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他們怎樣了?”是那個女童。

“禀宮主,還算安分。”大約是那侍女入畫。

那女童卻嘆了口氣。

蘇寂看了雲止一眼。那眼神就是在說:我說了這是個怪人吧?——一個不超過八歲的女娃娃,卻能發出那樣深沉的嘆息。

“給他們點吃的,別餓壞了。”女童低聲說。

“是。”

這下輪到蘇寂驚愕不已了。原本以為這女童與自己似有什麽深仇大恨,哪知道現在還會給她東西吃,滄海宮從來不是這樣對待囚徒的。而後便聽開鎖之聲,車窗上的油氈被掀起了一角,一碗湯被遞了進來,并女子小半張清潤的臉:“宮主賞你們吃食,別餓壞了。”

蘇寂一看那湯,立刻皺眉,“不行不行,和尚要吃素的,你這是肉湯——”

“哐”地一聲,車窗又合上了。

外面的聲息再度斷絕。

蘇寂愕然盯着那車窗,半晌,終于認命地端起那碗肉湯,此時車子停得平穩,好像是特意讓他們休息進食的一般。她低聲對雲止道:“和尚,真是不好意思,他們給的是肉湯……”

“姑娘用了吧,貧僧不食葷腥,此刻也并不餓。”雲止溫和地道。

而後,兩人便都聽見了十分明顯的肚子的咕咕聲。

雲止臉上難得地起了一片紅暈,“還是……姑娘用吧。”

“可是你餓了哎。”蘇寂很小聲地道。

“貧僧……”雲止還欲再答,忽覺天旋地轉,一口鮮血驀地湧上喉頭,竟爾又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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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和尚……

蘇寂心中嘟囔着。

“如來佛祖觀音菩薩啊,這肉湯是我給他強灌的,你們不要怪他,他還是個好和尚。”

閉目合十默念了一番,她便捧起湯碗,小心地給他喂了一勺。

然而這伺候人的活她從沒幹過,黑暗中又是什麽都看不見,勺子剛抵開他唇齒,他便陡然将方才那口鮮血吐了出來,她一驚之下,肉湯便灑了大半。

她只得放下了碗,先拿帕子将他身上擦拭幹淨,再重新喂他。那日的矮個殺手傷他極重,卻不過是個初出道的樣子,她心底記着了,想日後若再見到那人,一定要狠狠出口惡氣。

心裏又覺得難過,若不是蕭遺哥哥內力受制,怎麽可能被一個剛從十殿冥府出來的殺手害成這樣?若不是趙無謀,蕭遺哥哥又怎會內力受制?所以千算萬算,這筆賬還是要算在趙無謀頭上,可惜他就這麽死了,還真是便宜他了。

湯汁緩緩送入和尚的口中,溫熱了他傷重的身軀。蘇寂還自默默咒着手辣心黑的趙無謀,渾然不知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過錯。

自那以後,雲止便始終不曾醒來。

馬車每日都會停,入畫會給他們送來肉湯,蘇寂自己吃一點,大半都喂給了雲止,體貼得如個多事的老媽子,她都對自己感到驚訝了。黑暗之中,只有自己一個清醒的活人,這滋味實在不好受,她便只好多多睡覺,睡醒了便自言自語地解悶。

“和尚,我看這女娃娃是個高手,說話又那麽成熟,會不會是個已經長大的侏儒?”

“和尚,你不肯還俗也就罷了,但你這內力,說什麽也得找回來。我想,說不定閻摩羅會有法子。”

“和尚,傷你的那個矮個子我不認識,想是個新來的,真是,一點規矩都不懂!那高個子好像姓王,反正也不是什麽好貨!”

“和尚,我看這馬車像是往北走……”

“和尚,我殺人太多,也不假惺惺地說什麽不得已了。”忽而嘆了口氣,“如果當年救我的人不是公子,而是你,那該多好?你說我們兩家這麽親厚,為什麽我爹娘臨終相托的人,卻是公子呢?”

她拿起青川劍,劍上的紅璎珞靜靜躺在她手心。這一劍一飾,就如她的過去與現在,那麽……将來呢?

她的将來,又該往何處去?

和尚尚且還有一座廟,而她,她什麽都沒有。便是一抹孤魂野鬼,也該有個墳頭的吧?

呆呆想了許久,她又呆呆地轉過頭看他,口中喃喃着:“要不,我去庵裏做尼姑,也算是陪你了,好不好?”

車門不是被打開的。

是被卸下的。

蘇寂終于知道自己所處的車廂是多麽密不透風,是在她終于重見天日的時候。外面的光線一下子刺得她睜不開眼,擡袖攔着眼睛,便聽那女童銀鈴般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出來吧。”

她還在猶豫,便上來兩個侍女,人是苗條秀氣,那手勁卻大得很,徑自将她生拉硬拽下了車。而後便聽入畫“咦”了一聲:“宮主,這和尚昏過去了。”

女童看了蘇寂一眼,“他昏迷不醒,你怎麽不說?”

蘇寂幾乎要背過氣去,他們每日只在送湯的時候開那麽一線車窗縫兒,她如何能與他們說得清楚?

更何況,這又有什麽好說的?難道她說了,他們就會找大夫給和尚看病麽?有這麽好心對待囚徒的麽?

這女童古怪之極,難道還會是什麽以德報怨的名門正派不成?

入畫招來一名男子,将雲止背了起來。但聽女童清聲道:“将這和尚關進息風院,嚴禁探視。至于你,”她朝蘇寂擡了擡下巴,“随我來。”

蘇寂這才放下了袖子,睜着一雙稍稍适應了光線的眼睛望向前方。

前方……是一片連綿不絕的灰黃山脈,而山脈之巅,雲霧之中,隐隐有無數座恢弘殿宇。

她還未來得及震驚,便是一道冷風倏忽襲來,風裏挾了沙塵,激得她渾身一顫。再向四周而望,日光冷冷,竟是滿地黃沙!

作者有話要說:

☆、枯桑知天風

看到她這反應,女童笑了,那笑容倒也溫和,“小丫頭沒見過世面,這是祁連山。”

“祁連山——”蘇寂突然冷醒,“飛鏡仙宮!”

她記得公子縱論武林大勢時曾經說過,四大世家仗恃祖蔭,除寶劍秘籍外一無可取,唯獨血燕子夫婦和沉淵劍蕭楚可堪一鬥;禦琴門吟風弄月,早已不務正業,不值一提;靈山派後生凋敝,只剩了幾個老家夥還算有點本事;神仙谷門人衆多,淵源複雜,雖不好惹,但要論武功,也不過只有一個孤竹君;至于飛鏡仙宮麽……

“桓遷自然不足與論,但飛鏡仙宮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對于他們,我們只知道一個桓遷。”蘇寂還記得公子的原話,和公子當時深思的表情。

其實……公子認真的時候,是很好看的。

砂風肅肅。

女童笑容一斂,“丫頭見識倒不錯。”

“你是什麽人?”蘇寂冷聲問。

女童負袖而前,“桓九鈴。”其聲清冷,凜凜有不可侵犯之色。

蘇寂徹底呆住。

她怎麽也沒想到……眼前這個八歲大的女娃娃,竟然會是飛鏡仙宮宮主桓九鈴!

滄海宮年前在長安殺了飛鏡仙宮的少宮主,也就是桓九鈴的侄兒桓遷,這任務還是由她親手執行的,她記得那少年明明便有十八/九歲了啊……

但這桓九鈴已經遁世十餘年,江湖人甚至以為她已死了,飛鏡仙宮出面的人向來便只一個桓遷……她不由在心裏撇了撇嘴,或許就算夢覺在此,也不見得能認出她就是桓九鈴。

桓九鈴看她表情,嘴角冷笑,“本宮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麽。本宮自八歲起修煉神功,身形便停在了八歲,如今實際已滿了四十歲,在本宮眼裏,你就是個小丫頭。”

蘇寂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實在無法想象……然而桓九鈴卻根本不管她,徑自對随從道:“上山!”

那背着雲止的侍從身材健壯得出奇,步履如飛,竟走在了他們所有人的最前面,過不多時便沒了影。蘇寂心中有些着急,但無奈內力已失,只能一步一步跟着人群上山,這桓九鈴倒也悠閑,那麽長的山路,她竟然不坐馬車。

蘇寂跟在她後面,忍不住用眼刀剜了她一眼。

桓九鈴卻似在背後長了眼睛一般,慢悠悠轉過身來,“丫頭,又有什麽意見?”

蘇寂一驚,“沒意見,沒意見。”心知這桓九鈴自己是打不過的,他們又挾持了傻和尚,自己便只有滿腹委屈地跟着他們步行上山了,索性裝作四處看風景。

祁連山山道蜿蜒,兩側古木參天,虬曲樹根牢牢抓着砂質土壤,滲透北地的勁峭深冷之意,令人望之生寒。行到後來,山勢愈加崎岖,空氣也愈加稀薄,蘇寂一身暮春的裙衫顯然已扛不住山頭寒冷,只咬着牙受着。

“這位姑娘。”那侍女入畫原本跟着桓九鈴走在最前面,此刻一路小跑來到她身邊,手裏還捧着一件袍子,“宮主吩咐給您添件衣裳,以免凍着。”

若是以公子教她的邏輯,受人恩惠必有不祥,她肯定二話不說就拒絕掉。但現在內力被制,全身都冷得哆嗦,蘇寂再也管不了那許多,二話不說便将那袍子搶過來披上。

入畫便掩着嘴矜持地笑了,蘇寂又咬了咬牙,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

她如此有恃無恐,也是心裏認定了,桓九鈴似乎并不想殺她。

事實證明,桓九鈴何止是不想殺她,簡直要将她奉為上賓。

待她入住停雲榭,沐浴梳洗完畢後,桓九鈴便來了。

蘇寂正躺在榻上讀書,仍舊濕潤的長發披散肩頭,見到她來,立刻将手中的《既明譜》收起,嘴角勾起一抹冷豔笑意,“宮主好。”

桓九鈴擡頭看她,目光裏帶了端詳。被一個女娃娃以這樣研判的目光注視着,她總覺渾身不自在。

未幾,桓九鈴目光終于落下,看到她袖中長劍劍柄上的紅璎珞,低聲問:“此處住得可還習慣?”

蘇寂莫名其妙,“你管這麽多……唔,有點冷。”

停雲榭面朝一片天池,山間寒氣悉數彙聚此間,自然是極寒之地。桓九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如此正好修養你的內息,于練武有益處。”

蘇寂揚了揚眉,“那為何封我內力?”

桓九鈴微微側首看她,那姿态若真是個八歲女娃,便是十分嬌憨可喜的了;然而蘇寂想起她已經四十歲,便忍不住毛骨悚然。桓九鈴望向窗外,“那自然是怕你逃了。”

“你們扣着和尚,我怎麽敢逃?”蘇寂脫口而出。

“你若有了內力,難道不會闖出去救他?”桓九鈴輕聲一笑,“丫頭,你未免把本宮想得太簡單了。”

被這樣一個“丫頭”當面稱作“丫頭”的滋味真不好受。蘇寂将心一橫,這宮主玲珑剔透,看來跟她裝傻是不成的了,只能把話挑明了說。“你到底想要什麽?”她冷冷地道,“先說好,這紅璎珞是我娘的遺物,我不會給你的。”

桓九鈴搖搖頭,“本宮自然不會向你讨要它。本宮只想問清楚,你姓甚名誰,父母究竟何人?”

蘇寂默了默,終是決定說實話,“我叫蘇采蕭,我爹娘蘇翎、燕語,江湖人稱‘血燕子’的便是。”

桓九鈴怔了一怔。“蘇翎燕語?四大世家?”目光漸漸沉凝下去,思考了許久,方慢慢道:“所以,這紅璎珞是蕭楚送與你家的?”

蘇寂愕然。蕭楚——這不是蕭遺哥哥的父親麽?手指摩挲着那塊璎珞,腦海中卻回想起自己在父母門外聽到的話——

“采蕭還這麽小,你怎麽就把蕭家的東西給她了?”

或許……這紅璎珞,本來就是蕭家的東西?

當時年紀太小,又陡遭變故,任何事都不曾多想;如今仔細想來,才恍然驚覺:這紅璎珞,或許便是蕭家贈予的定親信物!

再看眼前的桓九鈴,得知她是血燕子之女後,這古怪的宮主似乎已卸下了幾分戒備,難道是蕭叔叔的什麽故人不成?

于是,她便用力點了點頭,“想是如此。”

桓九鈴擡眼問道:“蕭楚為何要送你這個?”

蘇寂卻默默地紅了耳根,“我當時太小,也不清楚……大約,是為了定親。”

“定親?”桓九鈴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是蕭遺小子?”

“宮主你認識蕭遺哥哥?”蘇寂笑了,一下子覺得這整個世界都可愛起來,“那可太好了!你可知道他就是——”

“我不認識他。”桓九鈴卻生硬地打斷了她的話,“他大約也并不想認識我。”

蘇寂呆住。

自己差點就說出來那和尚就是蕭遺了……還好沒說,看這情形,桓九鈴雖與蕭楚有故,卻似乎并不待見蕭楚的兒子。

桓九鈴又靜了片刻,那深沉的表情配着一張娃娃臉,卻顯得十分滑稽。

“本宮要走了,你有什麽需要,跟入畫說。”她說道,又補充了一句,“本宮不會害你。”

“我現在就有需要啊!”蘇寂忙道,“我要去看和尚!”

這麽大的事情,她一定得去找和尚商量對策!再說和尚昏迷那麽久,現在情況如何,實在令她憂心。

但聽桓九鈴很平靜地道:“此事,不行。”

蘇寂于是在飛鏡仙宮中開始了枯燥乏味的生活。

她的活動範圍僅限于停雲榭,面前一片天池既深且寒,連一星水草都沒有,天池盡頭更是冷山重重,山巅猶覆着經年積雪。她每日裏便倚着亭臺樓閣,到處閑晃,晃累了就歇下來看看書,看的永遠是《既明譜》那本天書。

禦琴門已滅,也不知顧懷幽有沒有遵照約定放走曲宜修,更不知曲宜修此刻流落何方……說來說去,她還是得自己學會彈琴。

入畫便始終默默地陪着她。

入畫年約二十五六,性子溫順,眉眼柔和,但說話做事卻是極其缜密有心眼,蘇寂想從她處套得任何有關息風院的信息,都以失敗告終。

“息風院麽,自然也在宮裏。”入畫微笑着回答,用縫衣針輕輕點了點發梢,又垂下頭繼續縫衣。

“你在給誰縫衣裳?”蘇寂湊過去看,對這玩意倒也生出幾分好奇,“你縫得真好看,好厲害。”

她這奉承話說得自然婉轉,令人聞之生喜,入畫亦莞爾一笑,“這是給少宮主的。”說着将那衣衫抖開給蘇寂看,是一件青色長衫,款式素雅而針腳精致,顯是花了許多功夫。

蘇寂一怔,“少宮主?你們少宮主不是已經……”

已經死了。人是蘇寂親手殺的,死得透透的,蘇寂當然知道。那是蘇寂離開滄海宮之前接的最後一個單子,所以她記得格外清晰。桓遷的武功不高,容貌倒算俊雅,有幾分風度,可惜太大意了,被她一劍穿心而死,屍體扔進了長安城的護城河。

入畫的眸色略微黯了黯,卻抿唇微笑,“宮主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什麽都沒找到,那他也不見得便是死了。”

蘇寂默了默,低聲道:“姐姐很在意桓少主麽?”

入畫笑了,笑影裏卻仿佛掠過幾分寂寥,“我是在少宮主出生後才來到宮裏的,少宮主由我一手養大,便如我的親弟弟一般,我當然在意了。”

蘇寂凝視着她滴水不漏的表情,話到嘴邊,兜了一個圈,又給咽了下去。這個節骨眼上,她絕對不能暴露出自己是滄海第一殺的身份,所幸飛鏡仙宮僻居世外,似乎并不知道現在中原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血燕子孤女成為滄海宮殺手之事。她于是只能嘆口氣,話裏繞了個彎,“滄海宮也确實霸道。”

入畫輕聲道:“宮主說,滄海宮不過是個做生意的地方,我們縱要怪罪也不必怪到滄海宮的頭上。如果少宮主當真遇害,我們一定要找出那個出錢買兇的金主,那才是我們真正的仇人。”

蘇寂傻眼了。

殺人十年,她早已習慣了別人把仇恨的屎盆子都扣在自己和滄海宮的頭上,今日卻是第一次聽見別人說……不是你的錯。

刀劍殺人,不是刀劍的錯。

下意識地便覺得她這話有許多漏洞,然而卻忘了去反駁,只呆呆地看着入畫溫婉的面容,心裏翻江倒海一般,那種惡心的感覺……好像叫感動。

要是傻和尚也能這麽想……那該多好。

可是她滿手的血腥,難道憑一句“這是生意”就能全部洗清了麽?不管背後的金主是誰,桓遷的心髒是她刺的,屍體是她扔的,雖然這些事情她不做別人也會去做,但她畢竟是做了。

默了許久,她終于只是将手緩緩撫着那衣裳光潔的布料,低聲說道:“桓少主命大福大,自然是不會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 飛鏡仙宮這段日子,應該是很甜的哦~!想看什麽段子,來來來都提上來吧~!

☆、懷憂終年歲

蘇寂跟着入畫學裁衣,不知道廢了多少布料,最後,終于是整出了一件像模像樣的長袍。

入畫看了半晌,猶疑着道:“蘇姑娘這做的是……僧袍?”

“對呀。”蘇寂笑道,“給和尚穿的。”

天底下和尚千千萬,但飛鏡仙宮的下人們如今都已知道,停雲榭蘇姑娘口中的和尚只有一個,就是息風院的那個。

蘇姑娘喜歡雲止和尚,大概整個飛鏡仙宮都看出來了,也只有蘇寂自己,還當個機密似地捧在懷裏。

入畫實在無法想象一個姑娘給一個和尚送僧袍這樣奇詭的事情,只得良善地笑道:“這次針腳進步了。”

得了誇獎,蘇寂開心得雙眼眯成了一條縫,宛如一只讨人喜愛的懶狐貍,便朝她纏了上來,“入畫姐姐,你讓我去把它送給和尚好不好?”

入畫苦笑,“又想套我話了?”

蘇寂臉上的笑容登時便消失了,變得比六月天還快。她抱着那僧袍直起身,賭氣一般道:“不說便不說。”

入畫心頭略微不忍,便勸道:“蘇姑娘何必問我,我看宮主對姑娘也不差,姑娘直接去問宮主豈不最好?”

“她真對我不差麽?”蘇寂睜圓雙眼,“她廢了我的內力,把我關在這冷得滲人的鬼地方,難道還算對我好了?”

入畫低聲道:“姑娘總要知機一些,宮主是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對姑娘加以照拂,待雲止師父的身份查清之後,宮主便會放松戒備的。”

知機,知機,公子之後,入畫是第二個勸她“知機”的。蘇寂扁了扁嘴,幾乎要哭了出來,“可和尚在那邊生死不明,我哪裏放心得下……”

入畫斂容道:“姑娘這話便不對了,飛鏡仙宮行事雖然孤僻了些,但從不害人,昨日我還看到鐵峤煎藥給雲止師父喝呢。”

鐵峤便是那個看守雲止的壯漢。蘇寂聞言,心頭略略定了些,但樣子還是要做的:“那還不是看在蕭叔叔的面子上!可是我們家和蕭家世代交好,我爹跟蕭叔叔更是八拜之交,我怎麽就從沒聽說蕭叔叔有個飛鏡仙宮的朋友?”

這一次,入畫沉默得久了。

終而,她慢慢道:“蕭楚的妻子姓桓,姑娘難道不知?”

蘇寂一呆。

蕭夫人?

她的印象裏,根本就沒有這號人。

因為蕭夫人在蕭遺三歲那年就離開了蕭家不知去向,而那一年,蘇寂還沒出生。待她出生以後,她根本從來不曾聽聞過關于這蕭夫人的只言片語——也或許是大人從來不會對她說這樣的事情。

入畫又輕輕嘆了口氣。

“這樁事在宮裏也不算秘密,說與姑娘聽也無妨。”

一聽有八卦,蘇寂立刻好奇地豎起了耳朵,又湊了過來,活像一只恃寵而驕的小狐貍,“什麽事,我要聽!”

入畫的眸色漸變得深遠,“那大約是二十幾年前了,那個時候,我才三四歲,宮主也很年輕,她最寵愛的丫鬟,名叫錦兒……”

沉淵劍蕭楚初出道時,江湖人都說,武林未來有望了。

他在十七歲那年,與父母兄弟一同參加武林大會,劍下不知落敗了多少比他成名早、比他名氣大的英雄,最後惜敗于靈山派,為蕭家奪得了大會第五名。

當時有人便打趣蕭楚的父親蕭豈然,說讓他上去再鬥鬥靈山派,蕭豈然卻捋須而笑:“小兒的武功已經是蕭門最高,老夫再上去,豈不獻醜?”

只此一語,便震駭天下。

而當年,蘇家的蘇翎拿下了第三名,不過他年已二十餘,早已是大會上的老手,雖也是年少成名,人們已見怪不怪。蘇翎豪爽穩重,蕭楚飛揚跳脫,兩名性格迥異的少年不知為何卻結成了至交好友,在大會閑暇時四處晃蕩。

蘇翎有一位美貌師妹,名叫燕語,蕭楚在會上見到,忍不住便向蘇翎提起,道燕語那絕色姿容,簡直令人想入非非。蘇翎一聽之下卻十分不快,別扭了許久,蕭楚心下了然,想自己這兄弟雖然疏放,在女人一途卻未免束手束腳,便要為他做點籌謀,将那燕語争取過來。

于是,在蕭楚的牽線搭橋之下,蘇翎與燕語定于九月初三,在平生崖上相會。

那一日風清日朗,秋意微涼,燕語到得早了一些。待蘇翎趕到之時,崖上卻已站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那是個高不逾三尺的女童,崖上秋風吹得她發髻散亂,她滿臉通紅地揪扯着衣衫,喃喃對燕語道:“我還以為是蕭楚……”

燕語心思剔透,自然便明白過來,這女童或是偷聽到了蕭楚與她做約定的話,卻一知半解地以為是蕭楚與她相約此地,眼巴巴地便趕了來……然而看了看她那張娃娃臉,她忍不住柔聲道:“孩子,你認識蕭公子?”

這一聲“孩子”卻驀然激怒了桓九鈴。她此時神功未成,實在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而已,卻經不起這樣的誤解,眼裏蓄了淚水,一跺腳轉身便走。燕語也急了,便連忙追了上去,好言勸慰,問了半天,才知道這女童實際已經十五歲了。

桓九鈴氣是消了,然而蘇翎、燕語兩人的約會,卻變成了三個人把酒言歡。

蘇翎、燕語心無芥蒂,便将她當做朋友看待,并将她介紹給蕭楚。蕭楚自然也不會歧視于她,何況桓九鈴此人談吐不俗,心胸寬廣,相交一深,便自會令人起敬,而忘卻她形貌之陋。四人便此交游四方,十分和樂。

蘇寂聽了半天,沒想到還只聽到這麽一個開頭,忍不住插嘴道:“我爹娘在平生崖上定情,我當然知道的,卻從沒聽說桓宮主當時也在。”

入畫輕輕地道:“血燕子伉俪自然不會背後說人……”

“說人什麽?”蘇寂警覺。

入畫卻沉默了。

蘇寂無奈,只得又問:“那個錦兒,又是怎麽回事?”

入畫淡淡掠了她一眼,“錦兒便是蕭公子的夫人,她出嫁時,由宮主賜姓桓。”

蘇寂一呆,“可是,可是宮主不是喜歡蕭公子——蕭叔叔麽?”

入畫垂眸,卻并不回答這個問題,低聲道:“姑娘說令尊令堂從未提及宮主,那是因為後來生了一些變故,導致宮主與蕭氏夫婦決裂,宮主發誓蕭公子在世之年,絕不再踏入中原一步。”

蘇寂的思維轉了幾個圈,“這變故,可是與蕭夫人離開蕭家有關?”

入畫微微颔首,“正是。”

“那——”蘇寂又巴巴地湊近來,“到底是什麽變故?”

入畫靜了靜,道:“我不知道。”

這世上最可恨的事情,莫過于故事說一半。

蘇寂不可置信地看着入畫:“所以你說這麽多,只不過告訴我桓宮主認識我爹娘而已!”

入畫淺淺一笑,“是麽?”

看着女子婉約的眉眼,蘇寂實在不能接受自己就這樣被她擺了一道,“還有,還有桓宮主暗戀蕭叔叔!”

入畫抿了抿唇,“這便是宮中人人皆知的那樁事,我也已告訴你了。”

蘇寂咬牙,“入畫,算你厲害。”

入畫掩唇輕笑,“謝蘇姑娘誇獎。”

蘇寂清亮的眼睛微微一轉,“不過你不說,剩下的我也能猜個大概。桓宮主自慚形穢,不敢向蕭叔叔表白心意,反而将自己的丫鬟推給了蕭叔叔,成就了這兩人的緣分,我說的對不對?”

入畫微微一怔。她原本想說的其實就是這一節,卻畢竟涉及他人秘辛而羞于啓齒,沒想到被蘇寂猜中了十足十。她只得低頭縫衣,“姑娘果然冰雪聰明。”

蘇寂得意地笑了,“怪不得桓宮主不喜歡蕭遺哥哥,因為蕭遺哥哥是蕭叔叔與其他女人生的孩子,桓宮主心存芥蒂,幹脆一走了之,然而蕭叔叔卻更加心胸狹隘,對周圍的人連桓宮主的名號都絕口不提,我說的對不對?”

入畫沉吟半晌,微微蹙起了眉頭,“蕭公子……真是這樣的人麽?”

蘇寂童年時對蕭叔叔的印象實則也早已淡漠,方才之言全憑自己猜度,此刻便只好狡黠地吐了吐舌頭,“我說不準,但常人總是這樣的。”

入畫略微疑惑地轉頭看她,“姑娘是說,世事人心,向來都薄涼如此?姑娘未免也太過悲觀……我總覺着,宮主與蕭公子之間,必然有什麽極重大的誤會……”

蘇寂笑了起來,那笑容卻是冷的,眸光清亮宛如山巅冰雪,凜凜刺人,“怕是姐姐将這人間想得太好了。不過,”頓了頓,“我喜歡姐姐這樣的人。和尚也是這樣的。”

入畫淡淡一笑,“你是在笑我迂腐了?無論如何,我總相信——”

“相信這人間有善,是吧?”蘇寂的目光清淩淩地望着她。

被她這麽一接話,入畫反而說不出口了,蘇寂的目光太淩厲,好像能看穿她的骨肉皮。

末了,蘇寂擺了擺手,仿佛有些疲倦了,百無聊賴地道:“那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蕭夫人為什麽離開蕭家,桓宮主又為什麽離開中原?”

入畫低下頭飛針走線,神色回複到波瀾不驚,十分認真地道:“這一樁,我是真的不知。”

雖然如此,蘇寂今日問出了這麽大的八卦,心中已是十分滿意了。她便看了一會兒入畫的針線,揉了揉眼睛,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冷風頓時飒飒灌了進來,天池今日蒙了雲霧,缥缈如仙界瑤池,卻森冷不似人間。

“入畫姐姐。”蘇寂攏緊衣襟,望着那數萬年如一日的天池,清透的聲音在寒風中低徊,仿佛秋晨的霜,帶着蕭瑟的冷意,“要我看,桓宮主也是太仁慈了。換作是我,我心愛之人若不喜歡我,我寧可殺了他,也不會把他讓給別的女人。”

入畫一驚,擡頭望去,便見那綽約人影立于窗前,瑟瑟寒風吹蕩起她頰邊衣領的雪白絨毛,她的神色冷定而蕭遠,那目光裏仿佛橫月盤沙,空無一人,而只餘寂寞。

忘憂臺上,桓九鈴正踮着腳仔細地剪着榆葉梅枝,嬌小的身形上卻梳着婦人盤髻,神态專注,好似全沒覺察到身後走來的人。

“蘇姑娘近來怎樣?”待入畫走到三步外,她方悠悠然開了口。

“挺安分的。”入畫掩唇輕笑,“這幾日還說要向奴婢學做衣裳。”

“那倒不錯。”桓九鈴眼角微挑,“小丫頭是該學點針線。”

“不過,她時常套問奴婢息風院在何處,言辭間對那和尚十分上心。”入畫想了想道。

桓九鈴将剪子擱在樹梢間,沉吟道:“她可有提及那和尚是什麽人?”

“并未。”入畫道,“蘇姑娘看似刁蠻任性,其實心思深得很……奴婢與她說話,總要帶上一萬個小心,才不致着了她的道兒。”

“倒跟她娘是一個德性。”桓九鈴忽然笑了,“不過,本宮到現在還沒認真見見那和尚……這便去趟息風院好了。”

她轉身離去,入畫相随其後。高臺之上的小桃紅剪了枝桠,羞澀的蓓蕾已冒出頭來,于這荒蕪天地間渲染出一片流光華彩,卻是無人來看。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不要着急,和尚馬上就要粗線了。。。

☆、出門望佳人

桓九鈴邁入息風院時,雲止正低頭注經。半山腰日光稀薄,風霧飄渺,他一身白袍,站在那憑崖危立的八角琉璃亭上。長風鼓蕩起他的衣袖,他微微皺起眉頭,一手執着羊毫,神色專注地琢磨着經文,側顏清絕如山巅白雪。

守衛鐵峤向桓九鈴默默行禮,便退下了。

桓九鈴站在小亭之外,仰首望向那遺世獨立的身影,心頭仿佛微微地動了一下。

竟是……有點像他。

見到她來,雲止并不驚訝,只是靜靜合十,“桓施主。”

桓九鈴微微颔首,想來鐵峤已經向雲止解釋過了。信步入亭,崖下風起雲湧,她容色端嚴,“本宮聽聞你是朝露寺的和尚。”

“正是,”雲止傷重未愈,這些日子雖有用藥,臉色仍是蒼白如紙,清瘦一如病梅抱雪,“貧僧法名雲止。”

桓九鈴兩手扶着小亭的闌幹,“你和蘇采蕭那丫頭,是什麽關系?”

雲止一怔,“采蕭?”

他并沒想到蘇寂已用上了這個名字,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桓九鈴回頭看他一眼,笑了,“蘇采蕭那麽聰明,怎麽會喜歡你這個笨頭笨腦的和尚。”

這話他自然聽得十分懂,臉色似乎更白了些,“施主……施主豈可……”

“難道本宮還會诳語騙你不成?”桓九鈴笑道,那笑容裏卻并沒有敵意,“我初時不知蘇采蕭從何處得來那紅璎珞,沒問清楚便動上了手,是我不對;現在本宮既知道她是江南蘇家的後人,又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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