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蕭家訂了親,血燕子與沉淵劍都是本宮舊年好友,本宮自然不會再去為難于她。”笑容一斂,“倒是你,來路不明,本宮并不放心。”
這一番話說得坦坦蕩蕩,桓九鈴小小的個頭站在崖邊展目而望,倒确有幾分大門大派的神采。雲止卻微微蹙眉,他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這個飛鏡仙宮的好友。
但聽她又道:“蘇采蕭喜歡你,可惜你卻是個和尚,不如你便還俗了吧。”
雲止一下子冷汗涔涔,“施主豈可如此強人所難?貧僧已入空門,便要終生侍奉佛祖,豈可……”
“哪來那麽多話。”桓九鈴皺了皺眉,清脆的聲音甚是獨斷,“你們同行那麽久,始終相依相随,難道你不喜歡她?”
又是這個問題。
雲止默了默,“貧僧持守清規,豈可動情?佛經有雲,心是惡源,形為罪薮,貧僧謹持此訓,并不曾有所動搖……”
“是麽?”桓九鈴轉頭望向他。
在她那審視的目光下,他竟頓覺局促,回身擡袖将鎮紙壓住被風吹刮得呼啦啦作響的經卷,垂眸,溫和地道:“多謝施主美意,貧僧……恕難接受。”
桓九鈴又靜靜地看了他許久。
終而,她緩緩道:“本宮剛來時,見你在此注經,覺你容貌肖似一位故人;此刻,本宮卻可确定你與他半點關系也沒有了。”
“桓施主是說……”
“蕭楚。沉淵劍蕭楚。”桓九鈴斬截地道,“你長得很像他,但這性情……”仿似悲哀地搖了搖頭,“蕭楚一生風流,豈會有如此不解風情的兒子。”
雲止低垂的眼睫微顫,她并不曾去看,便舉足拂袖而去。走至院落轉角處,回眸望那雲霧中的小亭,那人白衣清絕,側影如畫,竟令她心口一痛。
“承影。”她忽開口喚道。
“宮主。”一個隐在暗處的男子倏然閃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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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查查這個和尚的底細。”她冷冷地道。
蘇寂第一次離開停雲榭,是在她被軟禁足足一月之後。
入畫來傳喚她,說是宮主在忘憂臺上相候。
蘇寂看着忘憂臺上開得燦爛一片的榆葉梅,笑道:“這高山之上,竟還有梅花,真好看!”
桓九鈴便仿佛自己的孩子被表揚了一般地高興,卻也正色道:“這榆葉梅雖然形似梅花,名帶梅字,實則卻是桃花,本就是春天開放的花種。”
蘇寂側頭,目光清靈地看着她,“桓宮主,我可以剪一枝帶回去麽?”
桓九鈴點了點頭,卻又有些不放心,拿了剪子來自己剪了一枝遞給她,看着少女歡欣鼓舞的樣子,心頭似乎湧上了一些暖意,“你們兩個傻孩子,何必瞞我那麽多。”
蘇寂捧着花枝,愕然擡頭,“桓宮主……什麽意思?”
“我已派人查證,雲止和尚出家之前,俗名蕭遺。”桓九鈴嘆了口氣,扔給她一封信。
那正是承影寫來的關于雲止身份的密報。
“朝露寺證慈方丈言道,雲止俗名蕭遺,家遭滅門橫禍,投奔寺中,然再遇追殺,導致朝露寺遭禍,其師證緣聾啞殘疾,雲止萬般不忍,乃攜師遠遁,至今不知所蹤。”
蘇寂讀着這信,指尖冰涼。
“師父确是為貧僧所害。”
玉家村佛堂裏香煙袅袅,他曾經那樣平靜地對她說,證緣大師如今既聾且啞,全是拜他所賜。
傻和尚!真是傻和尚!
這什麽追殺,顯然是公子安排的;說不定公子是恨他殺死了趙無謀,便定要追殺他到天涯海角……
可恨她當時猶在十殿冥府,對如此種種竟半點也不知情!
公子,公子……想到那溫柔俊逸的眉眼裏斂藏的深重心機,蘇寂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桓九鈴始終默默觀察着她的表情,此刻便溫言道:“滄海宮作惡多端,但不過是收錢殺人,不足為懼。你和蕭遺小子同在我宮中,我自然會照拂萬全。”
蘇寂望向她,“你……”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即便是公子,也從未說過會将她“照拂萬全”這樣的話。公子救她性命,養她成人,教她武功,但她也要為公子殺人,所以這只是又一樁生意而已。蘇寂在滄海宮日久,早已知道這世上人對人從來是各取所需,卻從沒想過,還會有人單憑虛無缥缈的所謂“感情”,就去對另一個人好。
即便她對和尚,也是有所需的;若是和尚不能回應于她,她也會懊惱痛苦。可是桓九鈴……桓九鈴稚嫩的臉龐上此刻帶着恍似溫柔的表情,竟讓她想起了……娘親。
真是!她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口。對着一個女娃娃想娘親,害臊不害臊?
但聽桓九鈴又道:“我可解了你的內力禁制,放你去看他,只是他的內傷還未痊愈,勸你們莫要急着下山的好。”
蘇寂笑了,“不下山,不下山,桓姨對我們這麽好,為啥還要下山呀?”
桓九鈴一呆。
桓,桓……姨?!
而蘇寂已經低下身子挽住了她的手臂,“桓姨,帶我去見和尚,現在就去,好不好?”
內力重新回到四肢百骸,那感覺舒暢得令蘇寂直欲放聲大叫,拉着桓九鈴便往外跑,跑着跑着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息風院在何處,好不尴尬地止住了步子。
桓九鈴看得好笑,稚嫩眉眼間全是溫和笑意,“随我來。”
息風院原來位于祁連山天許峰的半山腰,就着山勢斜斜起了一座院落,正對着斷崖冰雪,空曠綿邈,宛如出塵仙境。
可惜這仙境的情調一下子就被少女歡快如麻雀的叫聲給戳破了。
“和尚,和尚!”
蘇寂奔入院中,恰是黃昏時分,雲止正做着晚課,此處雖無佛像,但他閉目念經心神專注,便好似佛駐己心。蘇寂頓住腳步,靜靜地看着他無風微動的衣影,臉上仿佛微微地紅了。
和尚……真的很好看。是那種與她、與柳拂衣都完全不同的好看,是那種不屬于這個人世的好看。
如削的側臉線條幹淨、力度斷然,卻又透出慈悲的柔和。她以前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容貌之美,竟會令旁人……心生向往。
一份自己永遠也不能企及的向往。
“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斷心淫……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只名熱沙。……”
她聽得糊裏糊塗,那一個“淫”字卻是不斷進出腦海,這和尚,是在告誡自己不要起淫心麽?
這什麽想法……她被自己的無稽念頭弄得面上臊紅,扭扭捏捏地走上前。
“……必使淫機,身心俱斷,斷性亦無,于佛菩提,斯可希冀。”
雲止終于念完,輕輕擡起眼眸,目光平靜無波,“姑娘。”
“蕭遺哥哥。”蘇寂坐在他身邊,很自以為是地用上了這個稱呼,雲止眼睫微顫,未作反應,她便當他是默認了,“我終于可以來看你了。你的傷可好些了?”
寥寥三句話,卻仿佛沉甸甸的。她沒有急着訴說別情,只是靜靜地凝視着他,那專注的神态好似眼裏從來就只裝得下他一人。
雲止默了默,卻是避開了她的目光,“多謝了鐵施主每日為貧僧煎藥,貧僧的傷正在逐漸痊愈。”
蘇寂望向門口守着的那個彪形大漢,忽而反應過來什麽,“哎,桓姨呢?”
連忙出去問鐵峤,“你們桓宮主呢?”
鐵峤微一欠身,那高大的身軀便仿佛在她身上罩下了一大片陰影,“宮主說讓姑娘與師父敘舊,待要用膳時吩咐鐵峤便可。”
蘇寂眸光黯了黯。她知道桓九鈴雖然對雲止并無惡意,但面對心愛男子與其他女人的孩子,這份尴尬總是難免,索性躲起來了。想了想也是毫無辦法,她便又乖乖地坐回到了雲止身旁。
雲止眉頭微動,“地上涼,姑娘起來吧。”
“不要叫我姑娘,好生分呀。”蘇寂嘟着嘴道,“再說你自己不也這樣坐着的麽?”
雲止哭笑不得,“貧僧念經侍佛,自然不同……”
“有何不同?”蘇寂突然截斷了他的話,目光清透而帶着隐隐挑釁意味,“今日你倒來說說,你與我們這些凡人,到底有何不同?”
雲止怔了一怔,望向她時,卻被她那灼灼的目光燙了一下,眼神蜷縮着深了下去,聲音變得溫和而寧靜,“采蕭。”他喚她,聲線柔潤,好像在安慰小孩子一般。
她卻聽得十分受用,甜甜地應了一聲:“蕭遺哥哥!”
“采蕭,起來吧。”他說道,自己先站起身來,向她示意。
她揚了揚眉,笑渦淺淺,“你拉我呀!”
這小孩子一樣的玩鬧,實在令他束手無策。又恐她在地上坐久了着涼,畢竟祁連山上,到了夏日也寒風凜凜,他默了片刻,終是伸出了手。
蘇寂便高興地将手搭了上去,一躍而起。
他本想就此放開,她卻牢牢地握緊了。少女的手心溫軟嬌嫩,他不是第一次握,卻好像是第一次才感覺到。
一時竟失神了。
但聽蘇寂對外邊喚:“鐵峤,麻煩您給我們帶晚膳來,記得要素的!”
鐵峤應了一聲離開,雲止呆呆地看着她。她正回過頭來,一愣,下意識摸自己的臉,“有哪裏不對嗎?”
雲止道:“姑娘……采蕭,吃素?”
作者有話要說: “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斷心淫……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只名熱沙。……”還是出自《楞嚴經》。想把沙石蒸成飯,當然是徒勞無功的事情。若淫念未絕而修禪定,便就像煮沙成飯一樣并不可能。“煮沙成飯”其實就是《人間世》的主題(哎呀好羞澀),親們慢品~
☆、大夢誰先覺
要蘇寂吃素,一直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雲止當然知道,所以每次蘇寂在他面前吃肉,他都只能咬牙忍着,回過頭去再幫蘇寂念些忏悔經。
然而今次……看着一桌的青菜豆腐蘿蔔藤,蘇寂的臉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但還是堆出了滿臉的笑意給雲止夾菜,“蕭遺哥哥,吃菜吃菜!”
雲止莫名地應付着,待吃完了晚膳,山頭日影已墜,天地朦胧,蒼穹邊緣還挂着黑暗之前的最後一抹霞光,蘇寂朝他眨眼一笑,便自包袱中拿出了一件僧袍。
“這是……”雲止愣住。
“這是我做的衣裳!”蘇寂笑道,拉他起身,“快來試試看!”
她給他做……僧袍?
他實在拜服她送禮的想象力,任她擺布地披上了那件僧袍,袖口微大了些,倒襯得肌骨更加清瘦如仙。蘇寂搖頭晃腦地看了一陣,最後卻道:“不好不好,脫下脫下!”
雲止便只好又任她擺布地除下了僧袍,自己回房去穿上了一件長裘,才回到桌前,看她對那件僧袍的針腳精益求精地犯嗔。
“讨厭鬼,怎麽就是不聽話……”她對着衣服低吼。
雲止不禁莞爾一笑。
她忽然擡起頭來,直直地看向他。
天邊晚霞如醉,映入這門牖之中,半明半暗之間,僧人如玉的容色襯着雪白狐裘,猶帶着輕輕蕩漾的笑意。
蘇寂呆了很久,最後,終于感覺到自己應該說點什麽來挽救自己鬼迷心竅的形象,卻冒出一句很不應景的話:“你這衣服……是狐貍皮做的,你知道嗎?”
話一出口,蘇寂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情調啊情調,自己怎麽這麽不懂情調!
雲止的神色果然便黯了一黯,道:“貧僧并無多餘外袍,只這一件,還是桓施主相贈,貧僧……”
“沒事沒事。”蘇寂連忙擺手,又道,“這一件僧袍我得先帶回去,還有幾處地方要補補……”
“留下來吧。”雲止忽然道。驀地好似又發覺什麽不妥,臉上微紅,“貧僧是說衣服。”
蘇寂很是沒出息地也跟着臉紅了,低聲道:“那……你喜歡便留着它,也許和尚穿狐裘是不開心……”
這話越說越離譜,雲止不想再聽,接過那僧袍,鄭重地道了聲謝謝。
“我下次給你做件更好的。”蘇寂笑眯了眼。
雲止神情微滞,“姑娘……采蕭,為何對我如此慷慨?”
“慷慨?才不是慷慨!”蘇寂眸中光芒閃爍,“這是體貼!”
雲止不說話了。
蘇寂咬了咬唇,終究是控制自己沒有說出更加出格的話,生硬地扭轉了話題,“蕭遺哥哥,你可知道這桓宮主,實際是蕭叔叔的故人呢!”
聽了那陳年舊事,雲止卻是沉默了很久。
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外間已然入夜,這輕輕的叩擊聲便格外幽然。蘇寂點起燭火,托着腮看他,而他神色緘默,眉眼卻漸漸輕飄如霧。
仿佛……是有些悲傷的樣子。
終而,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身為人子,貧僧竟始終不知家母是飛鏡仙宮門下。”
蘇寂安慰他道:“蕭叔叔想必從來不曾提過……”
“他自然是提過的。”雲止苦澀地笑了一下,那笑意轉瞬即逝,“父親沒有哪一天不在思念她,他四處派人尋找,足足找了十四年……也找不到她。他一直找她,直到他臨死的時刻,他心裏想的還是她。”
父親臨死的時刻……那個暗火焚天的黑夜裏,目睹着滿門老小俱一個個倒在“薄妝”的劍下,昔日裏俊逸飛揚的父親暗了眉眼,浴血的全身顫抖着,對他厲聲嘶吼:“蕭遺,快逃!”
他攥着劍柄,心中猶帶着不可一世的傲氣,始終不能相信自己全家竟會毀在一個女人手上。他的父親曾經是天下無雙的劍客,而此刻竟然被挑斷手筋腳筋,成了一個任人淩虐的廢人!
“我不走!”他大聲道,“要死一起死,誰怕他們了?!”
很清晰地,他聽見了對面女子的冷笑聲。
他閉了閉眼。他知道那是薄妝予他的最後一擊。
自此一笑,他已心死。
但見蕭楚眸色一沉,“你若死了,你娘怎麽辦!”
他一怔,“娘?”
娘……
他哪裏有父親那樣的篤定,在他心中,娘親早已是個死人了。
所以,當那一夜過後,他便認為自己已失去了一切。
他的所有關于人世溫暖的記憶,全數遺落在了那一個漆黑的夜。父親到死也沒能見到娘親,到死還在念着娘親的名字。
“錦兒……”
他記得父親的眼神裏染透悲涼,方才在敵人劍刃之下都不曾膽怯的豪俠,此刻卻面色如土,口唇翕動,雙目好似無神,又好似極其有神,直直穿透了他、穿透了重重疊疊的包圍圈,而仿佛看到了……這暗夜之外的東西。
父親嘴角微微勾起,仿佛仍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快意江湖的少年郎,然而這表情挂在将死之人的面上,似哭似笑,卻是駭人地苦澀。
情之一字,竟如斯之苦。
燭火搖曳,雲止咬緊牙關,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有些凄涼的失望。
佛前修得個愛恨皆空,到頭來,竟仍是參不透這一個苦字。
百味皆苦,百味皆苦……這茫茫人世,竟是生無可戀。
火光沖天,妖豔地映透了女子冷情的眼,所有人都義無反顧地去死,卻都一臉正氣地讓他去逃……
為什麽?為什麽是他?
蕭家滿門英烈,為什麽卻是他這個纨绔子弟活下來?
為什麽是他這個罪人?!
如果可以,他寧願用自己的命換下父親的命……
便如桓宮主所言,蕭楚一生風流——怎麽會有如他這樣不中用的兒子!
隐沒遁世,青燈古佛,難道這樣就真的可以消解掉記憶裏的苦痛嗎?
漫天血色襲來,雲止的身子晃了一晃,竟是不可遏止地顫抖了起來。
蘇寂咬了咬唇,知道這事情對他刺激太大,走上前來,意示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就像對待小孩子一般,“沒事了……”她刻意将聲調放得柔和,反而有些古怪,“蕭遺哥哥,那些事情都已過去了,現在,我們不是都很好麽?”
她蹲下身子,與他對視,雙眸清澈閃動,仿佛兩汪盈盈清泉,滿藏着關切。雲止雙手握拳,竟突然向桌子擊了下去!
剎那間木屑翻飛,他強運內力,膻中氣穴頓時脹痛無比,悶出了一口腥血。那雙素來淡然不驚的眸子裏此刻卻全是絕望,顫顫然望向她,是了,她與他一樣……
她與他一樣,都不過是浩劫之後殘存下來的孤魂野鬼而已……
他望着她,眸色凄然晶亮。她心頭一動,複一痛。
難道……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喜歡一個人,原來,是會痛的啊。
她垂下眼眸,忽然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仿佛被什麽誘引了,他竟沒有将她推開。
燭火幽明,晚風徐來,空阒的門庭中拂落一地竹影,少女長發如流泉飛瀑覆了他全身,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感受到她的呼吸時急時緩地濡濕了他的衣襟。他的身軀微微僵了僵,手不知該往哪裏放,時刻谙熟于心的佛典經書此刻卻全數忘了個幹淨,一片惘然如天地初開的空白之中,他終于伸手環住了她的腰。
她自他懷中擡起臉,忽然向他臉頰上啄了一口,又急急地退開,轉過了頭去。
發影拂動,一下子就撩亂了他的心弦。他又感受到了那一股脈脈流水,重新在他心田間清潤地流動起來……
“采蕭。”他啞着聲音低喚,只覺狐裘攏得他愈加燥熱起來。
少女應了一聲,雙眸仍是別扭地看向別處。
他突然将她打橫抱了起來,踢開凳子長身立起。
蘇寂一驚,手忙腳亂地攬住了他的脖頸,身子懸空,耳畔的這副胸膛卻是溫熱的,狐裘透出毛茸茸的暖意,染得她雙頰通紅。
“你,你做什麽……”她的聲音細如蚊蚋,惶恐之下忍不住掙了掙。
他卻将她抱得更緊,呼吸急促,心頭仿佛仍在燃燒着那一夜的烈火。他急步走入卧房,将她往床上一放——蘇寂但覺一片陰影垂落,竟是雲止的身軀覆了上來——
“你做什麽!”她駭得大叫,猛往後退,身子卻撞上了牆壁。忙亂之間,一本書冊自她衣袋中掉了出來。
雲止眸光一凝,望向那書,面容頓時慘白如死。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他突然跌坐在了床邊的地上,痛苦地将手捂住了頭。
自己……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只名熱沙。……”
仿佛被西天佛陀寧定地注視着,他竟自慚形穢,只想躲藏起來,眸光迷茫而痛楚——
愛欲誤人,如蒸沙石,南轅北轍之痛,他豈可一錯再錯!
“蕭遺哥哥……”見他如此情狀,蘇寂登時又心痛起來,爬上前湊近他,掩了眼睫輕聲道,“蕭遺哥哥,我沒事了,你……”
“你走吧!”雲止突然道。
蘇寂愕然,“你說什麽?”
雲止已站起身來,背對着她,倏地擡手指向門外,額上青筋跳動,仿佛在強忍着什麽極深極烈的痛苦,話音裏絲絲裂隙在震顫:“滾!”
作者有話要說: 這後半卷的主題就是:調戲男主。
請來跟我一起唱~啊~和尚~不解風情的和尚~
☆、易知複難忘
息風院所在的天許峰與停雲榭所在的流光峰相隔并不很遠,但是夜幕已垂,滿山空寂,對于走慣了夜路的蘇寂而言,這仍是一段極其可怖的路程。
她跌跌撞撞地從息風院中跑了出來,從未如此狼狽,又從未如此決絕。山風呼嘯,斷崖危立,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心一橫,便飛身離去。
銀月蒼穹,冷風如刀,荊棘遍地,少女的身形漸漸為夜色所掩,成了寒夜盡處一片單薄的影子。
僧人獨立門口,凝望她奔去的方向,身影茕然。那目光靜默如葦花落地,終究——
只剩了滿院秋涼。
黎明時分,天色洗白,蘇寂回到停雲榭時,入畫不由得吃了一驚。
但見她容色蒼白,雲鬓微亂,衣角都被劃破數處,一雙透亮的眸子裏全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意,只掠了入畫一眼,便徑自回房去了。
入畫跟了進去。
便見蘇寂抱膝坐在冰涼的地上,将頭埋在膝彎間,肩膀輕輕地抽動着。入畫以為她在哭泣,看得不忍,柔聲道:“姑娘可是在息風院受了什麽委屈?”
蘇寂擡起頭來,仿佛癡傻一般看着她。
入畫這才知道她并沒有哭,她只是在顫抖。
入畫走上前來,輕輕抱住了她,“姑娘不要怕,有我在,有宮主在,這飛鏡仙宮之中,無人能欺負姑娘。”
蘇寂将頭倚着入畫柔軟的身軀,目光幹涸地望着虛空,呆呆地道:“入畫姐姐,我喜歡和尚。”
入畫低頭看着她,輕聲道:“姐姐知道。”
“可是,”蘇寂說,“可是他不喜歡我。”
入畫沉吟道:“他畢竟是出家人……”
蘇寂忽然笑了。卻只是将冷峭嘴角輕輕一勾,眸光如寒冰斂藏,“是啊,我一身罪孽,又如何……配得上他!”
罪孽?入畫微微蹙眉,還欲再問,蘇寂卻已站起身來,徑自躺上了床,将被子一蓋,閉上眼睛。
“入畫姐姐,我要睡一覺,你不要來吵我。”
入畫欲言又止,清潤眸光裏閃爍着猶疑,終是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蘇寂驀地擡袖,手風一拂,房門“砰”地關上。
自這日起,蘇寂便在自己房中足足悶了三天。
不論入畫在門口如何好言勸慰,她也不理不睬。入畫只有将每日三餐從窗子裏遞進去,然而每回她來收盤子時,盤中餐竟是一筷也未動。入畫看得愈加憂心,只能往忘憂臺去找宮主來解決此事。
桓九鈴這幾日來事務略忙,也是為了避開雲止。今日聽入畫這麽一說,委實有些驚訝。
“你可知道她在雲止和尚那兒受了什麽氣?”桓九鈴沉吟。
入畫搖了搖頭,“奴婢去問了鐵大哥,鐵大哥自然不知;去問雲止師父本人……他根本不會搭理。”
雲止性子雖淡泊,但待人處事向來溫和有禮,從不會如此冷漠。兩個飛鏡仙宮的女人不了解他,還道他生性如此,只能面面相觑地嘆氣。
“那還是只有去問采蕭了。”桓九鈴揉了揉眉頭,從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來,又回頭看了看桌上的卷宗,疑惑地問了一句:“你可聽說過一個叫趙存信的人?”
入畫怔了一怔,搖搖頭,“不曾聽說。”
“奇怪,奇怪。”桓九鈴喃喃,“莫非是江南趙家的後人?”
入畫瞥了一眼那卷宗,乃是今年武林大會的名錄。“這人很重要麽?”
“他在孤竹君手下,神仙谷中排行第二。”桓九鈴一邊說着一邊往外走,“莫名其妙,神仙谷突然多了個二爺。”
到了蘇寂房門前,桓九鈴先是敲門。
敲了半天也無人應,她便徑自将門踢開了。
蘇寂仍然躺在床上,雙目無神地望着床頂,好像三天三夜不曾挪窩一般。桓九鈴皺了皺鼻子,冷聲道:“丫頭,你這是做什麽?”
蘇寂很認真地回答:“我在養傷。”
“養傷?”桓九鈴大惑不解,“你受傷了?”
蘇寂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是啊,情傷。”
桓九鈴差點笑噴。
走到蘇寂床頭,将手擱在床上托腮看她,這高度剛剛好。桓九鈴一本正經地道:“誰叫你喜歡一個和尚?你若看上別家正常男子,本宮——桓姨都能幫你弄過來,但蕭遺小子麽,畢竟是出家人……”
“出家人怎麽了?”蘇寂低聲道,“他明明不肯娶我,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真讨厭,這樣不是招惹我麽?”
桓九鈴表情微滞,仿佛想到了什麽卻被她強壓了下去,溫言道:“你們也算老相識了,他對你好,是應該的——”
“那他對我——摟摟抱抱,也是應該的嗎?”蘇寂脫口而出,然而說完她就後悔了。
她蒼白的臉一下子就漲成了豬肝色,桓九鈴也沒比她好多少,那神情好像被硬塞了一個臭雞蛋。
“你——”用了好長時間桓九鈴才緩過勁來,“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給我說清楚!”
終于,在桓九鈴軟硬兼施的逼問之下,蘇寂時而煩躁、時而嬌羞、時而憤恨地,将整個事情經過支支吾吾地說了一遍。
其實也沒多大事——無非是,雲止一下子魔怔了心神,将她抱到了床上,又突然叫她滾……
桓九鈴聽得心驚肉跳,“你是說……蕭遺小子……差點就那什麽,霸王硬上弓了?”
蘇寂傻愣愣地回過頭,“什麽是霸王硬上弓?”
桓九鈴扶額,真不知道蘇采蕭這十年是怎麽過的,也沒個人好好教她這些……基本的道理!
“反正我被吓壞了啦。”蘇寂将嘴一扁,目光瑩瑩,簡直要哭了出來,“明明是他,他莫名其妙,居然還叫我滾……”
“真是蕭楚的好兒子。”桓九鈴長嘆一聲,“果然有乃父之風啊。”
“你說什麽?”蘇寂立刻收了做戲的哭腔,看住了她。
“你說你傻不傻,”桓九鈴卻恨鐵不成鋼地戳她的額頭,“他這分明是對你起了欲念!叫你滾是因為……因為他把持不住了!”
蘇寂呆住。
額頭被戳得有些疼,她裹着被子,那表情簡直不知道是悲是喜。
欲念?
難道是他念經時念的那什麽……淫/欲?
身子裏好像呼啦一下燃起了一叢火,燒得她全身血液沸騰,她忍不住往後縮了縮,怯怯地看着桓九鈴,“真……真的麽?”
桓九鈴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但聽蘇寂又問:“那……那把持不住的話,會怎樣?”
桓九鈴兩眼一翻,直接背過氣去。
這一次,宮主在蘇寂的房間裏呆了很久。
入畫來送晚膳時,兩人便在縮頭縮腦地說着些什麽,襯着宮主那身形,真就像小孩子在傻兮兮地搞什麽密謀,用膳的時候還在嘀嘀咕咕。
蘇寂嚼着飯粒,心想,這一堂課上得可真尴尬啊……
桓九鈴費盡了唇舌,好不容易蘇寂總算是明白了那麽一點點,桓九鈴還未舒過一口氣,便聽伊又道:“桓姨啊,你怎麽這麽有經驗?”
桓九鈴默默地咽了一口飯。
她決定避開這個問題,直接跳入下一環節。
“所以,我總的意思就是,你昨晚上錯過了一個很好的機會……”
蘇寂咬着筷子沉思道:“要不我再跑他床上去?”
桓九鈴直接給了她一肘,“你腦子壞了?這種事情,還是得從長計議……”眸光忽有些黯然,“不過我看蕭遺小子是個很自持的主兒,經了昨晚那番驚吓,往後你怕是不容易得手。”
蘇寂便哭喪了一張臉,“那怎麽辦?”
桓九鈴輕輕嘆口氣,斜斜飄了她一眼,“采蕭,桓姨問你,你真的,很喜歡這小子麽?”
蘇寂咬了咬唇,點了點頭,眸光清亮。
“那你便好好對他,不要跟他置氣,要……要溫柔些。”桓九鈴想了想,形容道,“要像水一樣,将男人都包裹住,老子不是說麽,‘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懂了沒?”
蘇寂聽得兩眼都直了,“桓姨,你,你你——你好有學問!”
桓九鈴嘴角微揚,“那是自然。”又看了她一眼,“你這十年到底去了什麽地方,怎麽——連這點書都沒讀過?”
蘇寂的神色卻忽然暗滅下去。
就好像片刻前她那小女兒的憨态全是桓九鈴的幻覺,此刻的蘇寂竟如一只刺猬,将全身的戒備都豎了起來,默默扒了幾口飯,才回答道:“這十年我過得不好,桓姨還是別問了。”
桓九鈴歪着腦袋端詳地看着她,眸光微沉。
桓九鈴走後,蘇寂撐着頭對着燭火發呆。
真是,該怎麽辦才好呢……
她并不覺得喜歡上一個和尚算什麽問題,她覺得問題的核心只是在于這個和尚并不喜歡她。
可是……她擡起手,看着手心裏那道劍創,想起和尚為自己包紮時溫潤如玉的眉眼,心頭仿佛浮起了淺淺淡淡暧昧不明的雲霧。他對自己那麽好……難道他真的不喜歡自己麽?
入畫不知何時已倚在門邊,看她模樣,掩唇一笑,“姑娘可是在想,如何才能讓雲止師父吐露心聲?”
蘇寂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姐姐可有辦法?”
蘇寂覺着吧,枉桓九鈴理論經驗那麽豐富,真正的高人,還是入畫。
入畫将那藥包交給蘇寂時千叮咛萬囑咐:“第一是千萬不能讓雲止師父知道,第二是即算雲止師父知道也千萬不能讓宮主知道,第三是即算他們知道了也千萬不能說是我的主意……”
蘇寂很是豪氣幹雲地拍了拍入畫的肩,“姐姐放心,采蕭絕對不會出賣姐姐的!”
于是,蘇寂又挑了一個朦胧的黃昏,提着個食盒往天許峰而去。她掐着時辰,走到息風院時,正好紅日西斜,将将要入夜了。
還未走到門口,便聽見鐵峤與雲止的對話:
“小的聽說蘇姑娘已經好幾天未曾進食,入畫讓小的來問問師父,可有什麽辦法勸勸蘇姑娘?”
蘇寂滿懷感激地握緊了拳頭:入畫姐姐真是她的親姐姐!
而後便是雲止清雅的聲音:“或許……她想吃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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