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回聽到外邊的人聲

雲止倚着牆壁,漸漸地放松下來,臉上潮紅亦退去,回複了平素的莊嚴模樣,“你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這不很明顯麽?”蘇寂低頭看了看自己抱着的東西,好像有點苦惱,“難道還不夠明顯?桓姨說這叫自——”

“夠了。”雲止的俊顏再度漲紅,脖頸間青筋跳動,“不可以。”

“……薦枕席。”蘇寂仍是用低不可聞的聲音接續了下去,但見雲止轉過了頭,裝作沒有聽見,她輕輕笑了一下:“傻瓜,這你也信?我是來打地鋪的。”

雲止皺了皺眉,仍是不肯回頭看她,“為何……”

“因為我不像你,我的仇人太多了。”蘇寂笑道,便自顧自地在地面上鋪起了床褥。

雲止微微一怔,她帶笑而言,狀若輕松,可他卻分明從中聽出了一些……悲哀的意味。

“姑娘……采蕭。”她還未來得及發作他便改了口,“你在害怕什麽?”

蘇寂坐在地鋪上,看着他那清平端正的模樣,突然嗤笑出聲。

這問題真傻,傻得也只有他這樣的傻和尚才能問得出來。

她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看着他說道:“我怕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除此之外,我無所畏懼。”

雲止默了默,走到窗前,冷風微拂,仿佛拂去了他眼中的幾絲迷亂,“貧僧不是柳公子,沒有通天徹地之能,你若是要來此處躲避仇家,恐怕貧僧護不住你。”

蘇寂卻已躺了下去,徑自蓋上了被子,只露出一個腦袋,微微眯起眼睛看他背影。

“和尚啊,”她輕聲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雲止訝然回身,“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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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寂撇了撇嘴,“看來是真傻。”

雲止并不理會,于窗前立了片刻,便合上窗戶,擡足往門邊去。

“你幹嘛去?”蘇寂冷冷出聲。

“貧僧去找入畫姑娘,讓她來伴你入睡。”雲止已走到門邊,背對着她。

蘇寂立刻急了,“不許去!”

雲止卻不為所動,開了門,邁步而出,又轉身合上房門。

“你給我回來!”蘇寂頓時紅了眼,一個枕頭便砸向門上,“砰”地一聲響。響過之後,便是駭人的寂靜。

蘇寂呆呆地望着那門,似乎還不敢相信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她嬌豔的臉龐終于漸漸地灰暗下去,仿佛繁花入秋,畢竟是蕭涼了。

她的所有努力,所有堅持,所有自作多情的吵鬧和惱羞成怒的作為,都不過是為了讓他多看自己一眼而已。

她為他做了那麽多,為他改變了那麽多,她那麽卑微,可是他連頭也不回。

朦胧燭光之中,四壁空冷,冷入骨髓,令她整顆心地抽痛地揪緊了。

她仿佛聽見了一聲冷笑。

“五年不見,蘇姑娘還是如此任性妄為。”

一個墨黑長衫的男人身形漸漸在燭火中浮凸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當當當~大家來猜他是誰!!!

☆、居世何獨然

聽着遠處那些平凡人的慘叫,看着身側男子冷靜如削的臉,剛剛出浴的曲宜修不禁打了個寒戰。

這,似乎也太狠了點……

禦琴門行事向來光明正大,從不妄開殺戒,她自己更是雙手從未沾過一條人命。哪裏想得到今日,她竟會與一個草菅人命的江湖浪子同行?

然而更令她感到可恥的是,盡管他草菅人命,她卻還是對他的懷抱感到不可抑止的迷戀……

燕西樓的步子終于漸漸緩了下來。再擡眼時,兩人已來到一處野外,冷月高懸,山林靜寂,薊州城裏的嘈雜已被抛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說不得,今晚只好在這野外将就一下了。”燕西樓回頭對她一笑,天上的星子仿佛都落進了他的眼裏,“我是無所謂,可不知你能不能睡得慣。”

曲宜修低聲道:“我哪有那麽嬌貴。”

燕西樓笑了笑,沒有接話。她知道他對此并不以為然。

他尋了林中一塊空地,将外袍鋪好,讓她坐下休息,又去找來一些幹燥樹枝,燃起了篝火。

“此處應離薊州城外的官道不遠。”燕西樓沉吟道,“畢竟不太安全,我們歇一晚就走。”

曲宜修一怔,“走……去哪兒?”

燕西樓想了想,“薊州城裏魚龍混雜,近日來鬧事的想必也不少,衙門不見得會記得我們這一樁。明日我們再混進城去,直接往試劍山莊讨間房住。”

曲宜修疑道:“什麽叫‘讨’?龍莊主難道不會安排——”突然止住。

她突然想到,禦琴門已經不複存在,自己這禦琴門門主,自也不會再受到武林大會東道主的禮遇。

眸中含着惆悵,她随手往火堆裏扔了根幹柴,火苗“噌”地上揚幾分,吓得她一縮。燕西樓哈哈大笑,“還說自己不嬌貴。”說着便坐到她身邊,拉過了她的手,“傷到了麽?”

女子的手瑩潤修長,一看便是受過極好的保養,但指尖仍是微微帶繭。這是一雙撫琴弄樂的手,而燕西樓自然看不出來。

“沒事。”曲宜修不自在地将手抽了回來,火光明滅,她的表情全隐在面具之下,他端詳了一陣,終是撇了撇嘴,徑自仰躺了下去。

她抱着雙膝,怔怔凝視着刺眼的火堆,那火堆之中,似乎又現出了許多掙紮的人影……

她分明并沒有看見他們被殺,可他們面容慘怛神情痛苦,就好像是死在了她面前一樣地清晰。

清兒,鳴筝,飛笛,乃至那位吳媽媽……滿門上下三十一人,每一個人仿佛都化作了冤魂厲鬼,在火中慘嚎着,奔竄着,用他們那絕望的氣息将她全身都包裹了起來……

“修姑娘?”男子好聽的聲音複響起,而後他碰了碰她的手臂,“修姑娘,你還好吧?”

她恍惚回頭,仿佛恢複了一線清明,輕輕啓口:“燕少俠,你可有過家人?”

“家人?”燕西樓一呆,瞳孔裏的星子仿佛便随夜色暗了下去,“自然……過去是有的。”

“過去?”曲宜修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麽,“那現在呢?”

“死光了。”燕西樓曲肱而枕,擡眸望天,“早就死光了。”

曲宜修身子一顫。

她或許還沒有這樣的勇氣,說出這麽坦然的話……

她或許還要很久很久,才能接受自己已經一無所有的事實。

夜空靜谧,被樹影分割成無數小塊,燕西樓的聲音微透着涼意,“不過沒事了,我已經為他們報了仇。”

曲宜修忽然轉頭望向他,面具背後的雙眸深黑如墨,“你怎麽辦到的?”

“很容易啊,”燕西樓笑了,“只要有錢,就能去滄海宮買人頭,你不知道麽?”

曲宜修只覺自己滿腦子都是混亂的。

黑夜靜得可怕,燕西樓的話也如這噬人的黑夜一般地可怕。

她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再去與滄海宮合作!

滅她滿門的,分明就是滄海宮!

身邊的男人卻突然又開口了,“其實,報仇也并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她靜默。

“即算殺了仇人全家,我自己的家人,也不會複生。”他低低地道,“我看你模樣,想必……也是被人害得不輕吧?”

曲宜修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點了點頭。

燕西樓微微嘆息,“我認識一個人,算起來,他還曾與我妹妹訂過親,可是五年前,他也同我一樣失去了所有家人。他被滄海宮的人抓起來,關進厲鬼獄飽受折磨,後來竟然逃了出來。我真沒想到他竟能逃出來……我以為,他這頑強的求生意志必是來自于他滿門的仇恨,然而你猜怎麽着?他逃出來以後,竟然便在揚州出家了,成了個和尚……”他默然一笑,“就在揚州。他膽子真肥。”

曲宜修發絲微動,“……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大概就成了個游方和尚。”燕西樓話音低沉,“我也很奇怪地問過他,你不報仇了嗎?他竟然說,他放下了。”

曲宜修沉默片刻,慢慢道:“這位師父或是有慧根的。”

燕西樓哂笑,“那是自然,他全家死絕,換他一人得道,也不枉了。”

他這話說得隐帶反激之色,曲宜修默了默,低聲道:“燕少俠……”

燕西樓轉頭看她,“嗯?”

她卻被男子灼灼的注視一下子燒燙了臉,所幸有面具遮掩,她支吾了半晌,問出的話卻是莫名其妙:“你……可有家室?”

燕西樓笑了,笑容璀璨宛若星辰,眸光徹亮地注視着她。

“你覺得我像有家室的麽?”他笑道,“哪個好人家的女子肯跟我浪跡江湖?”

曲宜修輕聲道:“這世上好女子不少,燕少俠若真能遇見一個可心的,興許便能安居下來了呢。”

“安居?”燕西樓笑得胸腔震動,男子氣息襲面而來,“我一個潛逃之徒,有家鄉不能回,有師門不能認,如何還能安居?”

曲宜修沉默了。她心思聰敏,自然剎那便明白,燕西樓逃過了當年的滅門慘案,而今想必仍舊被人通緝追殺,若他還歸鄉認師,難免要連累他人……

所以,他只能提着刀、提着酒,一人獨行。

她手撐着地緩緩躺下,背對着他。

“那,”她靜靜望着地上的枯葉,明知道這樣的問題很掉身份,卻仍舊是不管不顧地問了出來,“燕少俠可有愛過哪位女子?”

彼端卻是靜了。

一時間,但聽火聲噼啪,間或有木葉飄搖而墜,其聲悄然。

“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終于回答,嗓音沙啞,眸光亦黯淡了。

“可是,我不能娶她,她不能嫁我。”燕西樓閉上了眼,“一切都已不是過去的樣子了。”

曲宜修睜着眼睛,聽着男子勻停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地數着自己的心跳。

蒼穹無言,大地沉喑,唯餘那一叢火焰,猶在這最後一夜裏歡欣地舞蹈。

面具背後的剪水雙瞳中,悄悄湧溢出了哀絕的淚。

“燕西樓。”她的聲音極輕、極低,好似帶着秋夜露水的潤意,“你可覺得孤獨?”

男子含糊地應了一聲,似乎已将入眠。

愁雲恨雨,天長漏永。

寸心萬緒,咫尺千裏。

兩行淚水便這樣緩緩流過她溝壑縱橫的臉龐,潛藏在那金絲面具之下。

“燕西樓,”她喃喃,“我好孤獨。”

黎明。

曲宜修睡得酣然,忽而頸項微癢,她皺了皺眉,不耐地用手一拍,便聽到男人的大笑聲。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燕西樓正叼着那狗尾巴草,向她斜斜一揚眉,“睡得可好?”

曲宜修終于全然清醒了。

她坐起身來,首先是将自己臉上的面具正了正,而後便聽燕西樓道:“我們現在就二道進城去。”

他神态怡然,舉止自得,好像已全然忘了昨夜談及的那些傷心事,倒令曲宜修一怔。

薊州城外的官道上。

“你去武林大會,是想做什麽?”燕西樓問道。

曲宜修頓了頓,“我……想求盟主一件事。”

燕西樓笑了,“報仇麽?”

被他一下說破,她也只好點頭,“我希望此事能得到武林的公裁。”

“武林公裁?”燕西樓嘿嘿一笑,不做聲了。

身後突然傳來迅疾的馬蹄聲響,燕西樓警覺地将她往官道側旁一拉,然而仍是躲閃不及,當先的那匹馬被騎者猛力拉缰,長身立起,才不致将倒地的曲宜修踩踏成泥。

那騎者拉着馬兒讓了開去,曲宜修連忙拍着身上的灰站了起來,卻聽一個文雅的聲音詢問道:“姑娘可有傷到?在下馭馬不精,冒犯姑娘了,實在抱歉。”

曲宜修的手僵在了半空,全身都似在這一瞬間石化。

燕西樓連忙抱拳道:“官道之上,有所沖撞在所難免,我家妹子不礙事的,還請公子慢走。”

那騎者又多看了曲宜修幾眼,眸光仿佛一時有些深了,聞得此言,便只好點頭,“如此,實在對不住,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便先行一步了。”

嘚嘚馬蹄聲遠去,揚起好一片煙塵。曲宜修便立在這漫天塵土之中,天地曠野,她便是一尊孤獨的石像。

“少爺,我看那女子,身材倒有七分像曲姑娘!”一個侍從打馬上前。

那騎者沉默不語。

另一個侍從皺眉道:“老八你怎麽說話的,非哪壺不開提哪壺麽?”

老八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少爺,您也不必太過傷心,畢竟您和曲姑娘并沒真的成親,連聘書都——”

“她是我的未婚妻。”那騎者靜靜打斷了他的話,而後猛一揮鞭,任馬匹撒蹄揚塵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卷完~又一個新人物出現了!!!【真是作死!】

然後T T作者君病倒了。。。【終于玩脫線了吧!】親們敢不敢,敢不敢留個評!還有要記得添衣!媽蛋我一定是因為穿少了。。。頭疼中。。。

☆、其物長如故

九月的薊州,滿城黃花綻蕊,桂子送香,風景怡人。江湖人鮮少不懂享受的,将武林大會選在此時此地,也實在不失為一件美事。

薊州城西的試劍山莊為武林大會籌備數月,如今早已設好了擂臺、擺好了酒水、站好了僮仆,端等衆位排得上號的名門大派先行入座。

宋知非走入會場時,燕西樓與曲宜修已在場外山林偏僻處就座,曲宜修的面具十分惹眼,宋知非遠遠見到,便含笑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未料那女子竟爾轉過了頭去。

宋知非微微一怔,卻也未暇多想,靈山派江掌門已向他抱拳為禮。

“宋公子風度翩翩,儀表堂堂,于當今武林可謂一枝獨秀的少年英才,老夫見到宋公子,都要自慚形穢了!”江玉關捋着胡須,憨厚而笑,一番稱贊确是發自內心。

宋知非連忙回禮:“江掌門謬贊,晚輩實不敢當!江掌門風采猶勝往昔,才真是可喜可賀!”

“爹!”忽而一聲清靈叫喚,一個淡黃衣裳的少女巧笑嫣然地出現,挽住了江玉關的胳膊,“爹,我——”

“同伊,”江玉關咳嗽一聲,“快來見過宋門大少爺,宋知非宋公子。宋公子,這是小女同伊,算來與你正是平輩。”

江同伊歪着腦袋看了看宋知非,毫不避忌地笑了,“宋公子,你長得真俊。”

宋知非臉上登時升起好一團紅霧,江玉關連忙将女兒往身後一拉,賠笑道:“小女年幼無知,還望宋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宋知非自然不會計較,但見江同伊又虎頭虎腦地自父親身後探出頭來,明明已是十七八歲年紀,清亮眼眸中卻是一片鴻蒙混沌,仿佛只有七八歲的心智。被那樣一雙眼睛看過,宋知非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山林邊樹影輕搖,正遮了日頭,而愈顯得秋涼。曲宜修終是轉過了頭來,而後,便始終一動不動地望着宋知非的方向。

原本也不是那麽在乎的人,在如今她破落頹敗之後出現她眼前,卻不顯親切,反而只能讓她感到凄涼。

如果父母早些讓她嫁去宋家,一切,是否會不一樣?

茫茫末世,其實,宋家又何嘗好過?江南世家四去其三,結有姻親之好的禦琴門一夕覆滅,宋知非笑得恬淡,而那笑容背後卻滿是旁人看不出的痛苦。

她當然能看出,因為她與他有着一樣的痛苦。

“想什麽呢,這麽出神?”燕西樓抱來一只燒雞,在她面前晃了晃。

而後,他便随着曲宜修的目光向宋知非那邊望去。

彼正與靈山派江掌門款款而談,一片淡黃如迎春花的俏麗身影攀附在江掌門身後,極是嬌憨可喜。

燕西樓的表情滞住了。

半晌,他突然拉起曲宜修就走,“我們馬上離開這裏。”

“為何——”曲宜修話未說完,便聽得試劍山莊龍莊主那洪鐘般的大嗓門:“原來是飛鏡仙宮的桓宮主親自駕臨,失敬,失敬!”

蘇寂已經憋了很久的笑。

但見入畫與龍至襄互道寒暄,容色不卑不亢,溫和有禮,而真正的桓宮主正站在蘇寂身旁,扯着她的衣角,雖然已決定要裝成個真正的小孩,眉目間卻仍掩不住倨傲滄桑之色。

讓入畫來代替自己,也虧桓九鈴想得出來。她對自己身形容貌畢竟耿耿于懷,生怕這樣的桓宮主不僅不能服衆,反而還會遭人恥笑,便幹脆讓容貌标致、年紀恰當的入畫來出這個頭。

一個個掌門首座的都來問候入畫,而他們則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早就安排好的位置,蘇寂很是自然地吃起了仆人端上的梨。

忽而,蘇寂耳後響起一個淡淡的聲音:“采蕭,你的傷……”

她便立刻收了笑,又狠狠咬了一口梨,不再理會他。

“采蕭。”雲止聲音雖輕,卻極富磁性,仿佛在空氣中帶出震蕩的波紋,“對不起,昨晚我不該……”

“你有完沒完?”蘇寂突然回頭瞪了他一眼,而桓九鈴卻耳尖地聽到了這句話,手指一下子就攥緊了蘇寂的袖子,細着聲音叫道:“昨晚?昨晚他不該?”

蘇寂扶額,“和尚,你來解釋。”

“桓施主,是這樣的,”雲止默了默,眸光持正,神色不改,“昨晚蘇姑娘要來貧僧房中打地鋪,貧僧想男女授受不親,何況貧僧還是出家人,于是去找入畫姑娘伴她入睡,誰知不過這片刻之間,采蕭便受了傷……”

桓九鈴疑惑地看着生龍活虎的蘇寂:“你受傷了?傷在哪裏?”

“在手上。”雲止代她回答,“是一道燙傷。”

蘇寂将手縮在了袖子裏,“都說了是被蠟燭燙的,誰叫你要跑走,你還好意思——”

“抱歉。”雲止端端正正地說道。

蘇寂悶住了。

她不知道怎麽接他的話,從來都不知道。

可惜她沒有回頭。

如若她回頭,定能看到他隐忍的表情裏微微透出的關切,和深深掩下的心痛。

那其實,并不是一道很輕松的傷。

她知道,他也知道。

可是再疼的傷口,又怎比得上兩顆心漸行漸遠時,那冷漠與冰涼的面容?

武林大會的第一天,無非是大家們樂呵樂呵地認臉攀交情,小輩們意思意思地比武論高下,待人都到齊了,找個武林耆宿發上幾句感言,大家夥再吃上一頓好飯,這第一天也就可以結束了。

至少龍至襄是這麽打算的。

他今年已經五十歲了,身子骨還很硬朗,年初剛納了第三房小妾,三月時第五個孩子也落了地,還有兩個襁褓中的孫兒。他自出生到現在,就沒有遇到過什麽了不得的禍事,也許是因為試劍山莊太過低微,江湖上的風波還吹不到。

看那在座諸位,神仙谷孤竹君,靈山派江玉關,飛鏡仙宮桓九鈴,宋門宋知非……哪一個不是武林上響當當的人物?哪一個能是好惹的?

而他龍至襄,已經快要忘了怎麽握劍。

所以,這一屆武林大會,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安穩。

一屆從未出事的武林大會,也完全足以成為一段傳奇,讓他試劍山莊門楣光大了。

而至少這第一天,确實如他所望,安穩得異常。

至少……直到黃昏時分是如此。

黃昏時分,一個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緩緩進入了會場,而後靜靜地在神仙谷弟子旁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本來,一個遲到這麽久的人,又這麽安分地落了座了,應該沒什麽人去注意他才對。

可是那一瞬間,龍至襄卻很明顯地感覺到全場的眼光都移向了那個人。

他也就不得不先放過臺上捉對比武的衆小輩,望向了那個人。

那人一身碧衣,清雅如一杆修竹,三千長發灑然垂落,肌膚蒼白得不太正常,而那張臉——

卻是駭人地俊美。

俊逸的眉斜飛入鬓,目若點漆,唇若含丹,他輕輕擡眼,竟帶着颠倒衆生的魅惑。

龍至襄是男人,而那個人也是男人。

但看到那個人的一瞬間,龍至襄竟也覺得喉頭幹啞發熱,竟然升騰起了一種十分可恥的欲望。

而後,他便聽到旁邊的人竊竊私語:“天哪,是公子!”

這世上,稱“公子”而知其人的只有一個。

滄海宮,柳拂衣。

在場的人顯然有許多都認出了他,但卻都不敢做聲。他們如何能承認自己見過柳拂衣?那豈不等同于承認自己跟滄海宮做過生意?

龍至襄沒有跟滄海宮做過生意,所以他想了想,還是穩妥起見,招來一位小厮,讓他去問問那位貴客的姓名。

那小厮走到那人身後,那人微微側過頭與他說話,側顏如月,竟惹來場上不知何處一聲女子的尖叫。

片刻後小厮回來,又對龍至襄附耳道:“莊主,那人說他叫柳拂衣。”

當龍至襄默默擦着額間冷汗,蘇寂也已做出一副要退場的樣子。

她捂着肚子,對桓九鈴苦着臉道了聲“我去方便”,便立刻飛奔而去。

柳拂衣的目光似有若無地飄了過來,又虛無缥缈地收了回去,仿佛并不曾看見她。他優雅地坐在孤竹君身畔,修長如玉的手指伸了出來,為孤竹君斟了一杯茶。

他這斟茶的動作娴熟無比,顯然是個懂茶道之人,孤竹君終于看了他一眼。

“君侯嗜茶如命,為何要飲這鐵觀音?”柳拂衣輕推杯盞,悠然開口,聲音溫柔如浮舟流水。

孤竹君眉頭微動,“那自然因為它香酽而色正,有君子之風骨。”

柳拂衣款款而笑,“可惜它風骨雖佳,卻最是傷胃,君子高風,不能延壽。”

孤竹君颔首淡笑,“那孤便先祝柳公子洪福齊天,得終天年了。”

柳拂衣默然,嘴角猶挂着笑,容色卻是漸漸地淡了下去。

“君侯與我俱是明眼之人,又何必說那些暗話。”末了,他将長袖一拂桌案,茶杯叮鈴哐啷掉落在地,“君侯明明知道,你我二人之間,壽終正寝的只能有一個。”

孤竹君眼簾微合,“柳公子何出此言?”

柳拂衣凝視着他,“君侯應該知道,在下視你如友。”

孤竹君笑了,接過侍從重新換上的茶杯,又自斟了一杯鐵觀音,“孤知道。”

“君侯也該知道,在下的朋友不多。”柳拂衣挑眉,盡是邪佞之氣。

孤竹君笑意更深,“孤也知道。”

“所以,君侯不該拿了我的朋友,還脅迫于他。”柳拂衣身子輕輕向後仰,自如地倚靠着椅背,仿佛空門大開,而孤竹君眸光閃動,他知道柳拂衣的手已握住了劍柄。

“柳公子又與孤打啞謎了。”孤竹君端着茶杯,一味地只是笑,“孤何時拿了柳公子的朋友,孤自己卻不知?”

柳拂衣薄唇微啓,眸色慵懶。

“趙存信,便是我的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花開不是真

試劍山莊,夜色晦冥。風中漂浮着黃花的淡香。

“咚,咚”。十分節制的敲門聲。

蘇寂如驚弓之鳥般跳了起來,“誰?”

“是我。”是雲止清淡的聲音。

蘇寂于是又慢慢坐了回去,“你走吧。”

“我來看看你的傷。”雲止道。

“已經好了。”

“采蕭。”雲止又道。

蘇寂只覺青筋跳動,“作甚?”

那邊卻沒了聲息。

直到蘇寂以為他已經離開,他卻忽然又開口了,“無事,你休息吧。”

這便是真的走了。

蘇寂對着燭火,攤着左手,手心上一點灼燙的印記,皮肉已經焦爛,短期之內左手是握不得劍了,而她右手數月前在禦琴門也受了傷,所以……

所以今晚的行動,她是不能帶劍的了。

昨晚,薊州客棧,雲止房中。

蘇寂看着那黑衣男人,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連連後退,“你……”她語無倫次,“你你,怎麽,你居然——”

“蘇姑娘何必驚慌。”男子唇邊漸漸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但見他黑衣墨發,整個人都似隐沒在夜色之中,身材瘦得不成人形,衣袍便顯得尤其寬大,仿佛還帶着清冽的風聲。容色俊朗而蒼白,雙眸卻深陷顴骨之上,鼻梁高聳,眉心一點豔紅血痣,更平添幾分陰柔鸷冷。

蘇寂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身子貼着門,而手已按上劍柄,眸光回複冷冽,“趙無謀,別來無恙?”

男人幽谧地笑了,其聲如枭,“沒有死,當然是很好的了。”

蘇寂默了默,輕聲道:“既然沒死,你便該回公子身邊去。這五年來他一直都很想念你。”

趙無謀目光一沉,笑聲愈冷,“是麽?他——想念我?那他也想念蘇姑娘,蘇姑娘何不回去?”

蘇寂咬了咬唇,“他的朋友不多——”

“其中兩個還背叛了他。”趙無謀迎着蘇寂的目光輕輕笑了,伸出骨節青白的手指,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你要做什麽?”蘇寂的聲音冷了,“你要對他不利?”

趙無謀輕輕開口,“我要殺了他。”又張開眼睛,目光一時無比淩厲,“難道你不想?”

蘇寂面色一變,還未開口,身後已聽見敲門聲,卻是入畫:“蘇姑娘?”

趙無謀飄飄然而笑,低聲道了句:“明日此時,我在試劍山莊相候。”身子一傾,便飛掠出窗,轉眼消失不見。

蘇寂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扇輕微響動的窗。

她沒有想到,五年之後,趙無謀的武功已高明至斯,竟仿佛達到了從心所欲的境界。

入畫又敲了敲門:“蘇姑娘,在麽?”

蘇寂将手放在蠟燭上燒了一燒,而後龇牙咧嘴地開了門。

在房中待了片刻,蘇寂終是裹衣出門,将青川劍藏在了衣袖中。

竹影拂動,花聲微涼,她漫無目的信步閑逛,微覺夜寒,而将衣襟更攏緊了些。她并不知道要去何處找趙無謀,但她也不想呆坐房中等他來尋,因為她不希望他見到蕭遺。

傻和尚……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關心他、在保護他呢?

微微嘆了口氣,仰首望那一鈎殘月,仿佛一抹對她發出的冷笑。

忽而,一側的廂房裏響起一個溫柔似水的男聲:“幽兒,進來。”

——蘇寂頓時閃身入了花叢,冷汗涔涔而下:這竟然是柳拂衣!

原來日間柳拂衣意外出現,龍至襄自然不能得罪他,不得已只好給他安排了一間上房。他看似獨身前來,實際上在暗裏埋了多少人馬,誰也說不清。

花枝簌簌搖動,蘇寂看見那個窈窕的身影緩緩走出,及腰長發柔順地披拂身後,随夜風輕輕飄起。

顧懷幽站在門前,轉過頭,朝蘇寂所在的方向淡淡掠去一眼。

蘇寂屏息靜待。

然而顧懷幽卻并沒什麽反應,便回過頭去,安靜地推門而入,又悄無聲息地關上了房門。

柳拂衣正在作畫。

燈燭高燒,一張宣紙在大桌上鋪開,用一方白玉鎮紙壓住。畫的草圖已成,是一個身姿綽約的女子,此時柳拂衣正輕蘸朱砂,給那女子的嘴唇點上淡淡的嫣紅之色。

顧懷幽倚着門,看他伏案挽袖,羊毫輕動,眉眼卓絕,神色溫雅,便如一個只知風月的文弱少爺而已。可是,即令明知他那溫文爾雅的背後藏匿的心狠手辣,顧懷幽的心還是漸漸地平靜了下來,然後,便随着他的動作,而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動起來。

如果可以,她是願意一直陪他到最後的。

她想。

不論以怎樣的方式和名義。

片刻之後,柳拂衣擱了筆,擡頭,對她輕笑:“幽兒,過來看看。”

顧懷幽便走過去,一怔。

畫上女子巧笑嫣然,眉目靈動,正是那已消失半年的蘇寂。

“這是要交給龍莊主的,讓他依畫尋人,算是一張通緝令。”似乎看出她的心事,柳拂衣溫柔地笑了,“你可不要吃醋。”

那畫……真美。甚至比蘇寂本人還要美上幾分。

只有對蘇寂極為熟悉、熟悉至刻骨銘心的人,才能畫出這樣一幅肖像。

顧懷幽輕掠鬓發,嘴唇微微一抿,輕聲道:“幽兒來向公子禀報,神仙谷門人所居院落之中,并未見到那個趙存信的身影。”

見她這樣生硬地岔開了話題,柳拂衣反而笑意更深。他在輪椅上張開雙臂,輕輕攬住了她,“幽兒,你知道趙存信是誰,對不對?”

顧懷幽沒有作答,緩緩地低下身來,仿佛依賴地靠在了他懷中。

柳拂衣将下颌輕輕按在她的秀發上,溫柔地摩挲着,“趙無謀沒死……你可高興?”

他的手臂一點點地收緊了,顧懷幽漸漸覺得呼吸困難,好像要被他勒死在溫暖的懷抱之中。她不由得略微慌亂地搖了搖頭,“無謀要和公子作對,幽兒自然不會高興。”

柳拂衣笑了,像是她說了一句笑話一般,笑得胸腔震動,她深埋其中,仿佛聽見他愈加迅疾的心跳。

突然——

一陣風過——

燈火齊滅!

顧懷幽一驚,正要反應,柳拂衣卻突然吻住了她的唇!

黑暗之中,一室之內,一切都變得模糊而暧昧。

對待女人,柳拂衣一向有十二分的耐心和溫柔。他一手按着顧懷幽的纖腰,迫得她緊貼着自己,另一手輕輕扶着她腦後,唇齒微啓,舌尖輕纏,只片刻間,已叩開她的齒關緩慢悠長地深吻,直将她吻得全身酥軟。

顧懷幽腦中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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