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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

眼前,一道空阒回廊,院中花樹隐在暗處,月光垂落,一院光影皎潔,靜谧無塵。

她從未覺得自己獨居的院落是如此凄冷。

她想了很久,先走回房去,拿起了博古架上的劍。禦琴門本不擅長武技,但她此時心底已是十二萬分地警覺,簡直有甚驚弓之鳥。她握緊劍柄,便沿着回廊往廂房那邊行去。

在回廊盡處,腳底忽然碰上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丫鬟清兒,圓睜着的雙眼裏流出了兩道血痕。

她呆住了。

那一瞬間,她竟全沒了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轉過頭,望向廂房那邊的院落。

只望了一眼,她立刻落荒而逃,原路狂奔回到自己的房間!

“砰”地一聲關上門,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暗夜之中,一星燭火顯得極其微茫無力,燭火之外……燭火之外有什麽,她根本不知道!

她狠狠閉了閉眼,這是夢,這一定是她方才沒有做完的夢!

她于是很努力地平複自己的心情,掃視這自己最熟悉的房間。

雕花大床,矮幾琴臺,香爐鏡奁。一切都是那麽靜默。

她的目光掠過了桌上的銅鏡。

“啊——!”

那一夜,長安城朱雀街上臨近禦琴門的住戶都聽見了彼端傳來的女子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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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衙門裏便來了人,說是禦琴門中發生了命案。圍觀人群便看着這皇城腳下的武林大派門戶中被擡出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三四十具屍首,大部分都是面目模糊,血跡幹涸。人們搖頭嘆息,說這不知又是怎樣的江湖仇殺,但心裏已經知道,不論如何,這案子總與滄海宮逃不開幹系。

滄海宮就像一把劍,任何人要殺任何人時,都會用上的劍。刀劍從不立意去殺人,但是卻殺了最多的人。

你殺人時用它,便希望它越鋒利越好;但你不殺人時,又恨不得把它藏起來,因為它帶着血。

所有人都唾棄滄海宮,所有人都痛恨滄海宮,便連那些在滄海宮裏下過單子的名門正派,也會在某些場合下咬牙切齒地說此禍為害武林不除不足以安天下。

但是所有人都不能離開滄海宮。

不然的話,滄海宮所容納的那些龌龊肮髒、所背負的那些殺戮罪孽,豈不是又得算回到他們的頭上?

“啧!你是什麽人!”一名路人突然嚷了起來,手指着大街上一個慌亂奔逃的身影,一副活見鬼的惡心表情,“大家快看,那婆娘好吓人!”

人們紛紛望去,但見那女子披頭散發,懷中緊抱着一個包裹,低着頭在街上慌不擇路地亂竄,每每撞到行人,行人都會倒抽一口氣急急躲開。她身後漸漸跟了一群無知稚童,追着她拍手大笑:

“死女鬼,大花臉,活造孽,不要臉!”

人們漸漸聚攏來,議論聲也肆無忌憚地放大。

“老兄你可看見了?”

“呸呸呸!憑什麽要我看見,我可被吓得折了十年陽壽!”

“那臉上全是血,也真可憐……”

“造孽啊,怎麽不去看大夫呢?”

“一張臉都那樣了怎麽還出來吓人!”

吵嚷聲如潮水般紛湧入耳,就像……就像夢中那模糊的回響。

曲宜修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顫抖。

這是一場夢,她一定還被困在方才的夢中!

她知道自己的臉已經變成了什麽樣,她不需要他們來提醒!

過去她擁有美貌的時候,從未覺得這是多麽可貴的東西,如今,如今才發現……沒了這層皮,自己什麽都不是!

在小孩的譏笑聲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做曲宜修。

一夜之間,什麽都沒了……什麽都沒了!

腳底一個趔趄,她又撞上了一位行人。

生怕他看見了自己的容貌又要說出那些可怕的話語,她低着頭便要匆匆避開,卻聽那人遲疑地喚了聲:“姑娘?”

這聲音爽朗幹淨,是一把很好聽的聲音。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回頭望去。

那人随意披着一件舊袍子,手中拖了一把刀,長發披散肩頭,臉上還留了星星點點的胡茬。看到她時,那人也是明顯地怔了一怔。

那張臉上,血痕錯縱,皮肉外翻,不知道被亂劍狠狠劃了多少道,原本的模樣已經半點也辨識不出了。只一雙幽亮的眼眸,還鑲嵌在錯位的鼻梁兩旁,卻更加顯得詭異可怖。

忽然間,那雙眼眸中滾落了兩行淚水。

如珠如玉,緩緩滑過崎岖不平的面容。

果然……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一樣的自私卑劣。

便連眼前這看似有恻隐之心的男子,只怕也不會再看她第二眼吧!

她咬了咬牙,只恨自己為何在此時流露出如許懦弱,轉身便走。

“姑娘!”那人卻忽然掠到了她身前,“姑娘的傷,還需盡早看治。”

曲宜修的嘴已被劃得歪斜,此刻便咧出了一個恐怖至極的笑,“尊駕何必管我?”

那人默了默,卻是拿出了一副極好的耐心,“在下正好知道前邊有一家醫館,這便帶姑娘去求醫。”

說完,他作了個“請”的手勢,曲宜修呆了一呆,便上前與他同行。

“這位少俠……心懷慈悲,小女子……多謝了。”她低聲說道。方才的驚慌漸漸平定下來,縱是毀容滅家之後,她也能找回過去那端莊沉靜的姿态。

“不客氣。”男子灑然擺了擺手。

“小女子……修容,還未請教少俠姓名。”她溫和地道。

“燕西樓。”

男子側頭,對她毫不介懷地笑了。

到了醫館,醫館中人又是好一番咋咋呼呼,燕西樓便将刀往大夫的桌上“哐啷”一放,四下裏登時便止了聲息。片刻之後,醫館大堂裏便只剩了他們二人和那個畏畏縮縮的大夫。

“我,我可先把醜話撂在前頭,”那大夫盯着燕西樓,根本不敢去看他旁邊的女子,“她臉上的傷我給止血縫針,不至于留下傷病,但要恢複容貌,那是絕不可能!”

燕西樓朝他拱手一拜,“您盡力而為吧,拜托了。”

曲宜修看着他修竹般的側影,目光一時靜默了下去。

大夫到底也覺得她可憐,便帶她去了內室縫針。燕西樓在外間守候,手指百無聊賴地彈着刀背,外間忽然響起哄鬧聲,卻是衙門擡屍體的隊伍從門前經過,圍觀人群一路追了過去。

他看着那些人自得其樂的喧鬧吵嚷,面色晦暗難辨。

“禦琴門,三十二人。定金黃金三十兩,事成黃金五百兩。”

這是公子給他開的價,據說已是最實惠的了。

他還記得公子對他魅惑地輕笑,聲音優雅自持:“我看你是朋友,才給了這個優惠。我的朋友不多。”

果然,黃金三十兩送到揚州後,公子便動手了。

公子一向是很愛惜信譽的。他說今日要殺的人,從來沒有活到過明日。

燕西樓笑了,那笑意輕飄飄的,好像天際一抹抓不住的流雲,笑過之後,便一切都消散了。

他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相反,從他眼中緩慢流露出的,只有寂寞與悲哀。

許久之後,曲宜修随大夫走了出來,面上已蒙了一層黑紗。臉上縫了幾百針,極其醜陋不堪,但好歹血已止住,黑紗上只露出一雙澈亮的眼眸,便不似方才那般吓人了。

燕西樓欲交診金時,被她攔下,“我自己來付。”說着,她便掏出了碎銀子交與那大夫,而後當先轉身,走出醫館。

燕西樓看着她的背影,只覺這女子雖然容顏被毀,身材卻嬌娜多姿,聲音又輕柔有禮,可想見毀容之前定是個美人,心頭便輕微地動了一下。

“修姑娘!”他忽然又跟了上去,“修姑娘想去何處?”

曲宜修在門口站住,擡起頭,長安城的街道上熙來攘往,她卻不知該往何處去。轉頭看他,看得他心頭又是一震。

如此深重的絕望,仿佛荒野獨行太久而只願求死,那般地蒼涼。

“我——”她開口,又頓住,“我不知道。”

燕西樓努力堆起一個安慰的笑,“九月便要在薊州舉行武林大會了,修姑娘可有興趣随燕某一同東行?”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完~

明天周一是作者君的生日,有加更哦~也就是說要連着更新四天!

理由嘛~因為我又老了!不高興!!!

☆、煙霞向已失

蘇寂昏昏沉沉地醒來時,已是身在一輛颠簸疾行的馬車裏。

她撐起身子,卻聽見身下一聲悶哼。

睜眼望去,馬車四壁都被厚厚的油氈封住,車中黑暗難辨,她伸手摸了摸,也不知摸到了什麽,又聽見了一聲悶哼。

她的手突然被人拂開,那人低聲道:“別……別亂動。”聲音極是虛浮,中氣不足,似乎受傷嚴重,她驚了一下:“和尚?”

另一手又去摸他腦袋,光光的,果然便是雲止。雲止複低沉地道:“你可知擄走我們的是什麽人?”

“什麽?誰敢擄我?”蘇寂這才想起那莫名其妙的女娃娃,又想起她神鬼莫測的武功,首先立刻翻了翻自己的衣袋,還好,《既明譜》還在;再探了探腰側,還好,佩劍也在。然後她才去拍車門,大聲喊道:“喂,你們到底什麽人!放我們出去啊!”

外面卻是一片死寂。

蘇寂心頭微涼,便想使力蠻撞,卻驚覺自己根本提不起內力,而那車門車壁都結實如鐵,她拿劍都劈不開。于是只有略委屈地回過了身,對雲止将他昏迷後發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她現在真後悔自己沒跟着夢覺多看點卷宗,這女童武功奇高又相貌怪異,一定是江湖上數得上名號的人物,若換了夢覺在此,肯定一眼便知。

黑暗中雲止靜靜聆聽,少女微微仰起首,頸項光潔美好,一一落入他目中。

他們似乎總是在黑暗中獨處,他能看見她,而她不能看見他。微渺的聲息裏仿佛有什麽在潛滋暗長,他并不自知,直到她早已停口許久,還未回過神來。

她亦怔怔然轉過了頭。她再是粗心,也覺察到了此刻的微妙。逼仄而黑漆漆的車廂裏,她明明什麽都看不見,卻就是知道他在凝視着她,那目光宛若月華瀉地般綿長而靜默。

她輕輕抓住了他的手。他修長的手指仿佛顫了一下,卻沒有掙開。

思緒被拉了回來,他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指,“姑娘與那人說,這紅璎珞是姑娘父母遺物?”

“是啊。”蘇寂坦然道,“我五歲那年,我娘送給我的。”

“其實……”雲止忽又止住了話頭。

現在說這些前塵影事,又有什麽用處?方外之人,卻總念念舊事,如何能得解脫?

馬車卻忽然一颠,奔馳愈加迅疾,蘇寂踉跄着好不容易才抓住窗棂子,雲止卻是被颠簸得面色青白。

“你的內傷如何了?”蘇寂輕聲問,身子貼着牆想慢慢湊近他。

“不如何。”雲止靜靜地凝望着她。

突然又是一震,蘇寂的身子一下子往前跌去,她什麽也看不見——

于是她便倒進了雲止的懷抱裏。

和尚的僧袍很寬大,而胸膛很溫暖。她抓着他的衣襟,便不想再放開了。

“蕭遺哥哥。”她低聲說,“你有沒有考慮過……還俗?”

還俗?

少女的神色是那麽認真,全不覺這問題有多麽驚世駭俗,目光清澈而灼亮地注視着他。本該很容易反駁的,他卻一時失了言語。

但聽少女又輕輕地道:“蕭遺哥哥,你本來就是要娶我的;中間雖蹉跎經歷那麽多事,但現在我們找到彼此了,我也不再為滄海宮做事,你可不可以……還俗?”

“還俗……娶你?”默了半晌,雲止的話音有些恍惚。

蘇寂不說話了,耳根潛上微微的紅,所幸黑暗之中,他并沒注意到。

他只覺這話題有點無稽,有似野馬脫了缰。蕭家與蘇家曾經訂了娃娃親不假,可是十年前蘇家滅門慘禍後,這婚約便自然作廢了。五年前蕭家又遭滅門,他身堕鬼獄,歷經千難萬險才得以逃出生天、遁入空門,對于娶妻……更是連想都不願再想。

“蕭遺哥哥,”蘇寂低着頭,忽然開口道,“你不喜歡我麽?”

好似一道流水,自與她相觸的手指尖緩慢但卻堅決地流入他的四肢百骸,融入他的骨髓血肉,最後注入了他的心房。

五年來修得的心如止水,此刻竟被這一道流水攪亂了,攪得漣漪無數,仿佛還能聽見清透的淙淙水聲。

喜歡?什麽是喜歡?

似五年前對薄妝那樣的……憐惜?還是似如今對蘇寂這樣的……痛心?

明明已經廿二歲了,在這情愛一途,卻還如個懵懂小童。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個究竟。

蘇寂的話音便漸漸地涼了下去:“原來是這樣……”輕輕抽回了手,抱着膝蓋坐在車壁旁,“不喜歡我的話,還是別娶我的好。”

他下意識地想辯解一下,卻又止住了口。

心頭那道流水仿佛已裹住了他全身。

最終,他只能對着虛空淡淡一笑,“姑娘說的是。”

這馬車不知行了多久,到了某處,終于停下。

蘇寂被颠得全身都似散了架,斜眼看身側人,彼卻在趺坐念經,好似渾然無事一般。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衣襟上已血漬斑斑。

忽而外間響起了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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