灰敗地閉上了眼。

為池冰合上雙目,他緩緩站起來,身子倚着樹幹,擡眸看這一片零落殆盡的杏子林,慢慢地開了口:“采蕭。”

蘇寂的身子仿佛晃了一晃。

夜色之下,她就如一片單薄的剪紙,眸色哀戚,容顏凄豔,仿佛只要風一吹過,她便會随風飛去。

可是她偏偏卻站得那麽直、那麽定,好像沒有什麽可以擊倒她一樣。

這樣的女孩子……會令人很想拉住她、抱緊她、圈牢她,所以……滄海宮的柳公子,時時刻刻都想逼她回去,他也可以理解。

“采蕭。”他又喚了一聲,話音淡漠,仿佛一條靜默流動的河。他沒有看她,“十年前,我以為你死了。現在,我寧願你死了。”

她忽然俯身拾起了劍,走到一棵杏樹邊,在樹枝上正反擦了擦劍,“咣”地一聲,收劍入鞘。

劍柄上的紅璎珞随風舞動,她沉默的紅衣獵獵作響。

“對不起,蕭遺哥哥。”她出乎意料地冷靜,雖然臉色已白如片紙,卻仍保持着得體的姿态,“我讓你失望了。”

自從她發現和尚就是蕭遺,她便想過許多次自己袒露身份的場景。也許要等他們逃到一個世外無人之地,風煙清淨之所,然後她便跟他撒嬌,用盡渾身解數地讓他褪了那層傻和尚的皮,再甜甜地對他說:“蕭遺哥哥,你娶我可好?”

可是她怎麽也沒想到……竟會是在這樣的場景下,他們尴尬地、坦然地、痛苦地、羞憤地,相認了。

她什麽都不想解釋。

他卻開口了:“五年前的我,與十年前的你遭受了同樣的命運,想必你已知道了。”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那一年,我還在十殿冥府。”

他靜了靜,“是了。柳公子的确聰穎過人。”

她又搖了搖頭,“我聽不懂。”

他輕聲道:“你曾身受殺戮之苦,為何還甘做他人手中刀劍?你殺害那些無辜性命時,可曾想過他們的父母親人,便如當年你父母慘死之時一樣?”

她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她的身子沿着樹幹滑了下來,坐在了地上。

“和尚。”她好像仍是改不了口,“我一向很讨厭你講道理,此時也是一樣。爹娘死時我才五歲,他們囑咐公子撫養我。我爹娘的選擇不會錯,我知道公子對我好,我便要報答他,他讓我去殺人,我便去殺人。我殺的那些人,本來與我并無關系,自然比不上公子的命令。”

一下子說了這麽多話,她好像有些累了,轉過頭去,抿了抿唇,“你當然覺得我荒謬不堪,我有時候也這麽覺得。所以我不想再殺人,我逃出來了。可是有些習慣、有些性情……并不是那麽容易改……但是我說我要改,就是真心的。”她的目光很亮,卻是落在那飄零委地的杏花上,“只是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雲止很憤怒。

五年來,他從未感覺到如此深重的憤怒,将他整個人都裹挾了去,悶得他頭腦俱是發昏。念珠幾乎被他撚碎,他渾未發覺這是犯了嗔戒,只是很用力地克制着自己顫抖的聲音:“你……你将殺人說得如此輕易!”

她回過頭來望着他。

所有的話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她的表情裏——

殺人,難道不是本來就很輕易嗎?

在公子的懸頭簿上,每一條命都是有價錢的,誰能出得起這個價,誰就能買走那條命。殺人,本來就只是一樁生意而已。賣他人的命,就跟賣米、賣布、賣小孩,是一樣的道理。

雲止痛苦地閉上眼,不願與她對視。

她的目光卻很澄澈、很鎮定。

她是相信着自己那番邏輯的。她自五歲起便生養于溷沼魔窟之中,五歲之前的人世溫暖于她而言早成雲煙,她心中唯一能理解的便是柳拂衣手中的人命簿子罷了。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開解她。

他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告訴她,她所處之地乃是一方荒蕪苦海。

她反而以為她的江湖才是正常的江湖。

沉默很久,他終于只是慢慢地說道:“如此,貧僧與姑娘,還是……分道揚镳吧。”

這一次,她卻很乖覺地點了點頭。

“好。”

她提着她的劍,轉身便走。劍身雖已擦拭得光亮,卻猶散發着鮮血的餘溫。就如她的背影,雖是幹淨、窈窕、長發美好,但仍舊透出死亡的氣息。

與屍體打交道太多的人,總會有這樣的氣息。在滄海第一殺的眼裏,本就遍地都是屍首。

他當初其實說對了。那地洞之中,白骨血河累累可怖,她何嘗怕過?她只是……想賴着他罷了。

少女的腳步聲輕而有序,片刻,便已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雲止仿佛還沒能明白過來今晚發生的一切,只低身拖起了池冰的屍體,想将他埋在佛堂後院裏。

走到佛堂前,他卻止了步子。

“……師父。”他低聲道。

證緣口不能言,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他仿佛感受到師父的目光裏全是悲憫,溫涼的手掌撫上他頭頂的戒疤,就如五年前一樣。

證緣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寫下了十個字。

“若人造重罪,作已深自責。”

他緩緩将手掌蜷緊成拳。他知道這句經文後面的話。

“忏悔更不造,能拔根本業。”

“師父……是讓徒兒去渡她麽?”他擡頭,聲音仿佛在夜月中顫抖成了千萬片,“可是徒兒,徒兒連自己都尚未渡得……”

蘇寂知道和尚在跟着她。

因了他一直在身後,她不知道自己該披挂怎樣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身去找他。

最後她便是默許了他這樣的行為。

長安皇城,仿佛一切事物都比外面要宏大一些。茶樓裏的說書人潤一口茶,那嗓門似乎也比外面的說書人要高一些。

這一回,他說的是“血燕子血濺漠北,沉淵劍沉冤沒世”。

“話說那血燕子夫婦,原本過得多麽适意,兩人武功已是當世一流,感情亦恩愛有加,簡直就是一對神仙眷侶。誰知道他們卻惹上了一個大仇家——”

見堂中諸人都很有興趣地盯着自己、亟待他說出下文,他偏有意停頓了一下,方慢吞吞地道:“這個仇家麽,便是揚州滄海宮。”

堂中人無不發出一聲嘆息。惹誰也不能惹滄海宮啊!

唯有茶樓角落裏的一位僧人,仍自眼觀鼻鼻觀心地念着經,并未理睬這一室喧嘩。

而茶樓另一邊坐着的佩劍少女此時卻陡然站了起來,對說書人冷冷揚眉:“你這說得不對。”

說書人眉頭一擰,沒想到竟碰到砸場的了。“哪裏不對?”他兀自梗着脖子道。

“血燕子夫婦有一個女兒,想必你不知道吧?夫婦倆被害時,這女娃娃才五歲。”蘇寂笑着,眼底卻如籠玄冰,殊無笑意,“他們被人追殺至漠北,遇害之前,将自己的女兒托付給了滄海宮柳公子,這個,想必你也不知道吧?血燕子若不是與柳公子相交莫逆,怎會将自己的女兒臨終相托?”

說書人瞠目結舌,“老夫,老夫講這故事七八年了,從沒人提過異議,你是哪來的野丫頭,盡在那空口胡謅!”

蘇寂冷冷一笑,“我自然是血燕子的女兒。”

說完之後,也不管滿樓嘩然,徑自抛了茶錢提劍下樓。

角落裏的僧人見她遠去,道了聲阿彌陀佛,亦緩步離開。

徒留茶樓上的江湖人衆還沉浸在方才那一則重大新聞之中——

血燕子夫婦的女兒竟還活着,而且——還成了滄海宮的人!

長安城的午後,陽光有些微晃眼,朱雀大街上,蘇寂擡袖翹首望去,眼前的朱門大院、螭龍飛檐之下,一方牌匾古舊出塵。

禦琴門。

作者有話要說:

☆、飄飄不可寄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一下人名麽麽噠~

揚州,十裏煙花樓。

入夜時分,滿樓紅袖招搖,樓下畫舫随水輕蕩,人聲鼎沸,脂粉萦香,笙歌缭繞,好一派紅塵煙景。

最大、最豔麗的畫舫上,站的自然是最美的女人。

她盈盈立在甲板上,一手扶着船舷,眼風輕飄飄地掠向遠方。遠方,遠方什麽也沒有,但她便是很認真地望了許久,那樣一副認真的姿态讓清河兩岸許多人都失去了呼吸。

但是沒有人敢上前與她搭讪。

因為她的身邊,早已坐了一個男人。

玉白衣衫外披一襲碧色長袍,長發墨黑,雙眸深幽,鼻梁高挺,唇色淺淡,他往岸上一看,便能生生看死無數懷春的女子。

而他只是很淡然地收回了目光去,戴着玉扳指的左手在輪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着,右手則優雅地攬住了女子纖細的腰身。

女子清雅一笑,仿佛墜了漫天的飛花,“又來吃你姐姐豆腐?”

柳拂衣笑得淡适,“有哪裏不妥嗎?”

“你姐姐已經老了。”女子嫣然一個旋身,便離開了他的懷抱,眼角一顆淚痣殷紅欲滴,更添得美人萬種風情,“你那一套,勾勾十裏煙花的小妹妹們還可以,你姐姐嘛,早就百毒不侵了。”

柳拂衣便擡袖撐着頭,淡笑着看她身姿款擺,一旁侍女送上酒水,他徑自一飲而盡。女子忽然又到了他的面前:“你還年輕,不可嗜酒。”

他抿了抿唇,唇色清豔,看上去很是可口,“還是揚州的酒好,不信你嘗嘗。”

女子卻并不理他這句話,只是斜着頭端詳地看着他,天上的月亮仿佛倒映進了她的眼睛裏,教她的雙眼彎成了月牙,“公子有什麽煩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柳拂衣微微一笑,“只要紅枝姐姐過得開心,我哪還會有什麽煩心事。”

薛紅枝掩唇輕笑,“公子就是嘴甜。”

柳拂衣伸出一根手指,微帶醉意地搖了搖,“可絕不只是嘴甜。”

薛紅枝笑意愈深,柳拂衣噙了一口酒,拉下她身子便向她吻了下去。

薛紅枝笑得幾乎要嗆出聲來,只輕碾了一下他的唇便推開了他,眼神輕媚入骨,輕飄飄掠向後方,“有人找公子呢。”

幾步遠處,顧懷幽靜靜地凝望着他。

他微微一哂,人卻并沒移動,只懶懶地對她勾了勾手,“何事?”

“蘇姑娘已出神仙谷。”顧懷幽目不斜視,話音很溫和,在這燥熱而輕浮的夜晚裏仿佛一抹涼涼的風。

于是半醉的柳拂衣便好似被吹醒了,微笑的眸光漸漸冷了下來,“那和尚呢?”

“與她在玉家村分了道。”顧懷幽輕聲回答。

柳拂衣靜靜地轉着手中的酒盞,“去哪兒了?”

“蘇姑娘去了長安,雲止似乎在其後相随。”顧懷幽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池冰死了。”

柳拂衣怔了怔。

他沒有想到,殺人無數的蘇寂,最後,竟會殺到自己人頭上。

“甚好……”柳拂衣清冷地笑着,便徑自轉動輪椅往艙內去。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船艙中,岸邊人潮又發出懊喪的嘆聲。

顧懷幽猶獨立當地,春夜的風揚起河上沉沉浮浮的酒氣,飄進她的鼻尖耳畔。

薛紅枝娉娉婷婷走到她面前,凝視她許久,忽而笑了。

“以你這張臉,要讓公子神魂颠倒,實在不難。”她笑道,“為什麽你卻不肯呢?”

柳拂衣仰面躺在客艙的大床上,他知道自己沒有醉,但是他有些累了。

他在襄陽城等了三天,等到的卻是神仙谷放話出來,說滄海第一殺蘇寂改邪歸正,托庇于斯。他想想便覺得好笑,改邪歸正?難道手上幾百條人命罪孽靠念念經就能消解掉了?于是他便好整以暇地回了揚州繼續等,他以為她總會回來的。

他記得,她七歲的時候,有一回偷偷跑出了滄海宮,說是想看看外面的風景。他睜只眼閉只眼任她鬧,只派了十三歲的閻摩羅悄悄跟在她身後,回來的時候,卻是閻摩羅吃力地抱着齊人高的華燈玩具彩衣等物,而她一臉歡欣地、蹦蹦跳跳地跑了回來。

他還記得,她十歲的時候,剛剛通過十殿冥府的試煉,她情緒很差,歇斯底裏,拿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脅侍女放她出去。她出去,在煙花三月的揚州城裏渾渾噩噩晃了一遭,他看見她走進了胭脂鋪,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走進了綢緞莊,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走進了鐵匠鋪……還是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最後,她兩手空空地回到滄海宮,目光似乎也變成了空的,她擡起頭看着他,輕輕說道:“公子,我回來了。”

他微微一笑,擡手,送給她一柄劍。

并不算什麽好劍,只劍身上镌刻的“青川”二字隐隐透出古雅的味道。那是他當年通過試煉之後,獲得的第一把劍。他想用這種方式,不言不語地告訴她,她這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滄海宮。

她注定生是滄海宮的人,死是滄海宮的鬼,她逃不掉的。

忽而身前光線一暗,一個人靜靜走了進來,關上了門,又合上了窗,方站在床邊默默地看着他。

他擡起一只手擋在額前,微微笑着睨她,“怎麽了,幽兒?”

顧懷幽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便伸手撫摩她及腰的長發,聲線沙啞仿佛還浮着醉意:“外面不好玩麽?”

顧懷幽搖了搖頭,低聲道:“我知道,公子已經不相信我了。”

柳拂衣一怔,複一笑,“幽兒說什麽傻話。”

“那日在襄陽客棧,我明明認出了他,卻沒有告訴公子。”顧懷幽為他整了整衣領,手卻被他一把反握住,她默了默,便欲将手抽回,他卻更加不依,索性半撐起身子将她抱進了懷裏,話音極是溫柔:“你不必多想,我相信你。”

紅燭幽豔,垂着一滴滴滾燙的燭淚,凝神還可聽見船底水聲輕輕蕩漾,顧懷幽沉默了許久,終于将緊繃的身子放松了下來,偎進他的懷裏。

“公子。”她低聲說,“放我出去吧。”

他的手臂一僵,低下頭,少女眼睫微渺地扇動着,肌膚瑩潤如雪。他閉着眼,呼出一口酒氣,“幽兒想去哪裏玩?”

“給我派個任務吧,公子。”她靜了靜,将手環上了他的腰,仿佛十分依賴地将頭埋入他懷裏,“我不想爛在地底。”

柳拂衣微笑,“你的劍法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顧懷幽在他懷中輕輕揚起了眉,帶上罕見的小女子的嬌嗔味道,“公子總不該如此小瞧于人。”

柳拂衣笑出聲來,胸腔震動,她稍稍撐着他胸口擡頭看他,一縷發絲垂落了下來。柳拂衣心頭驀然一動,便含住了她的唇。

“幽兒,”他口齒模糊,雙眸卻雪亮如刃,“你可不能像小蘇那樣離開我。不然我會殺了你。一定會。”

滄海宮,塵寰閣。

柳拂衣重又坐上了那高高的大椅。已失去知覺的雙腿垂落椅邊,但他的姿态卻仿佛是世上最完美的神只。

酒香氤氲,他長發不束,随意地披落肩頭,細長的雙眼如女子般妖冶,薄薄雙唇間緩慢地吐出一個個字,聲音清潤如水。

“着顧懷幽帶五人赴禦琴門。定金黃金三十兩,事成黃金五百兩,五五分成。”

閣下持筆記錄的年輕人筆尖一頓,不動聲色地繼續寫了下去。

顧懷幽今日穿了一件淺紫衣裳,長發松松挽起半髻,餘下的如瀑垂落,更襯得容顏如玉。她婉轉一笑,款款行禮:“幽兒領命。”

顧懷幽走後許久,柳拂衣猶斜斜坐在椅上,目光落向那執筆的文士:“你叫……王喬?”

“是。”那人容色拘謹而文雅,籠袖行禮,“屬下受沈大人管轄,專門記錄宮中事務。”

柳拂衣微微一笑,“你方才是否有異議?”

王喬一怔,“屬下不敢——”

“但說無妨。”柳拂衣擺了擺手。

王喬沉默片刻,慢慢道:“屬下只是對這定金有一些驚訝。”

“是。”柳拂衣坦然道,“三十兩黃金,确實太少了點。”

“屬下看過往卷宗,定金最少黃金三百兩,事成最少白銀千兩,而此次……”

“是。”柳拂衣從善如流,“沒有辦法,這次的客人有點窮。”

王喬又一怔,“那為何……為何還要做這筆生意?”

柳拂衣看了他一眼,笑了,“因為我打不過他。”

說完,他便喚來了侍女,坐上了輪椅。車輪辘辘聲響過王喬身側,忽然又止住,柳拂衣回眸一笑,容色豔麗。

“記得去找夢覺領罰。”他笑着對王喬說。

王喬還未明白過來,那青色衣影已随車輪遠去。

三個時辰後,王喬已成啞巴,猶自哀痛而不解地望着他的上司沈夢覺。

沈夢覺輕輕嘆了口氣,手指一點點碰過厲鬼獄裏的刑具,“無謀不在了,宮裏果然是越發沒有章法了。誰讓你跟公子說那些不相幹的閑話?”

王喬“咿咿啊啊”地發着聲音,張着已沒了舌頭的口,眸中滿是淚水。

“你要記住,滄海宮裏,能跟公子好好說話的,只有三個人。”沈夢覺年輕的眼裏沉澱着世故之色,“第一個叫趙無謀,第二個叫蘇寂,第三個叫顧懷幽。”複擡起頭,厲鬼獄裏不見天色,全是朦胧暗火紅光,“而現在麽,自然只剩顧懷幽一個了。”

長安城。還是那一家茶樓之上。

那說書人已不再講血燕子的故事,而說起了日前所見的那個自稱血燕子遺孤的少女。

“話說這女孩啊,容貌極美,神态極冷,自稱是由滄海宮柳公子撫養長大,老夫這可就納悶了,血燕子一代豪俠伉俪,臨終之際怎麽會将親生女兒托付給那樣的魔頭?”

說書人抿了口茶,而一個蒙面的碧衣女子便于此時安靜地走了進來,在角落裏坐下了。

她這本不是打岔,說書人還欲繼續,雙目卻忽然被那女子窈窕的身段勾了去,一時間,堂中男客的眼睛已全部長在了她身上。

但見這女子解劍,叫茶,抿了一口,又捋了捋散落的鬓發,即令戴着面紗,那一舉一動也都自成風情。

說書人到底記挂自己的生意,清咳兩聲,繼續講起了那少女的故事。然而一堂賓客的目光,卻再也沒有回到他身上。

顧懷幽靜靜喝着茶,她想,薛紅枝說得很對。

只要她願意,公子一定會對她神魂颠倒。

可是她并不願意。

深夜,顧懷幽一身夜行衣,靜悄悄地伏在了禦琴門的牆頭。

院落裏一池小荷已冒出尖尖角,幽明月色下氤氲出一片嬌嫩的香味。一個薄紗衫子水紅袖的少女百無聊賴地倚着欄杆逗弄着池裏早已瞌睡的金魚,時而擡眼望一望門邊。

她當然也注意到了顧懷幽,目光掃向牆角時,便帶了一份冷冽的笑意。

顧懷幽瞳孔微縮,便縱身躍入牆內。

☆、我有苦寒調

五天前,蘇寂帶着《既明譜》來到禦琴門。

禦琴門女主名叫曲宜修,人如其名,身段袅娜,溫柔和氣。但她自然也聽說過這蘇寂乃是滄海宮的叛徒,正猶疑着該不該得罪滄海宮,蘇寂将《既明譜》遞上了她眼前。

曲宜修頓時變了神色,雙目都放出光來,“這是一本琴譜。”

蘇寂淡淡道:“我知道這是琴譜。”

曲宜修便捧起它往廳堂一側的琴臺而去,“這琴譜有何難解?我彈給你聽聽。”

曲宜修坐在她的琴邊,長袖如籠着蘭花,照着琴譜,向弦上輕輕一拂——

“铮”地一聲,弦斷。

曲宜修面色微變,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是我大意了。”

調好弦後,再度撫弦,這次,她按了三個音節。

而後弦斷。

曲宜修手覆弦上,捧起琴譜,又認真地讀了一遍。最後,她很誠懇地對蘇寂道:“蘇姑娘可否在敝處暫住些時,小女子還需将這琴譜研究一二。”

蘇寂道:“那是自然,但我每天将譜子拿給你看,你不能私藏、不能轉抄、不能借閱。”

曲宜修一愣,她沒想到面前形同逃難的少女還有膽子與她談條件。好在這要求并不過分,她便答應了。

住在禦琴門的五天,蘇寂從未感到如此地寂寞。

曲宜修仍是彈不出那琴曲,但她說,這或是一本極高深的武功秘籍,只要能解開琴曲中那些破碎音節之間的銜接關鍵,便能理解這本琴譜的真意。她也說,如果連她都解不開,那這世上恐怕便無人能解了。

蘇寂看着這蓮花小池,隐隐月色脈脈流動于蓮葉之間,她根本不在意那什麽武功秘籍,她在意的是和尚已經五天沒有露面了。

他或許是真的生氣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與她相見了。

年幼時的記憶早已淡去,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名姓。她記得一個叫蕭遺的哥哥,爹娘說他們與蕭家指腹為婚,待她長至十五歲便要嫁給蕭遺哥哥。她還記得那一年蕭遺哥哥十二歲,她從大人身後偷偷望過去,只覺得他真好看,眼睛沉默而清亮地流動着,仿佛裝載了天上的銀河。

她記得娘親逗他說:“小子,想不想娶我家采蕭?”

他很神氣地回答:“想!”又頓了頓,“她——她有燕姨這麽好看麽?”

滿堂哄笑聲中,蕭遺哥哥向她望來。她便不由得又往娘親身後縮。

娘親卻抱起了她,對她低笑道:“采蕭,你親哥哥從小就被送去靈山派習武,可讓爹娘煩死了。我家采蕭沒個伴怎麽行?你想不想要蕭遺哥哥陪你?”

她很是認真地想了想,卻突然害羞起來,一個勁往娘親懷裏鑽。娘親樂得笑了起來,“我家采蕭竟然知道怕羞了!”

又是好一陣哄笑,如潮水一波波碾磨過她記憶的沙灘。年幼時節的那些趣事,現在想來都好似蒙了一層灰色的霧氣,她已經不再能随着記憶裏的那些人一同會心而笑。

她已經不再能明白他們為何而笑。

就在那次拜訪蕭家之後不久,爹娘又出了遠門。

這一次,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府中的下人們好像聽說了什麽,都開始躁動起來,許多向賬房請辭而去。爺爺奶奶皺起了眉頭,姑姑過來陪着爺爺奶奶,卻整日裏只是哭。

她不知道他們在傷心些什麽,直到有一日,奶媽素娘來找她。

“小姐,跟素媽媽走吧!”素娘嘆氣道,“蘇家已經完了,素媽媽帶你去靈山派找你哥哥好不好?”

她那一瞬間竟沒反應過來,自己還有一個在靈山派清修的親哥哥。

她差一點就跟着素娘走出了門。

一個少年忽然攔在了她們二人的面前。

那個時候,柳拂衣才十五歲。他玉樹臨風地在門前一站,英姿朗然,發如流泉,人如碧樹,容顏宛如冰雪,神色極是溫柔。

但他的動作卻毫不溫柔。

他一個手刀便将素娘劈昏了過去,而後抱起她,施展輕功飛離了蘇府。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出手。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殺招,江湖上人人都會的手刀而已,他卻使得十分優雅。優雅而準确。素娘也是有一點武學根基的,卻根本來不及反應就昏了過去。

至于他的輕功……袍袖皆展,目光凝定,五歲的采蕭怔怔然望着他秀麗的側臉,竟然忘了哭。

蘇寂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一身黑衣的女子已立在了她的面前。

“你……”蘇寂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公子既派你前來,此事當與我無關。”

顧懷幽走到她身邊,也如她一樣倚着欄杆看向這一片池塘,“為何?”她的話音很淡,毫無特色,卻能讓人記住——或許是因為她那與話音一樣淡漠的神情。

“公子總舍不得你死。”蘇寂很自然地回答,“公子心裏,你是第一位,我是第二位,趙無謀是第三位。所以現在,只有你還能留在他身邊。”

“是麽。”顧懷幽仍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

“讓我猜猜,”蘇寂對着虛空微微一笑,“年前才殺了飛鏡仙宮少宮主,現在,莫非又有人要買曲宜修的人頭?”

顧懷幽安靜地道:“不是她一個,是她全家。”

蘇寂默了默,“曲宜修不能死。我尚有求于她。”

顧懷幽輕聲道:“想與我做交易麽?我保曲宜修不死,而你需保禦琴門其他人必死。”

蘇寂怔了一怔。

那一刻,她腦海裏卻無端浮起和尚的眉眼,他曾經很認真地與她說:“姑娘不必害怕,貧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可是現在他已經放棄她了。

“好。”她說,嘴角勾起一抹笑,便如天邊斜斜冷月。

禦琴門弟子衆多,亦有三五高手,單憑蘇寂顧懷幽兩人和宮裏幾個幫手,并不見得能全身而退。

但是這等滅門大案,蘇寂過去也做過四五起了,做殺手的成敗,有時候跟武功高低并沒有太大關系。

殺手需要智計,需要警覺,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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